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乘月用疑問的目光看著徐戶正,等著他進一步解釋。


    徐戶正白淨的圓臉上露出幾許感慨,還有幾分傷感。


    但待這秋風再一吹,所有這些感觸又都消失了。


    他隻是又說:“宋大家的風采啊……”


    雲乘月問:“她很厲害嗎?”


    “宋大家……怎麽說呢。”徐戶正露出回憶之色,有些猶豫,“她來浣花城的時候,已經修為全無,也用不了書文了。”


    “但她對書文一道極有見識,人又善良大度。我曾無意受過宋大家指點,一直將她當成一言之師。”


    他笑了一下。這次的笑是有些不好意思,也有許多懷念。


    修為全無,卻有書文造詣?看來宋大家也是有故事的人。雲乘月想著,不由問:“後來怎麽樣了?”


    “後來,宋大家就與雲二爺成婚,但沒過幾年,聽說是身體緣故,他們兩人都相繼去世。”


    徐戶正望著雲乘月,有些感傷,又有些高興:“但宋大家必定在天有靈,才保佑雲二小姐恢複神智。善有善報!”


    他看起來是由衷地為她高興。


    雲乘月感覺到了這一點。


    她又想起穆姑姑。在她身上,也有和徐戶正類似的欣慰、懷念。穆姑姑為了幫她,寧願開罪聶家。


    這些善意都是真誠的,看似沒有來由,實際卻是雲二小姐母親的遺澤……


    雲乘月心裏湧起一種奇妙的、難以說清的感受。


    在這個世界醒來伊始,她就麵臨著步步為營的局麵,稍不留神就可能墜落深淵。


    在帝陵之中,全靠她運氣好、有足夠的書文天賦,才能和薛無晦達成暫時的平衡。


    她並不覺得很辛苦。一個人為了自己活下來、活得更好,而絞盡腦汁地前行,是理所當然之事。


    但或許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她始終感到,自己與這個世界有隔閡。


    她在這裏沒有任何歸屬感。


    人是情感的生物。麵對危險的事物,人總是不禁繃起心弦、豎起防備。她也不例外。


    盡管也有細微的快樂,比如看見美麗的秋日風景會開心,撫摸著動物柔軟的皮毛會開心,寫了厲害的字會開心。


    但這些細小的開心,都還是不夠。


    她始終沒有找到一個足夠的理由,讓自己真正融入這個世界。


    哪怕理智上明白,自己可能確實是雲二小姐本人、可能今後一輩子都要生活在這裏,她也依舊感到自己是個過路人、局外者。


    模糊的記憶裏,她總是覺得,在別的地方、在她原來的世界裏,有她眷戀著的、也眷戀她的人。


    感情聯係的地方才是故鄉。她想念那個地方,即便她已經記不清那裏都有誰。


    但現在,麵對這些平淡卻真實的善意,她感到心中某個地方被輕輕觸動了一下。


    原來這個世界的人們,也會真誠地希望她過得好——她第一次在情感上明白了這一點。


    雲乘月抿起嘴唇,笑了。


    “嗯,是母親保佑。”她認真地回答,“謝謝您關心我。”


    “哪裏,我也實在沒做過什麽,不足以報答宋大家的恩惠……”


    徐戶正連連擺手,有些慚愧似地,又歎了口氣,望著雲乘月欲言又止。


    雲乘月猜到,他也許是覺得,此前他對雲二小姐袖手旁觀,現在麵對她就總覺得理虧。


    可生活裏很多時候並沒有強烈的對錯。很多小事,介於理所當然和有所虧欠之間,端看當事人怎麽想。然而又有很多時候,連當事人自己都不明白是對是錯,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雲乘月覺得,自己暫時還沒有做好準備,完全成為雲二小姐。所以對於徐戶正過去的袖手旁觀,她也能夠以一種更接近陌生人的視角看待。


    也就是沒什麽所謂。


    畢竟,連所謂的家人都沒有很好地對待雲二小姐,又怎麽好苛求其他人?


    她搖搖頭,指了指徐戶正手裏的文書,隻說:“徐大人,請您幫我注銷了吧。”


    她換了話題,徐戶正鬆了口氣。


    但看著少女那比秋日更清澈的目光,徐戶正心裏歉疚更甚。他動動嘴唇,到底沒說什麽,隻是抽出腰間別著的毛筆,對準臨時身份文書上鮮紅的“戶”字,輕輕一點。


    立即,鮮紅的靈光如絲緞波動,映在戶正眼中,化為無數細小的字符。


    雲乘月沒見過這場景,輕輕“咦”了一聲。


    徐戶正立即抬起頭,笑道:“這是官府印章的書文之影,傳遞信息很方便。我瞧見了,雲二小姐是遇到了野生的奇遇?”


