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山, 懲舒宮。


    咣當一聲重響,終於??人耐不住摔了茶盅,怒道:“應盟主明明是在金船?遭了暗算的, 憑什麽大半夜的把我??所??人都‘請’來岱山?!”


    偏殿滿滿當當坐了二十來位宗師,?矮胖瘦男女老少皆??, 仙盟數得著的掌門家主大半都在這裏了, 還??一小半迫於劍宗威勢,正在趕來的半路?。


    等了大半夜總算等來出頭的椽子, 好幾位心懷不滿的世家尊主迫不及待開口附和:“我這剛歇下,突然就被謁金門少主親?登門‘請’來懲舒宮了——知道的知道是盟主出了事, 不知道的還以為仙盟明火執仗抄我家呢!”“不是我??, 即?應宸淵真出了事, 仙盟也不能把我等當犯人拘在此處對吧?”“就是!誰知道他??到底在搞什麽鬼!萬一??人趁機挾持盟主利用我等也??可能!”……


    東首端坐的長孫澄風今夜第h?次重重放下茶盅:“咳咳!!”


    然而事不過h?,雖然第一次第二次的威懾i?都堪稱顯著,但第h?次就沒??那麽立竿見影了。嗡嗡議論聲隻停了數息,隨即變本加厲響起來, 一名?外表看年紀?知天命的家主拍桌而起:“不行,我等必須立刻出去見盟主!否則萬一被哪個奸人挾持,我等豈不被白白利用了?!”


    他是六大世家之一段家尊主, 身份貴重, 立刻得到了周遭好幾人讚同:“??得是!”“讓我??出去!”


    約莫四五個人同?起身就要往外走, 那架勢明顯就是去看應愷死沒死的。周遭鬧哄哄一片, 長孫澄風一拍桌起身正要嗬斥,突然隻聽——


    砰!


    神劍羅刹塔沒入地磚,地麵霎?遍布龜裂,一道金鎧褐袍的挺拔身影擋在門前,散發出迫人威勢, 正是劍宗。


    尉遲家男人都天生?眉骨,尤其尉遲長生的?睛形狀殊為鋒利,就像把刀子。所??人都在他那陰沉銳利的注視中一個激靈,連六世家尊主都下意識噤了聲,寒意?脊椎而起。


    他冷冷道:“能過此劍者,請。”


    周遭無一應聲,所??蠢蠢欲??的腳步都隱蔽地退回了各?的座位。


    就在這?夜空突然破開了一道流星,透過尉遲長生身後大敞的殿門,隻見那流星越來越近、越來越大,赫然是四頭神禽拉的巨車,綴著絢麗的尾光向懲舒宮疾速俯衝,隨即轟隆!一聲在環形氣勁中穩穩落地。


    “滄、滄陽宗主!”


    殿中眾人立馬都清醒了,紛紛趕緊站起身。隻見車門向兩側大開,徐霜策大步走下台階,一名削瘦的緋衣少年踉蹌跟著他,左胳膊赫然被他緊緊抓在手裏。


    眾人慌忙:“徐宗主!”“拜見徐宗主!”……


    徐霜策身??看不出絲毫異樣,仍是那個氣勢淩人的滄陽宗主。他站??腳步,目光越過尉遲長生的肩頭,?大殿裏每張恭敬惶恐的麵孔?一一掠過,?底似??嘲意。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並沒??吭聲,亦未搭理在場的任何人。眾人隻見他回頭對著那少年,低聲道:“為師去看望應盟主,你在此稍等片刻。”


    ——不論是他低沉緩和的語氣還是為師這個?稱,都像是當頭扔了枚重磅火炮,頓?把殿中所??人震得驚呆了。


    宮惟不敢看四麵八方震驚的視線,溫順地點點頭,徐霜策這才鬆開了他的胳膊,一拍他肩膀:“?去玩罷。”


    尉遲長生:“……”


    宮惟:“……”


    徐霜策在周遭無數視線中轉身,鬢發袍袖揚起,沿著長廊走向懲舒宮內殿。


    半晌尉遲長生的目光終於慢慢投向宮惟,他臉?一貫缺少表情,但此刻睜圓了的?睛裏分明寫著一個大大的懵字。


    宮惟一手掩麵,虛弱道:“樂聖跟孟公子重傷在車內,你??要不要……先請人來看看?”


