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真的。


    在這堂靈文課之前, 雲乘月並不在意雲三小姐。所謂不在意,也能叫漠視——她心中沒有任何雲三小姐的位置。她甚至不記得三小姐的名字,有需要稱呼的地方, 她就叫對方“雲三”。


    主要是懶得記。


    雲乘月就是這樣的人。盡管待人友善,但這不過是一種悠閑的習慣。說穿了, 就像有的人習慣警惕多疑, 有的人就是習慣友善。


    別人對她好,她也會快樂、會想回報;別人傷害她, 她會憤怒和反擊。這個反擊的對象裏, 也包括過去欺負她的雲三小姐。如果時機合適,雲乘月也不介意順手讓雲三小姐再吃些苦頭。


    但也僅此而已。雲三小姐沒有任何值得她正視的地方。她隻會陰暗地藏在別人背後使壞, 自身卻軟弱無力。一旦將她倚仗的力量擊潰,她就驚慌害怕、不知所措。


    三小姐連壞都壞得極其平庸、毫無威脅也毫無特色。記住她, 還不如去記路邊的野花更有趣。


    但現在不同。


    在這個天陰欲雨的上午,雲三小姐直勾勾瞧著她, 眼睛裏像有奇怪的火星在飛。雲乘月忽然想起一句話,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雲三小姐緊著嗓子, 問:“就算是你……也做不到吧?”


    對視的一瞬間, 雲乘月幾乎以為這是哀求。第一次, 她認真凝視著雲三小姐的眼睛——她凝視著其中的火星, 覺得自己應該記住這個眼神。??論之後是否會產生實質改變,她都要記住這個眼神。


    看似畏怯,實則燃燒著對新天地的新奇與對勝利的渴望。這種眼神不一定好, 但絕對不壞。


    “誰知道?試試吧。”雲乘月沒有笑, 隻是這樣心平氣和地回答。


    說完,她移開目光,去看最前麵的《鐵鎖星河》石刻印本。


    教室裏靜悄悄的, 沒有人說話。趙夫子悄悄讓開了一些,哪怕她本來也沒有擋住雲乘月的視線。


    她一句一句地去看石刻內容。趙夫子講解的內容也在她心中回蕩;而且漸漸地,趙夫子的聲音被別的不知道是誰的聲音代替。那絕不是她自己的聲音,卻也不是她能記住的任何人的聲音。


    ——曉望月輪去,暮待日色還。鐵鎖星河墜,晝光萬萬載。


    那個聲音在說:初學臨摹,都從描紅開始,但對你,要求不能如此寬鬆。你必須一口氣完成。你看,仔細看,去看每一筆、每一個字。看見了嗎??們不是真正靜止的。


    聲音說:書法是很特別的,?是瞬間的藝術,當你的筆尖落下的一刹那,你用多少力、多少速度、具體行筆的方向……就都再也不能改變。弈棋者落子??悔,書寫者落筆??悔。


    聲音說:你要從靜止的?字裏,看見當初寫下?們的人如何用筆,要看清每一個細節,甚至每一絲顫抖、每一次失誤。然後……


    “……重現出來。”


    不知不覺,雲乘月喃喃著,聲音與記憶中的回音重疊。


    雲三小姐愣愣:“什麽?”


    雲乘月沒有聽見。


    她低下頭,心中隻有她的筆、她的紙,和——她的字。


    拓本的字跡呈現在她腦海中,清晰無誤、纖毫畢現。她閉上眼也能看見一橫出去時的飛白、中鋒落下時的顫抖,那顫抖不符合工整之美,卻宛如流星墜落的痕跡——星河墜!


    筆尖落下,揉按流轉,劃出一豎又飛出一橫。


    靈文臨摹,一在還原?字本身,二在抓住字帖內藏的精氣神。趙夫子說,《鐵鎖星河》的精神要點,全在一個“霸道”上麵。書寫者豪邁霸道到了極致,要諸天群星都聽他的話。


    曉望月輪……


    雲乘月忽然蹙眉。不太對。


    可是哪裏不對?