    他笑得慈和不少。


    雲乘月點點頭。對。她琢磨著,下了評斷:薛無晦,野生的。


    “難怪。”


    徐戶正點點頭。


    “雲二小姐不知道這些事吧?奇遇,分成官方的、野生的。”


    “官方的奇遇,就是經過司天監的星官們計算、測量、探索,確定了位置的遺跡。裏頭有古人洞府、天外遺跡、自然中生成的書文,等等。這些奇遇都登記造冊,分為不同級別,對不同爵位的貴人們開放信息。”


    雲乘月精神一振,豎著耳朵聽。


    “而野生的奇遇,就是更加玄奧、無法被司天監捕捉的遺跡。它們蘊含了更珍貴的機遇,卻也代表了更莫測的危險。”


    徐戶正慈愛道:“雲二小姐能遇見難得的野生奇遇,必是宋大家在天之靈保佑。”


    同樣的話,他又說了一遍。


    雲乘月還是認真點頭。


    “不過……”徐戶正遲疑片刻,為難道,“我雖相信雲二小姐是雲二小姐,官府的流程卻也不能違背。”


    “要注銷這臨時文書,需要雲家有人親口認下雲二小姐的身份,我才好勾去這枚書文之影。”


    “哦,要有人提供證言對麽?”


    雲乘月很理解地點點頭,“好吧,那我先回家。”


    政府辦事嘛,是要多跑跑的。很正常。


    她答應得很幹脆,神情也帶著淺笑,沒有絲毫不耐。


    徐戶正瞧著她,歉疚更甚。叫一個遭了難的小姑娘跑來跑去、反複受累,他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對頭。


    他反複思索,忽笑道:“巧了,今天下午雲府要宣讀嫁妝清單,因為要認證婚書、辦理財產過戶,我也會去。雲二小姐安心歸家,等下午我順手一起辦。”


    嫁妝清單?認證婚書?財產過戶?雲乘月又豎起了耳朵。


    這個世界也有這樣的手續?


    她又問了幾句,才知道原來大梁的婚書是一式三份,婚嫁兩方持一份,官府備份一份。


    聘禮、嫁妝作為財產移轉,也需要在官府登記,才能生效。


    她若有所思:看來大梁的官府擁有很強的掌控力。就算是聶、雲這樣的大家族,明麵上也要安安分分守規矩。


    雲乘月問清楚了,又道了一次謝,就辭別徐戶正,又謝絕了他給自己叫輛車的提議,輕快地往雲府走去。


    徐戶正笑嗬嗬地望著她的背影。


    笑了一會兒,他皺起了眉毛。


    “雲二小姐失蹤了有……二十天了吧?雲府怎麽也沒來個人報案?”


    是因為要嫁女,覺得晦氣?


    也不是沒這個可能。


    咦……


    等等。


    他之前收拾公文、文書的時候,是不是瞄到了聶、雲婚書上的姓名?


    他一拍腦袋,反身回屋,從早已備好的公文裏翻出幾張文書。


    “聶雲的婚書,聶雲的婚書……找著了。呃?!”


    徐戶正倏然瞪大了眼。


    他雖然是戶正,也知道聶雲聯姻的事,卻沒注意聶家要娶誰。他和其他人一樣,雖然惋惜雲二小姐的癡愚,卻仍下意識覺得,她不可能嫁去聶家。


    聶家這一輩的嫡係公子,隻有聶二公子一個人。這位公子溫潤清俊、天賦出眾,想來是要娶雲家的大小姐或者三小姐。


    可,可現在看這婚書……


    這婚書上寫的,怎麽是雲家二小姐?!


    徐戶正猛地抬頭,伸著脖子看門外,卻哪裏還看得見雲二小姐的背影?


    那……那雲二小姐癡愚乍醒,又知不知道這件事?


    如果她知道,卻仍是那麽笑吟吟的、鎮定從容的……


    她究竟要幹什麽啊?