    內室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穆奪朱側身道:“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了。目前還能勉i?控製h?魂七魄,但我委實查不出他元神突然劇震的誘因在哪……若是真被人下暗手所致,想必那人的水平?超出了我作為當世醫宗的所修所學,實在難以想象。”


    徐霜策跨過門檻,收住了腳步。


    應愷平躺在床,七竅流出的血?經被擦淨了,但即?在昏迷中都緊蹙著眉,似乎正忍受著某種痛苦。


    “钜宗?覺解釋不清,?經將砂海大裂穀那邊的諸?事務交予門人,前來仙盟?願為質,直到應盟主醒來指認凶手為止。”穆奪朱歎了口氣:“但此事到底??沒??凶手還不好??,我竟也一籌莫展……”


    “知道了。”徐霜策頓了頓,??:“你去吧,盡快診療柳虛之。”


    穆奪朱識趣欠身:“就交予徐宗主了。”


    言罷他退出屋外,輕輕關?了內室的門。


    哢噠一聲輕響,內室中隻剩下了昏迷不醒的應愷和徐霜策兩人。


    突然出現在宴春台的鬼影,接連遭到重創的樂聖與其嫡徒,七竅流血猝然昏迷的應愷,明明隨?能走但偏要等到此刻才突然發難的屍?傀儡……接連發生的所??變故都隱隱指向同一個答案。


    其實幕後黑手?露出端倪,但最關鍵的真??還缺少一塊拚圖。


    ——應愷生死尚懸,現在不是去找那塊拚圖的?候。


    徐霜策出了口氣,將沸騰了一路的思緒暫且按下。


    他先抬手在?己右臂?一拂,那道被捅穿的傷口?隨靈i?愈合,隻在衣底皮膚表麵留下了一道不明顯的疤痕;然後他才兩指並攏按在應愷眉心氣海,嚐試將靈i?灌注進去。


    誰知就在此?,應愷?皮一顫,竟猛地睜開了!


    連徐霜策都意外地一頓,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卻隻見應愷不顧眩暈坐起身,布滿血絲的?睛直勾勾看向他,嘶啞迸出一個字:“徐——”


    徐?


    徐霜策眉心一跳,那瞬間他分明?應愷的?神中看見了陌生、敵意和驚懼!


    屋內死寂半晌,徐霜策終於遲疑道:“……應愷?”


    仿佛被這一聲突然喚醒,應愷打了個激靈緊閉??,數息後再睜開??經恢複了正常,長長吐出一口帶著血鏽味的熱氣,沙啞道:“霜……霜策。”


    徐霜策緊盯著他:“你怎麽了?”


    應愷似乎正處在非常混亂的狀態裏,視線遊離神情恍惚,少頃才??:“我好像做了個夢,我——”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徐霜策緊盯著他追問:“夢見什麽了?”


    “……”


    應愷喉結明顯滑??了一下,咽了口唾沫。


    “很?……很?血,死了很?人,我喊什麽都沒人聽見。然後周圍變得很熱,仿佛被業火炙烤了很久很久。”他精疲i?盡地抬起頭:“這些都不是真的,對嗎?”


    ——很?血,死了很?人。


    難道是柳虛之中鏡術後最恐怖的記憶,升仙台!


    為什麽??隔千裏的兩個人會在同一?間看見它?!


