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然太熟悉辛雪了,當即看出對方有一瞬間的動搖。


    他感覺已經鋪墊得差不多了,於是雙手拚出一個三角形,將辛雪驚愕的表情圈在其中,“姐,你應該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吧?”


    辛雪腦子“嗡”的一聲,回憶撲湧而來。


    殘陽落盡的傍晚,五歲多的童然站在秋千旁,委屈地問她:“姐姐不要我了嗎?”


    那並非辛雪所經曆的第一次離別,從小到大,從母親到同伴,她人生中有過太多離別,但對於童然即將被領養這件事,她還是非常難過。


    “以後會有叔叔阿姨愛你,照顧你,”她揉了揉童然的腦袋,“我們可可有家了。”


    “我不要!”童然撲過來抱住她大腿,“姐姐愛我,照顧我,我和姐姐是家!”


    辛雪鼻腔一酸,忙仰起頭。


    她並沒有否認,也沒有把童然的話當真,但不妨礙在那一刻,她心裏期盼它成真。於是她拉過童然的手,幫對方掰出個“八”的手勢,自己同樣比了個“八”。


    兩隻手相碰,拚出一個三角形。


    她早逝的母親曾說過,這是世界上最牢固的圖形,一如永恒不變的諾言。


    “可可,和姐姐約好了哦。”


    當時的辛雪不曾料到,童然居然真的留下了,並且一留十多年。


    如今再看見這個熟悉的手勢,她幾乎控製不住情緒,眼眶倏地就紅了。


    “你……”


    “你還可以找院長媽媽問問,童亦辰給福利院的長期捐助應該很久沒到賬了。”


    童然雖說是猜測,卻有九成的把握。


    過去他每年都會捐出一半的收益做慈善,其中大部分都放在福利院,而以他上網了解到的信息來看,現在這個童亦辰對錢與權的欲望不淺,多半不會舍得。


    辛雪又是一怔,但興許是之前的衝擊太大,她居然沒有很震驚,反而立刻想起前幾年有段時間院長媽媽找了她好幾次,總問她可可最近好不好。她當時還奇怪對方為什麽不直接聯係童然,院長媽媽卻欲言又止,找借口敷衍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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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想來,院長很有可能是因為捐款停止的事,擔心童然遇到了困難,又不好去問。


    “怎麽會這樣……”辛雪頹然地坐了回去,無意識地低喃。


    “怎麽不會?”童然輕嘲一笑,“他又不是在這裏長大的,沒有情分,哪裏舍得?”


    辛雪沉默不語,眼裏的光一點點黯淡。


    良久,她澀聲道:“給我一個相信你的理由。”


    童然眉角微動,知道辛雪已經信了,理由不理由的不過是心理安慰。


    但當他坐到辛雪身邊,想要細說時,卻忽然不知該從何講起。


    兩人無言對視,幾秒鍾後,又同時笑起來。


    氣氛一下子鬆解不少,童然籲了口氣,給辛雪和自己一人倒了一杯水,捧著紙杯道:“那天我在片場……”


    他從小憩開始講,再到自新軀體裏醒來、比賽、公司以及得知身體被占據時的種種,隻略過了app的部分。


    “也就是五月十六號那天……”辛雪微皺了皺眉,“那你是怎麽會唱跳的,還能變魔術?”


    童然一怔:“你看了我的三公舞台?”


    辛雪“嗯”了一聲:“熱搜上刷到了,順便看了看。”


    童然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醒來後自然就會了,應該是童可然……就是我現在這具身體主人的本能記憶?”


    “傳承?”辛雪好笑地找了個詞。


    “是吧……”


    辛雪默然片刻,有些遲疑地抬手,像過去那樣,輕輕撫上童然的發頂。


    童然也和從前一樣立刻偏開了腦袋,忍著心中的酸澀之意,繃著表情笑:“又來,我都多大了。”


    “十八?”辛雪眼波一轉,忽然來勁兒了,“哎呀,我可比你大了一半,幹脆以後別叫姐,叫我辛阿姨好了。”


    童然:“……”


    辛雪笑個不停,幾年來的困惑、惶然以及傷心一消而散,她的可可並沒有變,隻是不再是那個人。


    想到童亦辰,她微斂了笑,嘲弄道:“難怪他的演技會跳崖式下跌,多好的資源喂給他也扶不起來,還……”辛雪眼底積蓄起怒意,“還用你的身體去接近邵闕,背著我偷偷和邵闕談戀愛。嗬,我說呢,你什麽時候喜歡男人了,就算真喜歡,能看得上邵闕那個花花公子?而且絲毫不顧及自尊。”


    童然訕笑了一聲,他喜歡同性這件事沒和辛雪講過,因為他從未遇見過喜歡的人,嫌麻煩也就懶得說。


    但對於邵闕的評價,兩人倒是很一致。


    “至少他有一點挺厲害的,居然能讓邵闕收心。”童然半開玩笑地說。


    辛雪不屑地扯扯嘴角,提起了最關鍵的問題:“你覺得他是誰?”


