“邪祟精魅修不出金丹,因而不能煉出仙劍;妖修雖能煉出劍來,但昨夜出現的斷不會是妖修。”孟雲飛皺眉疑道:“難道在臨江城內作祟之物是鬼修嗎?——那得要下鬼垣十二府才能繼續追查,怕是麻煩了。”


    臨江王那口如釋重負的氣還沒出來,直接就吸了回去:“鬼、鬼垣什麽?”


    孟雲飛道:“鬼垣十二府。就是黃泉地府。”


    臨江都昨夜破天荒地沒死人,消息一經確認,全城都轟動了,擠在修仙門派前的歌姬名伶們又一窩蜂地來圍堵王府,長街上嚶嚶之聲不絕於耳。可憐的王爺更是喜極而泣,一大清早就從城外別莊飛奔而來,拉著諸位仙君非要設宴酬謝。奈何以尉遲驍與孟雲飛這兩位的境界,都肯定是已經辟穀了的,隻有宮惟一人津津有味啃著一大盆口水雞,筷子已經不夠他使了,兩隻手上沾滿了紅油。


    “若要捉拿鬼修,必下黃泉地府。”孟雲飛歎了口氣說:“但活人肉身如何下黃泉?除非徐宗主、應盟主或三宗四聖這樣的當世大能,以折損自身壽元為代價強闖鬼垣大門,否則絕無任何可能辦到。”


    臨江王仿佛被一桶涼水澆了頭:“那如今怎麽辦?那鬼修今夜還會回來嗎?”


    孟雲飛道:“不好說。鬼修作亂百年罕見,而且他為何專門單挑絕色美人這一點,我怎麽也想不……元駒?你怎麽了?”


    圓桌另一側,宮惟整個人已經埋進了小山般冒尖且還在不斷增加高度的雞骨頭之後,尉遲驍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半晌才表情空白地回頭問:


    “在下心中十分好奇,王爺。請問你現在對你心中不食人間煙火的小仙君是什麽看法呢?”


    臨江王對著雞骨頭山堅定道:“仙風道骨!出塵脫俗!!”


    “……”


    “……”


    尉遲驍小聲對孟雲飛道:“要不還是把人送回滄陽山吧,那鬼修不是隻挑絕色美人麽,應該是看不上這小子了……”


    宮惟從上輩子起就特別喜歡人間美食,且尤其愛吃雞,當世修仙大能中隻有他一人死活也不肯辟穀,為此被各大門派世家明嘲暗諷了好久——唯有挨過辟穀,方能修成仙身,五穀輪回是不潔淨的。因此各大門派收徒的第一個要求就是要能忍受辟穀之苦。堂堂刑懲院長自己整天沒個正形,一頓零食能吃兩斤鹵雞爪,揣一把瓜子走到哪嗑到哪,甚至把當世劍宗也給拖下了水,還拿什麽規束別家犯錯的子弟?


    宮惟終於啃完最後一塊雞骨頭,意猶未盡地擦了擦手指頭,問:“還有嗎?”


    實在太丟臉了,他上輩子是不是隻狐狸!


    尉遲驍眉峰一豎剛要嗬斥,“向小園”突然捂住右眼,語氣虛弱道:“我眼睛疼。昨晚那鬼修打得我好疼。”


    “……”英雄氣短的尉遲少俠立刻憑空矮了三寸。


    臨江王忙不迭吩咐下人:“雞都殺了!傳廚房!”


    孟雲飛銀冠束發,一身月白底色嵌銀絲箭袖長袍,身形精悍而氣質溫文,聞言俯身親自查看了下宮惟那隻其實連根睫毛都沒掉的右眼,愧疚道:“向小公子仗義相助,我等應當一力保全,卻將你連累到如此險境中,是在下的錯。下次絕不會了。”


    宮惟感激地望著他,心說你看上去是個謙謙君子,實際也是喪心病狂把我找來當魚餌的罪魁禍首之一。要等你倆來救,小魅妖的肉身昨晚就涼了,動手的事情下次還是本院長親自來吧!