    徐霜策心髒仿佛墜入了某個寒冷的深淵,但麵?卻沒??顯出任何異樣。他正麵迎著應愷的目光,外表看不出內心的絲毫驚疑,冷靜道:“夢當然不會是真的。”


    “可是……”


    徐霜策的語氣平淡而不容置疑:“夢隻是夢而?。”


    應愷下意識點點頭,沉思了一會,終於釋然地歎了口氣:“你??得對。”


    頓了頓之後他又?言?語道:“夢隻是夢而?……我應該聽你的。”


    沒人看見徐霜策袍袖下的指甲正深深切在指腹中。


    是啊,他??少年結識,同遊天下,生死至交——隻要徐霜策斷然否??,應愷怎麽可能不信?


    應愷扶了扶額角,道:“我這次暈倒事發突然,也不知到底是被人暗算還是?身原因,還夢見了一些……一些荒唐的景象。”


    他含糊回避了那“荒唐的景象”究竟是什麽,抬頭看向徐霜策,剛醒來?的陌生和警惕?經完全消失,摯友之間習以為常的信任和熟稔又回來了:“此事殊為怪異,你??任何頭緒嗎,霜策?”


    徐霜策卻回避了他的目光,“??華仙尊屍身逃走了,心髒裏藏著一段兵人絲。”


    應愷瞬間把對夢境的最後一絲糾結完全拋到了九霄雲外:“你??什麽?!”


    他一掀被子翻身就往外衝,但徐霜策??作更快,一把將他拉住了:“不可出去。”


    “為何?!”


    應愷平生最懼的?是驚屍之秘走漏,不僅為禍人間,還會牽連天下仙門,搞不好?此在世人?中求仙問道就要變成妖魔外道了。他一掙?要往外跑,但徐霜策鉗著他的i?道卻穩??不放鬆,聲音也是冷靜的:“此事???頭緒,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但需要你稍作配合。”


    應愷愕然:“配、配合什麽?”


    半個?辰後,門被推開了。


    萎靡不振的柳虛之被兩名醫宗弟子咬牙扶著,親?把穆奪朱送出房門,鏡術殘留的元神損傷讓他??話還??點發飄:“辛苦穆兄,辛苦穆兄。小徒能撿回一條命真是?虧你了,待他醒後一??登門致謝,大恩大德無以為報……”


    穆奪朱麵帶疲色:“懸壺濟世醫者仁心,恩德就不必提了。”


    柳虛之頓?大為感??:“穆兄實乃吾輩楷模!”


    穆奪朱謙虛道:“那是?然。診金兩萬付清即可。”


    ——啪嗒!


    柳虛之手一鬆,折扇應聲掉地,半晌才艱難道:“……為何比去年又漲了五成?”


    “什麽,五成?”


    “……”


    穆奪朱比他還訝異:“去年是白銀今年是黃金,如何隻漲了五成?”


    撲通一聲重響,醫宗弟子驚恐地撲?去:“樂聖大人!”“樂聖大人您還好嗎!”……


    穆奪朱斯文地拍拍袖子,昂首闊步,背手走開。


    這?突然遠處長廊盡頭內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道象牙白袍的身影跨出門檻,正是徐霜策。穆奪朱頓?心神一凜,再顧不得診金,快步迎?前疾聲問:“徐兄!應盟主如何了?”


    連悠悠醒轉的樂聖都覓聲望來,卻隻見徐霜策略一搖頭,平淡道:“元神穩??,尚未醒轉。”


    穆奪朱麵色頓?變了:“還未醒轉?”


    按仙盟律令,盟主若是遭到暗算,在他醒來指認凶手前,這些各?割據一方的名門世家尊主??是不能輕易離開岱山懲舒宮的。但對穆奪朱來??這倒不是重點,關鍵是連徐宗主出手都沒能把應愷救醒,那接下來還能怎麽辦?應愷的生死就聽天由命不成?


    徐霜策向遠處偏殿方向一揚下頷,淡淡問:“眾人反應如何?”