    “我不知道。”童然茫然搖頭,“姐你有線索嗎?”


    “他很奇怪。”辛雪眉心深鎖,回憶著童亦辰的異常,“他和你不一樣,應該沒有繼承屬於你的記憶,所以跟我們說他失憶了……但也不是完全失憶,他還認識我、認識那些大導演和投資方,認識公司的幾位高層,包括邵闕和邵闕的父母,並且對他們的性格喜好似乎很熟悉。”


    “難道他本來就是公司裏的人?集團總部那邊的?”所以才會熟知分公司高層,以及邵闕一家。


    “如果是集團總部,又能時常接觸到高層,那麽職務不可能低,能力應該也很強。但據我觀察,他眼界和學識都很有限。”辛雪說到這裏停了停,表情頗有些微妙,“不過矛盾的是,自從他當了啟明娛樂的第一大股東,所做的投資幾乎沒有失敗,連一些大家都不看好的項目,他也能找出最合適的班底,選出最合適的檔期,最後得到巨大的收益回報……”


    童然先前已經從康富有那兒聽說過一些,正想說說自己的猜測,就見辛雪忽然渾身緊繃,雙唇微顫,“我想起來了!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


    那天深夜,燕市暴雨。


    辛雪接到朋友打來的電話,說童亦辰好像和邵闕吵架了,這會兒正在酒吧買醉,讓她趕緊來把人接走。


    她擔心出事,連忙趕了過去,到酒吧時童亦辰已經醉得不省人事,還是朋友幫忙將人扶上了車。


    可車開到半路,童亦辰忽然醒了,一把就摟住她的胳膊開始嚎啕大哭。


    辛雪差點兒撞了馬路牙子,氣得直冒火,可見童亦辰哭得傷心,她又忍不住心疼,隻好把車停在路邊安慰他。


    但不論她怎麽勸,童亦辰就隻是哭,邊哭邊說自己錯了,叫邵闕原諒他。


    就在辛雪耐心見底時,童亦辰終於累了,閉著眼靠在她肩上,臉上猶掛著淚痕,看起來十分脆弱。


    辛雪輕歎了一口氣,望了眼車窗外的雨幕,猶豫著是讓童亦辰先這麽睡會兒,還是將人推回副駕上坐好。


    忽然,她聽見童亦辰低喃道:“我變了嗎?”


    辛雪微愣,不太確定童亦辰是否在和她說話,轉頭就見對方不知何時又睜開了眼,正陰沉地盯著她。


    “你……”


    “我要是不變,能和你好嗎?”童亦辰忽然又激動起來,扯住她的衣服咆哮,“你以為他瞧得上你?如果不是我來了,你他媽現在還在當舔狗,他到死都不會看你一眼!你這輩子隻能退而求次,將就一個替身!”


    辛雪人都蒙了,完全聽不懂童亦辰在說什麽。


    “哈,對啊!他死了!”童亦辰似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咯咯地笑起來。


    濃烈的酒氣彌漫車內,幾乎把辛雪熏暈過去,她火大地去拽童亦辰的手,卻被對方狠狠甩開。


    “轟隆——”


    一道驚雷劈下,銀蛇電光照見童亦辰慘白一張臉。


    他的雙唇血紅,眸色幽深如無間深淵,陰寒徹骨:“邵闕,你聽好了……”


    童亦辰慢慢傾身,湊在辛雪耳畔,“沒有我,姓童的早在半年前就該淹死了!”


    “淹死了?!”童然猛打了個寒顫,手中的紙杯“啪嗒”落在地上,殘留的清水濺灑在他的鞋麵。


    但他根本沒心情收拾,白著臉問:“姐,那天是什麽時候,你還記得嗎?”


    辛雪同樣心有餘悸,當時她以為童亦辰醉得厲害說胡話,如今想來,其中大有深意。


    她定了定神道:“是18年,4月24號,一周後,也就是五一節期間,他提出要和我解約——”


    說到這裏她又是一頓,“怪不得!我一直想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要和我解約,而且態度相當強硬!雖然那時候我和他已經有了不少分歧,但還遠不到解約那一步。他肯定是擔心被我聽到了什麽,對,肯定是這樣!後來他還有試探我,可我那時候一點都沒懷疑過!”