    “王、王爺!”這時門外傳來喧嘩,少頃一名長隨瘋了般狂奔入內:“王爺不好了!外麵又死人了!”


    滿屋人瞬間色變,尉遲驍霍然起身:“在哪?”


    “府府府外,那、那群姑娘!”


    王府朱門轟然大開,尉遲驍率一眾門生快步走下石階,隻見青石長街上嚶嚶哭聲震天,一眾花魁歌姬的轎子紛亂擠攘,中間讓出一大片空地,三四名女子頭破血流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一名湖藍衣裙女子瘋了般揮舞金釵,幾個驚懼的丫鬟竟拉不住,隻聽她滿麵赤紅哭喊:“小婊|子!我豈是你們能欺辱的?!”又哀哀道:“甄郞,甄郞!你既不愛我,又為何要贖我?你誤了我啊!”說著將那滴血的鋒利釵尖往自己右眼狠命一刺!


    她竟也刺自己右眼!


    宮惟疑雲頓起,說時遲那時快,尉遲驍隔空劈手一揮,金釵脫手而出,女子刺了個空。她還不罷休,一頭向王府門前拴馬樁撞去,眼見就要血濺當場,尉遲驍站在幾步外反手向下一壓,女子瞬間萎靡倒地,兀自大張雙眼不住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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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尉遲驍低聲喝令:“去攔住她,她要咬舌!”


    王府下人恐在自己門前出事,幾個人同時撲上去扳她的下巴。這時門裏突然“錚——”一聲琴弦回響,初聽如鬆間明月、石上清泉,再聽又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壓之氣撲麵壓來,劇烈掙紮要咬舌的女子瞬間直挺挺向下一倒,珠玉釵環竹扇香囊撒了一地。


    是孟雲飛!


    孟雲飛一手托琴一手撥弦,舉步跨出王府門檻。他平素都非常斯文,但此刻滿麵寒霜,微微側耳聆聽,似乎在琴聲無形的音波中仔細分辨著什麽,突然道:“不好。”


    尉遲驍心神一凜:“怎麽?”


    “它來了。”


    ——它來了。


    尉遲驍身後,宮惟仿佛感覺到了什麽,緩緩回頭向巍峨的王府望去。


    這時街上尖叫四起,隻見離那女子最近的幾名王府下人突然齊齊僵住,緊接著表情扭曲起來,一個發著抖奔向侍衛,奪了腰刀便橫刀自盡,旁人甚至來不及阻攔,便咕咚一聲頭顱落地;其他幾個則瘋牛般抄刀衝向人群,場麵頓時轟然而炸,眼見要釀成大禍!


    所有人都在倉惶奔逃、四散踩踏,然而宮惟卻仿佛置身於一切混亂之外,眯起眼睛望向高處。


    遠處王府琉璃瓦頂,一個無頭、無臉、手持長劍的灰袍鬼影居高臨下,穿過暴|亂的長街,靜靜地與他對視。


    沒人能看見它,仙家符籙也感應不到它。


    “……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宮惟眯起眼睛想道。


    鬼影兜帽內無數轉動的猩紅光點一閃,像是個詭秘的笑容。


    轟一聲重響,孟雲飛猛地將琴拍在身前,十指重撥,音調陡變,刹那間如滔天巨浪當頭壓下,幾個發瘋砍人的男子同時兩眼一白,恍恍惚惚停下腳步,當啷幾聲砍刀落地。臨江王掙脫侍衛阻攔,從朱門內匆忙狂奔出來,見狀一聲“好!”還未出口,突然不遠處另一側又爆發出尖叫!


    ——隻見以那倒地的女子為圓心,周遭一排排的人突然都像同時得了瘋病那般,有跪地撕扯胸口的,有痛極打滾哭嚎的,有拔了金簪刺向咽喉的,眨眼間慘況驟變,五六個人同時倒地斃命!


    孟雲飛怒極:“來者何人?豈敢如此!”言罷霍然起身,五指重重一拍精鋼弦,曲調由舒緩浩瀚的《定息》猛然拔高,赫然轉為了殺機重重的《甲光》,向石階下昏迷的女子大步走去。


    就在這時,鬼影驀地轉向孟雲飛的背影,像是發現了極感興趣的東西。


    宮惟猝然喝止:“別過去!”