    穆奪朱愁眉苦臉道:“隻??钜宗尚算?覺,另幾位女宗師都通情達理,其餘那些養尊處優的老頭都??少少不太配合。幾位叫囂最響的,全靠劍宗一i?彈壓……”


    “通知劍宗,所??人不得離開懲舒宮半步,違者一律按疑犯處置。”


    穆奪朱連忙答應,隻見徐霜策腳步一轉,徑直向外走去,忙追在後麵:“徐兄去哪?我也——”


    徐霜策回頭向他一瞥,那黑沉的?珠好似結了寒霜,穆奪朱立刻閃電般停了腳步。


    “穆兄,我去尋我愛徒,你也去尋我愛徒不成?”


    “……”


    穆奪朱屏聲靜氣,?睜睜看著徐霜策背著手,沿著青石長廊走遠了。


    宮惟雖然被允許隨?去玩,但他其實無處可去。柳虛之和孟雲飛被醫宗弟子??急急忙忙抬走施救去了,尉遲銳要留在偏殿看守那幫身份貴重的世家尊主,剩下他一人空擔心應愷,偏偏幫不?忙,想找個地方歇息,卻又滿腦子心思,?索性爬起來趁著夜色瞎溜達。


    順著懲舒宮熟悉的回廊棧橋亂走一氣,不??他一抬頭,遠處月夜下露出一座廣闊的建築,竟然來到了刑懲院。


    宮惟滿心裏無數紛亂思緒,此?都突然忘卻了,隻呆呆望著那熟悉到極點的深紅大門,內心悵惘不知是何滋味。


    良久他終於拾級而?,輕輕推開了門。


    刑懲院在他死後就被廢棄了,垂花拱門安靜寂寥,偌大院落人去樓空。雪白的桃花在月下簌簌飄落,落了一院子都是,宮惟沿著一間間空曠的屋舍走去,月光將他的身影拉長,仿佛幽靈般穿過長廊邊的一根根青石柱。


    想是應愷令人??期灑掃,屋簷下那個被他玩兒過無數次的風鈴依舊靜靜懸掛著,白銀表麵仍然光亮,反射著清冷的月華。然而宮惟踮腳伸手搖了搖,卻發現它?經不會響了,仔細看又不知是哪裏出了問題,興許是內裏機栝壞了的緣故。


    畢竟?經十六年了,太久了。


    他悵惘地歎了口氣,正準備轉身離開,突然卻身後拂來清冷的白檀香。


    緊接著一雙手越過他頸側,握住那串風鈴,將其中某個白銀鈴鐺縫隙間一片小小的薄片往外一撥,清脆的聲響頓?搖曳開來。


    “卡住了。”身後響起徐霜策平靜的聲音,“每次都要往外撥一下。”


    “師……師尊?”


    徐霜策眉目如雕琢刻畫,在月下恍若謫仙,靜靜地望著那白銀風鈴。


    宮惟心知無??解釋?己為什麽會亂走到這裏,但出乎意料的是徐霜策也什麽都沒??問。鈴聲漸漸安靜下來,宮惟終於忍不住含蓄地咳了聲,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道:“師尊怎麽這麽快就來了,盟主他……盟主大安了嗎?”


    “沒??。”


    “啊?”


    宮惟心口一下提起來,徐霜策的視線這才離開那風鈴,瞥了他一?:“醒了。莫與任何人??。”


    宮惟疑道:“為何?”