    “18年……”童然若有所思,“如果他口中那個‘姓童的’是指我,那就意味著在他的認知裏,我會死在17年底,隻能活到23歲……”


    “你別亂想,”辛雪其實也想到了,但她本能地排斥這種可能,“誰知道他那些話是不是真的,這種假設性的發展我們根本沒機會驗證。”


    “我倒是傾向於相信。”童然本來就懷疑童亦辰擁有預言未來的能力,而且他的確是個旱鴨子,被淹死這種情況是有可能發生的。


    但即便如此,即便童亦辰的奪舍在某種程度上延續了他的生命,童然也不覺得感激。如果對方在搶走他身體後能夠做到尊重和善待,那麽現在的他或許會釋然很多,但童亦辰沒有,童亦辰一直在糟踐他。


    他寧可一無所知地度過最後兩年,幹幹淨淨地死去,也不願將身體交給別人,任由一個陌生人在他的名義之下,無止境地褻瀆他的人生。


    “目前我有兩種猜測,”童然理智地分析,“第一種,童亦辰是重生的,重生之前或許也是圈子裏的人,至少也是行業相關者,所以對行業內的人和事才有一定的了解。”


    辛雪點點頭,“回頭我去查查圈內有沒有叫什麽亦辰的人,他既然改了這個名,很有可能改的是他本來的名字……隻是五年前他就變成了你,可能查不到什麽線索。”


    “沒關係,順其自然。”童然沒抱太大希望,繼續道,“第二種可能……姐,你還記得我拿獎那部《第五律》嗎?”


    “當然——”


    辛雪的聲音霎時凝固,《第五律》的主角穿越到了小說衍化的世界,打破舊有法則,創造了四律之外的第五種規律……


    她不可置信地瞪著眼,“你的意思是,他是穿書的?我們所生活的世界隻是一本小說?”


    “我不知道。”童然是真不知道,目前所掌握的線索太少,“但我認為沒什麽是不可能的,人類對於世界的真實性一直存疑,我也隻是提出一種猜測罷了。”


    辛雪臉色忽青忽白,好半晌才苦笑道,“我現在就覺得過去三十多年都白活了……”


    童然牽了牽嘴角:“姐,我想見見他,你有辦法嗎?”


    雖然已經敲定了試鏡,但不知道要等多久,也不確定童亦辰是否真的會來,如今見了辛雪,他當然要問問。


    “可以,我來安排。”辛雪一點也不覺得為難,微笑道,“我現在雖然不在公司了,平時和他也沒聯係,但當初解約時,邵總給了我一點公司的股份作為補償,所以每個季度的股東大會我都能見到他,下次你和我一起去。”


    “對啊,姐你現在都在幹嗎?”童然笑吟吟地問,“電話換了,以前的社交軟件都棄用了,網上也沒你消息,怎麽,歸隱山林修仙去了?”


    辛雪輕歎:“當時覺得傷心了,想徹底脫離原來的生活。”


    童然笑意一頓,“姐……”


    “別擔心,我這兩年過得很好,”辛雪一秒恢複元氣,“前年我結婚了,所以精力主要放在了相夫教子上。”


    “什麽?!你結婚了??不是……你生寶寶了?我有外甥了?”


    “撲哧,不是我的小孩兒,是我老公手底下帶的那群孩子,”辛雪笑意明快了許多,看了眼腕表說,“我老公今天也過來了,我讓他去買東西了,等他回來給你介紹。”


    然而童然萬萬沒有想到,辛雪的老公他居然認識!


    “楊叔?!”童然驚看著單手拎滿口袋的楊信年,隻覺得這也太巧了!


    楊信年同樣很意外:“小童?”


    “咦?你們認識嗎?”辛雪左右看了看,一臉好奇。


    楊信年忙不迭點頭:“昨天我和你說的,高鐵上遇見了一個熱心的帥小夥,就是小童……你們又是怎麽認識的?”


    辛雪早就編好了理由:“可可一直在福利院做義工,我們倆認識好幾年了。”


    “沒聽你提過啊,咱們結婚也沒見你請……”


    “咳,雪姐有發請帖的。”見辛雪表情有些僵硬,童然趕緊描補,“我這兩年簽了公司當練習生,時間不是很自由,所以雪姐結婚就沒來……”


    “沒事沒事,”楊信年爽朗地笑了笑,“以後機會多的是!”


    童然:??


    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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