    徐戶正愣了好半天,突然重重望椅子上一坐,“嘿”了一聲。


    “我就是個小官員。大家族的齷齪,跟我有什麽關係?”他自言自語,有些幸災樂禍,“很好很好。誰讓他們這麽對待宋大家唯一的女兒?”


    嘿嘿,嘿嘿。


    不如,他幹脆也幫雲二小姐一把?


    也算是……彌補一下此前袖手旁觀的愧疚罷。


    ……


    雲乘月戴好冪籬,回到熱鬧的街上。


    和徐戶正想的不同,她的確打算處理一下雲二小姐的前塵舊事,卻並不對聶、雲兩家的聯姻懷抱惡意。


    雲家人也好,聶家那位前未婚夫也好,對她來說都隻是一個個陌生的符號。


    ——[你打算做什麽?]


    無獨有偶,薛無晦也很關心她的想法似的。他飄渺陰森的聲音再次降臨,繚繞在她耳邊。


    “我?”雲乘月考慮著,“我本來想,要先辦妥身份戶籍,再去雲家拿回母親遺物,並查清是誰害我。辦完之後,我就離開雲家,去別的地方,想辦法開始正式修煉。”


    ——[如此而已?]


    “嗯,如此而已。”


    她的語調悠然平和。


    “不過,現在我的想法不太一樣了。我想更多了解雲二小姐的事。”


    雲乘月考慮著,征詢他的意見:“你覺得我在雲家多住一段時間,會不會有所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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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你。但雲乘月,你要做的事必定會狠狠傷及雲家的利益,你還想跟他們多住一段時間?]


    鬼氣繚繞的聲音,仿佛多了一點盎然興味。


    ——[就你這氣死人的性格,不怕半夜被人報複?]


    “這不是有你在嗎。”雲乘月嚴肅地回答,“要是有人報複我,我就關門,放你。”


    ——[……]


    果然是氣死人的性格。


    “而且,”雲乘月繼續說,很理所當然,“我要做的事,就是要做。他們如果不高興,就讓他們不高興去。”


    他沉默半晌。


    ——[很好,我挑選的契約之人,就是要有這般唯我獨尊的氣勢。]


    他很讚賞似地,發出一聲笑:[既然如此,我可以額外給你提個醒。]


    雲乘月好奇地問:“什麽提醒?”


    ——[你不是問我,為什麽旁人見了你,反應都這麽大?]


    “嗯,為什麽?”她從善如流。


    ——[你認為,美是什麽?]


    雲乘月一愣:“你要跟我討論哲學問題嗎?”


    ——[……何謂哲學?]


    “……我也忘了。算了,這個不重要。”雲乘月說,想了想他的提問,“美……每個人心中的美,都是不大一樣的吧。”


    ——[對,也不對。萬物有靈,向死求生。因此,世間至美之物是生命。生機越濃鬱,就會越吸引他人的目光。]


    生命?


    雲乘月思考片刻,覺得的確如此。


    無論什麽時候,美麗就是健康。柔亮有光澤的頭發、飽滿潤澤的肌膚、健康有力的身體線條……所有這些標準,本質都是對“健康的生命”的具現化。


    她忽然想起了什麽事。


    她的書文,就是一個“生”字。據說還是天地間一縷精純生機。


    這枚書文就在她的眉心識海中,蜷縮溫養,散發靈光。靈光流轉,融入她的血肉,時時刻刻都溫養著她的軀體。


    雲乘月恍然:“你是說,是這枚……”


    ——[正是。生機浸潤之下,你原本的美……咳,原本的模樣瞧在別人眼裏,會微妙地契合他們心中對美的最高幻想。]


    縹緲的聲音突兀地頓了一下,仿佛是咳嗽。但靈魂哪來的咳嗽?


    雲乘月懷疑道:“你是不是想說我美?”


    ——[並非。]


    他回答得非常快。


    雲乘月繼續懷疑:“真的嗎?”


    ——[……君無戲言。]


    哦。


    好吧。


    雲乘月點頭,複述了一遍他的觀點:“就是說你不覺得我好看。別人會這麽想,都是生機的緣故。”


    ——[……隨你怎麽想。]


    她停下腳步,偏頭感覺了一下。


    奇怪了……


    怎麽總覺得,他好像轉過身去,悄悄摁了摁眉心?


    在雲乘月胸前,那枚翠綠欲滴的吊墜,隱隱閃過一抹水波般的光芒。


    一閃而逝的光芒裏,披發的帝王放下手,無聲地歎了口氣。


    ——真好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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