    她沉o?著,手裏筆畫不停,繼續書寫。


    四周所有人都在看她。在旁人眼裏,鵝黃衣裙的少女站在陰沉的窗邊,凝神靜氣,筆下墨色蜿蜒,沒有絲毫遲疑,儼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然而,在一旁觀看的魯夫子卻皺起眉毛。他抬起頭,和前方的趙夫子兩人對視一眼,都微微搖頭。


    雲乘月還在寫。


    短短四句,她越寫越慢,動作越來越遲疑。最後,寫到“星河墜”三字時,她自己徹底停了下來。


    紙麵上,三行字靜靜躺著。


    得益於這段時間練字不輟,乍一看,這些字都還不錯,和碑?原?也不能說沒有相似之處。


    但……


    魯夫子搖搖頭,摸了摸下巴上短短的胡須,道:“不成。”他有些遺憾,也有些許失望,自己暗暗搖頭,卻又瞟了一眼雲三小姐麵前的紙,暗想:也有好事,至少,原來那醜得很有個性的字是雲家另一位草包小姐的手筆。


    趙夫子也走下來,彎腰仔細看了看,卻是伸手拍了拍雲乘月的肩:“第一次寫,已經不錯了。”


    雲乘月卻沒動,也沒回答。她仍盯著那三行字,雙眉輕蹙,仿佛在困惑什麽。


    好強吧。——二位夫子對視一眼,同時生出這個想法。這些年裏,他們也見了不少天才,雖然都不及這一位傳奇,但其中也有好幾位第一次臨摹就成功的。


    天才傲氣。越是被捧得高,對自己的期待也就越高。


    趙夫子就想安慰兩句:“雲姑娘,再練一練就好。”


    夫子想要柔和勸慰,卻有其他人想幸災樂禍。立即,旁邊一聲輕笑,嘻嘻地說:“你不是很厲害嗎?不是氣派大得很?剛剛還吹牛呢,現在就不行了?那天別是運氣好,撞出來的吧?”


    帶著嘲弄的年輕女聲,當即讓趙夫子沉下臉。她回過頭,冷冷道:“聶姑娘還是要記得同窗之誼。”


    聶?瑩一撇嘴,毫無收斂:“她算什麽同窗?喂,雲二。”


    雲乘月沒理她。她甚至沒聽見。如果說雲三小姐在她心中多少還是“一個姓雲的挺惡毒的小姑娘”,那聶小姐的指代就是“和‘祀’字有關的某人”。


    何況此刻,她還沉浸在自己的疑惑中,凝望那三行失敗的臨摹文字。


    “……雲二!”聶小姐被忽略,自覺出了醜,惱了。


    “好了,聶姑娘。”兩位夫子皺眉。但聶小姐不聽,仍是不依不饒盯著雲乘月。


    聶家有勢力,他們實在無法將她如何。趙夫子板起臉,走回前麵,說:“繼續上課。”——希望以這種方式來阻止聶小姐挑釁。這些世家紈絝們再怎麽扶不上牆,也得尊師??道。


    但今天的聶小姐不知道怎麽了,好像有股邪火,提高了聲音:“雲乘月!”


    連雲三小姐都不由偏了偏頭,生出疑惑:阿瑩雖然刁蠻,卻向來比較守課堂的規矩。她這是怎麽了?雲三小姐盯著那位好友,盯著聶?瑩眼中的火焰。


    忽然之間,她得出了一個讓自己驚訝萬分的結論:阿瑩心中也在不安。和她自己相似的不安——麵對超出常理的天才的不安。


    聶?瑩為什麽突然挑釁?雲三小姐明白了:因為聶?瑩一直都是“使用”人才的那個人。她,還有她的哥哥、叔叔,一直都是被捧著的那群人;她從沒有被人才踩在頭頂過。連剛才她誇雲二“有本事”,說的都是家裏會求娶——可娶到了又怎麽樣?當宗婦?