    ——已經太遲了。


    孟雲飛每走一步,琴音高一調,殺伐戾氣轉厲十分,周遭發狂的人群隨之脫力倒地,就像活生生被壓平的海麵。然而就在他走近人群中心的那一刻,層層陰雲中剛巧漏下一絲日頭,那女子身側似有反光一閃。


    孟雲飛的腳步陡然停了,整個人靜止般僵立在原地。


    尉遲驍立刻發現了不對:“雲飛?”


    孟雲飛一寸一寸轉過頭,動作無比僵硬,像是在用全部意誌與某種可怕的力量抗衡。他的目光一時渙散、一時掙紮、一時僵直,突然兩眼迅速蔓起血絲,鏗鏘長劍出鞘。


    仙劍青光大盛,猶如龍出深淵,竟然毫不猶豫對著驚恐的人群斬了下去。


    他竟也中魘了!


    咣當一聲震耳欲聾,尉遲驍倉促拔劍,死死架住孟雲飛,頭也不回向嚇呆了的人群吼道:“還不快跑!”


    就在女子身側那道反光閃過的瞬間,宮惟眼前一花,腦中完全空白,緊接著心髒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


    中招了。


    盡管他心裏清清楚楚地知道不能被這邪物控製,必須立刻掙脫,但神智卻難以遏製地恍惚起來。緊接著眼前場景就像被水洇了的色塊一般模糊化開,濃霧四下彌散,遠方地平線上的寒風席卷而來——


    呼!


    風將霧氣撕裂,宮惟瞳孔霎時放大。


    眼前赫然已不是混亂的王府大街,而是一座白玉廣鋪、金柱林立的寬闊高台,台下遙遙可見凜冬灰白的山川與鬆海。


    ——太乙二十八年初,升仙台。


    是他死的那一天。


    宮惟喘息著低下頭,明明知道是幻境,左心處卻再次傳來極其真實的劇痛,順著染血的不奈何劍身向上望去,一隻熟悉的手正緊握著劍柄,再上是徐霜策居高臨下的臉。


    是假的,都是假的,其實我已經死了。


    這隻是邪祟創造出的影象,我都已經死去十六年了!


    宮惟像是被困在了前世瀕死的身體裏,突然感覺手不由自主地動了,緊接著“啪!”地一聲死死抓住了還在不斷往心髒刺入的劍身,任憑鮮血順五指唰地流了下來:“……你……不能……”


    徐霜策的表情像是被籠罩在了陰影裏,模糊不清。


    宮惟聽見幻境中自己不斷劇喘的聲音,帶著走投無路的哽咽:“我……我喜歡你,徐霜策,你不能這麽對我……”


    仿佛一記重錘砸得靈魂發顫,宮惟不可思議地想:我在說什麽?


    他條件反射想從這具軀體中掙紮出來,但幻象中的自己卻虛弱到了極點,連抬頭仰望對方這麽而簡單的動作都難以維持。他隻能絕望地看著徐霜策俯下身,那雙冰冷熟悉的眼睛終於從陰影中露出來,不知為何帶著一點不明顯的血絲。


    “宮惟,”他持劍的手不顧阻攔,緩慢而冷酷地一絲一絲往下用力,低沉地道:“你不喜歡我,你隻是——”


    啪!


    驟然一聲響亮耳光,劇痛把宮惟的神智瞬間抽了回來,靈魂從半空哐當摔回“向小園”的身體,差點沒踉蹌軟倒在地。


    尉遲驍抓著他怒吼:“給我醒醒!還不快逃!”揚手剛要打第二下,宮惟霎時一個激靈,想也不想,條件反射胳膊掄圓了就是一記響亮十倍的——啪!!