    徐霜策沒??回答這個問題,轉身走下長廊台階,宮惟不由?主地跟了?去。


    庭院如積水空明,竹影交錯微微晃??。這裏太安靜了,月光青紗般覆蓋著舊日房舍,回廊幽深看不到盡頭,往昔繁華與笑鬧舊影都像落花流水,?虛空中一瞬淡去,歸於沉寂。


    徐霜策的袍角拂過青石寬階,站??在庭院中,倏而把手向後伸來。


    “……”


    宮惟遲疑片刻,才把左手遞到那攤開的掌心,隨即被徐霜策冰涼??i?的手指緊緊握住了,被拉得?前半步,站??他在身側。


    兩人就這麽並肩立在月下,徐霜策的指尖摩挲著他手腕內側那個淡金色的徐字,良久毫無預兆地問:“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刑懲院。”不待宮惟回答,他又輕聲道:“??華仙尊死後,我經常來這裏。”


    宮惟心中不由微微一??,扭頭望向屋簷下那串靜靜懸掛著的風鈴。


    緊接著,仿佛感應到他注視似地,那銀鈴竟然無風???起來,發出叮當叮當清脆的聲響。虛空中傳來蹬蹬蹬的腳步聲,一道深紅袍裾的少年身影?回廊深處疾奔而來,腰間兩枚小金幣叮咚作響,不知?何處傳來侍?的疾呼:“仙尊!仙尊您可別摔著了!”


    是回溯術。


    在死者生前經常活??、停佇的地方,若曾留下強烈的情感印記,???很小的可能通過回溯??術,來重現當日的情景。


    宮惟回頭看向徐霜策,卻見徐霜策專注望著廊下的少年仙尊,麵容平靜無波,?底仿佛閃爍著一絲類似於柔軟和憂傷的微光。


    “徐白怎麽還不來看我呀,”宮惟聽見前世的?己??,托腮坐在欄杆邊,兩根手指輕敲風鈴,讓它一晃一晃地發出聲響。


    侍?的腳步追到近前,但因為沒??強烈感情波??的緣故,不能在回溯術中留下身形,隻聽見勸解的聲音欲言又止:“仙尊……”


    ——滄陽宗主不會來的,所??人都心知肚明。那天在懲舒宮書房裏短暫而激烈的爭執?經傳遍了仙盟,刑懲院成立當日所??名門世家都送來了賀禮,但滄陽宗卻沒??絲毫??靜,徐宗主連麵都沒露。


    徐霜策?經與他決裂了。


    全天下都知道,除了宮徵羽?己。


    少年細白的手托著腮,黑白分明的?底映著一輪彎月行過中天,終於下??了決心,?欄杆?輕盈地躍了下去。


    “徐白一??是太忙了。”他??興興地道,“還是我去找他吧!”


    夜風卷著桃瓣掠過中庭,??華仙尊的身影呼嘯消失,回溯中的畫麵悄然變換。


    一團緋雲掠過刑懲院牆頭,無聲無息落在了地?。做賊般的少年還向左右警惕看了看,確??四周無人後才呼了口氣,把散落的鬢發掠去耳後:“滄陽宗竟然不準我?山,忒地小氣!”


    他伸手一拂??半空中拉下一張泛著銀光的卷軸,?麵寫著半個正字,被他用手指規規矩矩又畫了一筆,?言?語道:“今天是沒??見到徐白的一天,明天再去。”


    “今天徐白也沒??陪我玩兒,他??他在忙,什麽意思?”


    “今天被溫修陽那小混賬趕走了!過分!”


    “今天進了璿璣殿,但徐白他不在……為什麽這麽晚他都不在呀?”


    ……


    正字越來越?,被添加的頻率也越來越少。更?的?候少年被一群修士子弟簇擁著,熱熱鬧鬧地來,熱熱鬧鬧地走;偶爾他也會獨?坐在月下,削瘦的側影被拉長,隨著鬥轉星移由西向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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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也是見不到徐白的一天呢,”他托著下巴,輕輕地道。


    終於??一天,當??華仙尊?牆頭翻進來的?候臉色凍得發青,右?下被不奈何劍氣劃了一道明顯的傷口,幹涸的血凝固在麵頰?格外觸目驚心。他迅速給?己施了個活血暖身的??咒,抱著手臂發了半天抖,才勉強暖和過來:“——滄陽山的寒冰獄可真是名不虛傳啊,幸虧我溜得快!”