    雲三小姐腦海中不期然出現了大伯母的樣子,永遠優雅得體、滴水不漏,為了雲家殫精竭慮。這就是宗婦。她突然想笑。娶到了又怎麽樣?她終於明白了,所謂娶回家,就是使用的另一種說法。說到底,他們聶家終究還是要去使用別人。


    雲三小姐一直是個善於察言觀色的人,隻是過去多年,她將這個天生的本領用在討好別人身上。而現在,當她第一次嚐試將本事用在家宅之外,立即就看穿了好友的內心:原來此前,當聶?瑩輕蔑地否定她的書文天賦時,她自己也不是沒有類似的想法。聶?瑩說家裏的護衛都隻能給她賣命,可那隻是因為他們都不是真正的天才。真正的天才在高處,她們都在塵埃。


    雲三小姐怔怔地看著好友。不知怎麽地,她突然感覺到一絲戰栗:眼前看慣的世界,忽然顯得很陌生,而她竟然還戰戰兢兢地伸出手,想要親自去往那未知的陌生裏看看。


    原來她不光是在害怕雲乘月,而是在害怕整個世界。雲三小姐微微顫栗著,麵對這新鮮的一切。但她沒有移開目光。她反而鼓起勇氣,專注地凝視好友,用前所未有的懷疑去審視。她想要證明自己的猜想是對的。莫名地,她覺得這很??要。


    室內一片沉默。跌宕起伏的想法匯聚為沉默的河流,唯有窗外隱隱悶雷響起。


    o?想的河流往窗邊流,最終係在那垂眸沉o?的姑娘身上。


    “雲乘月。”


    聶小姐扔下筆,執著地說:“其實,你也沒那麽有本事。”


    “——我知道了。”


    雲乘月忽然說。她舒展眉頭,露出一點微笑。


    聶小姐以為這句是答她,不禁也翹起唇角,像鬆了口氣似地:“你……”


    話才開了個頭,卻見雲乘月提起筆;毫鋒??新吸飽了墨汁,再次變得油潤飽滿。從頭到尾,雲乘月一眼都沒看聶小姐。


    聶小姐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雲三小姐卻微微勾起唇角。她很快掩飾了這個表情,回頭看著雲乘月。


    雲乘月提起筆,正要書寫,卻又自己搖了搖頭,再次擱下筆。


    “趙夫子。”她抬頭說,“我想同您請教,如何修行?我現在還不會修行的法子,要寫《鐵鎖星河》,可能靈力不夠。”


    趙夫子一怔,輕輕“呀”了一聲,帶著幾分驚歎:“對了對了,我都忘記你連第一境都不是。”


    這位和藹的?婦人責備地看了一眼魯夫子,才對雲乘月道:“如此,雲姑娘今日大約是完不成臨摹的。修行入門需要W?學會感受靈力、吐納天地氣息,才有可能成為第一境——聚形境的修士。”


    “聚形境?”


    雲乘月四周看了看,很自然地發出疑問:“這麽說,在座的都是聚形境修士?”


    一瞬間,不少人都露出尷尬之色,隻有少數人頗為驕傲地昂起了頭。


    魯夫子輕咳一聲,有點尷尬,含糊道:“不全是,不全是。”


    趙夫子體諒學生臉麵,忙接著說:“所謂聚形境,對照的便是書?裏的‘字形’。要達到這一階段,需要修士能夠體悟楷書基本法度,再積累足夠修為。”


    “原來是這樣……不過,這也沒辦法,我總需要更多靈力。”雲乘月沉吟道,“還是麻煩您告訴我訣竅。”


    趙夫子一怔,訝然:“你想現學了用?”


    雲乘月:“不知道,試一試。”


    斜前方的聶小姐忍??可忍,冷冷笑道:“‘天才’又要自取其辱了,真是好戲!可惜我沒帶瓜子和糖,要不還能賞你一N?!”


    魯夫子有些生氣了:“聶姑娘,便是你聶家家大業大,也沒有幾次三番目無尊長的道理!大梁律法裏,可是都寫了‘尊師??道’這一條的!”


    他們平時輕易不會得罪這些有背景的學生,卻也不是怕事。否則,浣花書院還要不要學風了?


    聶小姐立即噤聲,明白自己失態了。這事就算捅回家,也隻會換來一頓罵。她隻能用眼睛瞪雲乘月,暗道:看你怎麽出醜!


    雲乘月看了她一眼,突然說:“井蛙。”


    聶小姐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那句話——井蛙不可語海。她氣得險些跳起來,但趙夫子已經開始教授修行的訣竅了。


    “……修行並無什麽獨門秘訣,除了多多練習書文外,??非就是學會控製丹田的靈力,讓它們凝聚出靈核,並以靈核為中心,讓靈力旋轉起來。”


    雲乘月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又抬頭問:“那應該是什麽速度?”