    尉遲驍:“……”


    宮惟:“……”


    尉遲驍半邊臉迅速浮起五個紅指印,被原地打懵了。


    宮惟如夢初醒,趕緊擺手:“……對不起對不起……”


    他耳邊轟轟直響,隻見周圍長街上滿地狼藉,數十人橫七豎八地躺著,完全看不出死活。孟雲飛單膝跪地全身浴血,用“肅青”一劍插在地上支撐身體,正勉強站起身。


    不遠處是他那把要命的琴,已在纏鬥中被尉遲驍拚死挑斷了兩根鋼弦,還在發出令人頭痛欲裂的嗡嗡回聲。


    “快跑!你留在這裏會送命!”尉遲驍來不及計較那一巴掌了,狼狽不堪喝道:“雲飛是樂聖嫡徒,我製不住他,拿你腰間信物去謁金門請劍宗出山!快!!”


    遠處王府頂上,那無臉鬼影似乎靠近了些,不知為何給人一種似笑非笑的感覺。


    宮惟用力呼了口氣,劇烈眩暈嘔吐的欲望終於被稍微壓平:“……我知道了。”


    尉遲驍不解:“什麽?”


    “是恐懼。”


    宮惟很少討厭誰,上輩子進刑懲院的各家頑劣子弟他見多了,幾乎沒有能讓他發火動氣的。甚至連徐霜策都沒有被他真心憎惡過,連被殺死的十六年裏都沒有。


    然而幻境卻激起了無窮的驚懼、憤怒和絕望,急欲報仇的怒火像猛獸般,在他的胸腔中燃燒咆哮。


    甚至直到現在,隻要他一回憶起幻境中徐霜策那雙帶著血絲的冷厲的眼睛,心中都會不由自主湧現出巨大的恨意。


    你怎能如此待我?


    我明明——我明明——


    宮惟用力閉上眼睛,心裏突然浮起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我看到的場景真是幻境嗎?


    那絕望和憤怒都如此真實,會不會它才是真的,而我自以為清楚的記憶反倒是假的?


    我當真已經從黃泉地獄深處回來了嗎,現在這身軀裏的到底是宮惟還是向小園?


    “向小園?”尉遲驍急了:“向小園!”


    宮惟猛地睜開眼睛,借此把自己從混亂的情緒中強行抽離出來,沙啞道:“這是一種讓人看見自己心中最恐懼場景的幻術。一旦中魘便分不清幻象和現實,因此有人含恨自戕,有人拚命廝殺,最終力竭而亡,純粹取決於每個人看到的場景不同。”


    所以花魁投繯時嘴裏塞滿了樹皮、棉絮,她看見了自己年老色衰後當掉首飾,流落街頭食不果腹;新嫁娘拿一把剪刀追刺新郎,她看見的是丈夫負心毒打自己,走投無路之下奮起反抗;至於其他自戕而死的受害者,多多少少與他們中魘時正經曆的事情,或者與自身最難忘的境遇有關。


    而宮惟看見了十六年前的升仙台。


    對一個死人來說,沒有什麽是比重溫死亡更可怕的了。


    但有一個問題他怎麽也想不通:幻術發動必須有一個特定的條件,或是說了同一句話,或是做了同一件事。之前那二十八名死者都是如何中招的呢?


    “地上那女子懷裏有個東西,是發動幻術的‘引子’,一旦看見它發光就會中招,小心。”宮惟吸了口氣,揮開尉遲驍的攙扶,踉蹌站起身道:“不能跑。那個東西已經來了,它就在這裏,我們必須在這裏解決它。”


    尉遲驍雖然自大,但道德水準決定了他不能讓這麽一個低階弟子拿命冒險,立刻要強行阻止,這時卻隻見另一邊孟雲飛搖搖晃晃站了起來,麵色僵硬鐵青,眨眼間“肅青”劍芒已至眼前——


    宮惟緊盯著遠處的鬼影,那千鈞一發的時間裏他沒看尉遲驍,甚至沒看孟雲飛。


    就在青色劍光當頭而來的瞬間,他就那麽隨手一揮,隻聽“當!”一聲閃電般撞響,指尖打偏了劍身,緊接著啪一聲抓住孟雲飛胳膊,劈手奪了劍,當胸一腳把人踹向措手不及的尉遲驍:


    “——按住他。”


    緊接著他一振袖,素麵如霜雪,手提肅青劍,縱身撲向了遠處居高臨下的厲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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