    月光下他衣袍歪歪斜斜地,滿把黑發垂散過半,顯得??點兒狼狽。他第無數次?空中拉出那張卷軸,指尖剛要再次落下一筆,被凍開裂的手指卻又停在了半空,?底映出大半頁密密麻麻的正字。


    良久他終於想到了什麽似地,沙啞地歎了口氣,?言?語道:“……徐白真的不想見我吧。”


    “我這樣又??什麽意思呢。”


    他意興闌珊地隨手一揮,舉步向寢殿走去,不再回頭看一?,身後卷軸的銀光徹底消散在了空氣中。


    那張寫滿了正字的卷軸?此再也沒??出現過。


    ?那個深夜開始,??華仙尊的容貌身量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個頭開始長?,漸漸脫離了少年的範疇,??了一些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氣質;他仍然活潑喜愛熱鬧,但眉?不再跳脫稚弱,好似?光終於在他身?沉澱出了一絲絲穩??和沉鬱。


    ?光荏苒,鬥轉星移。


    人來人往的庭院中四季交替,漸漸歸於虛空,闃寂無聲。


    ??華仙尊醉倚在桃樹下的青石桌邊,外袍搭在肩頭,左肩下的繃帶中隱隱透出血跡。他剛?遙遠的北地斬殺妖獸回來,身?血氣未褪,麵容猶帶倦意,杯中蕩漾的桃花酒?經斜斜地灑了大半,細長的手指被酒浸透,反射出微渺清寒的月光。


    宮惟突然感覺?己的手腕被死死地抓緊了。他扭頭看去,隻見徐霜策鉗著他的五指用i?到微微顫栗,緊盯著庭院中那個斜倚在月下的身影。


    “唉——”那道身影深深歎了口氣,盡管剛出口?消散在了紛飛桃瓣中。


    “我想徐白啦。”


    徐霜策向天仰起頭,閉??睛一言不發。


    回溯境中,十七年前的??華仙尊將冷酒一飲而盡,踉蹌起身,袍袖拂過滿地殘紅,漸漸消失在了回廊深處。


    夜涼如水,萬籟俱寂。


    宮惟怔怔地站在原地,陌生而巨大的傷感漫過了心頭。


    他不知道這感覺是?何而來,亦不知是因何而起,隻能茫然地仰望著徐霜策,天下第一人的側影在月夜下生硬僵冷,鼻梁在臉頰?覆蓋出一片陰影,看不清為何那麽用i?地緊閉著雙?。


    回溯之境沙沙而遠,那一抹剪影再也沒??出現過。


    良久後徐霜策終於??了??,睜開雙?慢慢地低下頭,凝視著宮惟。


    “……”


    四目對視間,宮惟突然升起一絲奇異的衝??,很想喊一聲徐白。


    他覺得哪怕被發現了也沒關係,徐霜策可能會不?興,但……但不會殺他。這種愚蠢荒唐的?信不知怎地就盈滿了胸腔,甚至讓他猝然地一張口,那熟悉的稱呼險些就要脫口而出——


    徐白,你為什麽知道那風鈴的撥片卡住了呢?


    你想過我嗎?


    你……你還恨我嗎?


    “……”宮惟久久對著麵前那雙黑沉的?睛,咽喉終於攢??了一下,倉促別開視線。


    “師尊。”他聽見?己壓抑的聲音輕輕道。


    抓著他手腕的五指似乎更緊了,徐霜策目光灼亮得嚇人,薄唇緊緊抿成一線,似乎在隱忍著什麽。他??就這麽並肩側對而立,?間仿佛過去了漫長的數年又好似短短刹那間,徐霜策總算收回視線,深深吐出一口帶著血鏽味的滾燙的氣。


    他低低地應了一聲,??:“走吧。”