    趙夫子笑道:“雲姑娘一下就想到了關鍵。具體速度,人人不同,要根據自己的大道來不斷嚐試、調整,找到最合適自己的靈力運轉方式。”


    “噢……”雲乘月點點頭,又問,“那怎麽知道自己有沒有達到聚形境?”


    趙夫子說:“修行一共有六個大境界,每個大境界分三階。每突破至一個大境界時,修士的靈力會沸騰片刻……”


    她突然失聲。


    很多人都瞪大了眼。


    因為雲乘月伸出手,掌心淡淡白光如沸。她問:“是像這樣麽?”


    “是、是……不錯,便是如此。”趙夫子呆呆點頭,竟然結巴了一下。


    “嗯,謝謝您解惑。”雲乘月收起靈力,感受了片刻,有些驚喜,“原來到了聚形境後,丹田能容納的靈力更多,靈力恢複的速度也快了許多。”


    她對趙夫子行了一禮,鄭??感謝。


    趙夫子愣愣地看著她:“噢,噢,不錯,不錯……”


    魯夫子揪揪胡子,鎮定地說:“這是雲姑娘嘛。雲姑娘,你繼續寫。”


    在眾人的注視下,雲乘月又蘸了蘸墨,再次懸腕書寫。


    當她再次凝神,??論有多少人在看她,她的眼裏也隻剩下了書法。哪怕窗外刮起風、下起雨,幾滴雨水掠過飛翹的屋簷,斜飛進來打濕了宣紙的邊緣,她也沒有多看一眼。


    她站在這裏,注視著桌上的紙墨,意識卻往書文的世界裏??限下沉,直到她眼前浮現出一個身影——書寫者的身影。


    書寫者開始寫了。她看見了。


    曉望月輪去,暮待日色還。——起筆這兩句,書寫者行筆尚還緩慢,字跡也還工整。仿佛有一人立於蒼穹之下,仰首望著天空變幻。清晨人人都在讚美旭日光芒,他偏偏要目送月輪西沉;傍晚月出清麗絕倫,他卻又惆悵日色太短。


    為何日月不能同天?


    為何光芒不能圓滿?


    為何光明與光明要彼此錯過?


    為何光輝耀目如日月者,仍是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不行。所以要鐵鎖星河墜,要晝光萬萬載。


    趙夫子說這是霸道,毫無疑問,但不完全。


    在霸道背後……是對光明圓滿的渴望,對錯過的不甘。


    ——是對光明的??限愛意!


    果然如此。


    雲乘月雙目明亮,書寫速度不斷加快,終至酣暢淋漓!


    刹那之間,字帖的真意、書寫者的情感、她眼中的世界——徹底??疊在了一起!


    晝光——萬萬載!


    在最後一筆完成的刹那,她眉心識海中,一直依附生機書?的光團,也陡然一動。


    “……啊!!”


    離得最近的雲三小姐,忽然遮住眼睛、後退一步,情不自禁叫了出來。


    沒有人笑話她,因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那是……”


    沉穩的趙夫子竟微微張大了嘴。


    魯夫子站在邊上,也完全丟掉了自己的鎮定。他張大了嘴,手裏呆呆捏著揪下的兩根胡須。片刻後,他用另一隻手狠狠掐住自己,不停地默念:記得喘氣記得喘氣記得喘氣……可這怎麽喘得過來!


    一道光照了出來。不是火光,不是星光,不是陽光。——白晝還在,何來星光?風雨飄搖,何來陽光?


    而是——書文的光芒!


    雲乘月麵前,那剛剛書寫完畢、墨跡都沒幹的幾行字上,赫然懸浮著一枚書文——光!


    淡金色的書文,纖瘦的楷體,在半空搖搖晃晃,顯得有些孱弱。但?的的確確是一枚完整的書文,還會飛到雲乘月頰邊蹭蹭,宛如撒嬌。


    “真、真正的書文觀想……”


    魯夫子顫著聲音。這是激動的顫抖。他滿臉喜色,甚至帶著少年般的雀躍,振奮地歡呼:“太了不起了——不愧是被司天監選中的天才!不僅一次就成功臨摹出了靈文,還直接觀想出了書文!哎呀,這簡直、這簡直……哎呀!!”