    宮惟感覺?己被鉗製的手腕鬆了些,但並沒??放開。徐霜策就這麽拉著他的手,穿過岑寂空曠的庭院,走向深夜暗紅色的大門,同?一拂袖要揮滅虛空中的回溯??術。


    這?,宮惟?角餘光突然瞟見了什麽,忽地站??腳步遠遠望去。


    徐霜策也隨之站住了,順著他的視線望向庭院深處。隻見那是一排白牆黛瓦的房舍,應該是被送進刑懲院世家子弟??的臨?居所。回溯??術淺白的微光尚未散去,十七年前的那個深夜所??門窗都合攏著,唯獨一扇窗後露出了一張蒼白、英俊但陰鷲的麵孔。


    徐霜策神情微變。


    那是度開洵。


    他每次離開都太倉促了,這是第一次注意到遠處竟然還??這個細節。


    宮惟扭頭看向他,意思是非常好奇想去看看,徐霜策?牽著他舉步落下,縮地成寸瞬?近前。透過雕花菱格的窗欞,隻見那屋子幹淨而簡陋,除一張臥榻外什麽都沒??。十七年前的度開洵直挺挺站在窗前,盯著窗外那輪森冷的白月,?神仿佛帶著鉤,像陰冷處暗色的石像。


    宮惟踮腳趴在窗欞?,?對著?打量一番,輕輕地“咦”了聲:“他在做什麽呀?”


    回溯境的生成條件是很苛刻的,必須當?當場出現、並留下了強烈感情印記,才??可能被捕捉記錄下來。??華仙尊之所以留下那麽?畫麵殘影,是因為他稚子心性,不論什麽感情一衝??都很強烈,但度開洵呢?


    他隻是在發呆嗎?


    徐霜策?下打量他,倏而心中一??,?這不同尋常的神態中察覺到了一絲熟悉。


    這恍若遊離於現實之外、脫離了周遭世界,好似在“看”、在“聽”半空中無形之景的神情,他?另一個人身?也見過——宮惟。


    宮惟年幼?常常突然靜止,凝??發呆,與此刻的度開洵一模一樣!


    這?突然度開洵狀態一變,整個人仿佛?夢中驚醒過來那般,趔趄向後退了數步彎下腰。他雙手撐在膝蓋?埋頭大口喘息,全身開始不由?主地發抖,半天才?戰栗中擠出幾個字: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他看見了什麽?


    徐霜策眉頭緊蹙,少頃隻聽屋子裏響起清晰的“咯咯”聲,竟然是度開洵牙關裏迸發出的,刺耳刻骨充滿恨意:“不屬於我的……”


    他一寸寸抬起頭,麵容極度扭曲,陰影中隻見?角寒光閃爍,一字字咬牙切齒:


    “不再屬於我的就讓它碎了,讓它碎成血泥!”


    伴隨著最後一個字,他靈i?震破指尖,用血在空中猛地畫了個生僻複雜的符咒!


    徐霜策一發i?把宮惟拉得退了半步,抬手虛虛擋在他麵前。


    但不知為何那符咒蘸血一筆畫完後竟然沒??亮,度開洵牙咬得更緊了,指尖湧出更?鮮血,走筆龍蛇一氣又畫了八|九遍,都沒??亮!


    宮惟詫異道:“那是什麽?”


    這符咒之冷門怪異,連徐霜策都?未在任何道經秘卷中見過,完全不知道度開洵是?哪裏學來的。隻見他??作越來越快、神情越來越陰狠,簡直像頭瘋狂噬人的困獸,鮮血在空氣中留下一道道縱橫交錯的光痕,但都轉瞬即逝,不論他怎麽暴怒癲狂都無濟於事!


    哐當!


    度開洵重重跪地,一拳砸在地?,指骨崩裂留下四個清晰的血印。


    不甘和絕望就像黑色的潮水吞沒至頂,讓他大腦撕裂般劇痛,雙耳雷鳴般轟響。他死死瞪著膝下的地麵,雙目眥裂全身劇戰,一滴混著血色的?淚啪嗒掉在了龜裂的地板?。


    ——就在此?,他頭頂半空中,那個符籙終於亮了。


    血紅的惡咒同?映在徐霜策宮惟兩人的?底,陰邪不懷好意,足足亮了數息,才漸漸泯滅消失,仿佛?未出現過一般。


    但低著頭的度開洵毫無覺察。


    他額頭用i?抵著地板,劇烈發抖的身?很久才勉強平息下來,似乎沸騰的海麵終於被一種更加蒼涼黑暗的絕望覆蓋住了,流著血的雙手握拳貼在耳際,慢慢地鬆開。


    “我的……”他悲哀地含混道。


    “……是我的……”


    嗚咽終於如破冰般滲出空氣,很久他都沒??抬起頭來,直到回溯境的微光漸漸淡去,十七年前的殘影亦隨之消失,冷月當空?懸,陳舊的房屋重新恢複了空曠和安靜。


    “……”


    回溯??術完全消失,他??又回到了現實中的刑懲院。


    風掠過樹梢發出簌簌聲,遠處屋簷下的風鈴叮當作響。他??兩人並肩站在那排屋舍前,宮惟好似還沉浸在剛才的一幕中,半晌才回過神來:“什麽意思?”


    徐霜策隱隱覺得似乎??什麽東西呼之欲出,但此刻諸念繁雜,怎麽也理不出頭緒,沉吟片刻後拉了拉宮惟的手:“先回去吧。需得去看看柳虛之,天門關一事還用得著他。”


    宮惟被他拉得走了兩步,卻還是不斷回頭望,那經年老舊的小屋靜靜佇立在濃墨般的夜色中,十七年前憤恨的血淚和詛咒都仿佛是一場轉瞬即逝的夢,未曾醒來?湮沒在了?光中,連正主都未曾知曉。


    “是什麽碎了呢,”宮惟邊走邊忍不住琢磨,“?經碎了嗎?”


    徐霜策道:“惡咒?然靈驗,想必是碎了。”


    宮惟問:“那如果一件東西碎了,為什麽沒人發現?”


    “許是因為……”


    徐霜策的回答突然和腳步一起??住。


    為什麽一件東西破碎,卻始終不曾被發覺?


    ?然是因為??人搶在被發現之前就將它修補好了。


    ??仙陵,宴春台,天門關,突然出現在蓬萊殿的鬼修,掀棺而起的??華仙尊傀儡,深埋在地心的滅世機關巨人……


    最後一塊拚圖終於轟然合?,詭譎的碎片在此刻被串成一線。幕後黑手的關鍵原來就落在十七年前那句話?——


    “不屬於我的,就讓它碎成血泥”!


    “師尊?”宮惟疑惑道。


    “……”


    徐霜策突然輕聲??:“我知道那幕後黑手是怎麽回事了。”


    宮惟頓感詫異:“怎麽回事?”


    但他沒??立刻得到?


    ?答,隻覺肩?一重,被徐霜策的手按住了,環形氣勁?兩人腳邊平地而起:


    “我??必須帶?柳虛之立刻回天門關,幫那幕後主使做一件事,做完後真???然水落石出。”


    幫忙做什麽事?


    宮惟完全沒反應過來,卻隻見徐霜策伸手環住了他的肩,帶著他向前一步,縮地成寸——


    周遭景物如風般向後掠去,霎?他???經回到懲舒宮。二十來位世家尊主仍然被拘在偏殿中,老遠就聽到敢怒不敢言的嗡嗡議論聲:“馬?天都要亮了,這到底何?是個頭?”“應宸淵還沒醒嗎???沒??人能來告訴我等現在到底怎樣了?”


    ……


    徐霜策一步落地,風聲瞬止,??i?的臂膀環住了向前俯衝的宮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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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緊接著他一抬頭,?底映出前方被蒼青天光微微映亮的偏殿建築,聲音震??整座懲舒宮大地,炸響在所??人耳際:


    “柳——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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