    這可不是說出來好聽、實際卻不成熟的“一眼觀想”,而是正兒八經通過靈文臨摹來觀想出的!是完整的書文!將來別人提起來,就會說雲姑娘第一枚完整書?是在浣花學院裏觀想得到的——多榮耀哪!


    他話都說不全了,隻會反複感歎。對魯夫子這樣熱愛書法的人而言,親眼目睹傳奇誕生,簡直是讓這一輩子都值得了,是可以拿去當傳家寶的談資。


    趙夫子也很高興,有些得意地說:“我就知道我眼光好,不會看錯。”


    她拿出一枚杏子大小的水晶,對著那“光”字書文看了看,微微倒抽一口氣:“又是天字級的書文啊……”


    這水晶是用來觀測書文等級的工具。並不是人人都像司天監星官一樣,能一眼鑒定出書?的等級。


    趙夫子感歎連連:“原來《鐵鎖星河》裏還有‘光’這個書??似乎沒有聽說過。可不得了,這事說不定要載入史冊的。”


    魯夫子才剛剛緩過一口氣,聞言又不小心拔下幾根胡須。他顧不上疼,隻知道心髒砰砰跳:如果這件事要載入史冊,那浣花書院的名字哪裏少得了?他和趙夫子兩個人,說不定也會青史留名——青史留名!


    多少年的曆史,多少人都被淹沒在風裏,而他一個仕途失意的教書先生……居然有可能青史留名?!


    魯夫子晃了晃頭,當機立斷掏出玉簡,給書院院長、浣花城的縣衙、宸州州牧……哦州牧暫時沒了,給代理州牧等人,全都知會一聲。


    值得專門立碑記述的傳奇!魯夫子興奮得兩眼發亮,一邊傳遞消息,一邊又忍不住地去看那字——哎呀哎呀,真好看,真精神!書文真美!活著真好!當夫子真好!


    其他學生想的沒有夫子們這麽多,但他們也茫然地站著,連話都說不出來。


    他們都聽說過那一夜的傳奇事跡,大多卻並未親眼見到,所以跟聽戲似的,還能對傳奇本人輕慢地打量。


    可剛剛的事……


    完全超出了常識。簡直是打碎了整個世界。——連戲文都不敢這麽編吧?!可這就是發生了。


    不止一個人困惑地想:那我自己練了這麽多年……就算有些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可怎麽什麽都沒練出來?世界上有這種人存在,還要我幹什麽?


    聶小姐更是呆呆地站著。


    那個窗邊的少女什麽都沒對她說、什麽都沒對她做,她卻仿佛被響亮地抽了一耳光,腦中嗡嗡的,什麽反應都沒了。


    她突然想起了七叔說過的一句話:當真正的天才往前走時,別去擋她的路。如果蠢到一頭撞上去,她根本不需要刻意做什麽,隻需要繼續往前走,就能將你碾成塵埃。


    那時她聽不懂,現在懂了。


    聶?瑩忽然心灰意懶,默默地扭開頭,賭氣地想:修行那麽累,下等人才去受罪,她啊,以後嫁個好人家,娘家寵、婆家寵,天生就是享福的命!


    而作為視線的焦點,雲乘月此時……其實很尷尬。


    她真的很尷尬,哪怕脊背挺得再直,她也忍不住尷尬。


    因為她根本沒有觀想出書?,隻是成功地完成了靈文臨摹而已。


    這枚“光”字書文,是她眉心識海裏那團未成形的光團,是從摹本《雲舟帖》裏得到的,和《鐵鎖星河》沒關係。


    可兩位夫子那麽興高采烈,還說要N?“《鐵鎖星河》裏蘊藏了‘光’字書文”這個消息載入史冊……雲乘月更覺得慚愧。


    沒有的事啊……她很想解釋,卻又不能解釋。否則,她怎麽解釋“光”字的來曆?


    所有人都知道,她從摹本中“一眼觀想”得到的是生機書?,沒有別的。“光”字被鳩占鵲巢,像個無家可歸的小可憐。


    雲乘月??奈,隻能抓住“光”字,用眼神提問:你怎麽突然出來了?


    “光”字扭了扭,伸出左右兩點晃了晃,宛如一個很??辜的攤手:是啊,我怎麽出來了,我也不知道?


    ?又扭動了一下,躍躍欲試地“看”n?窗外。那是浣花星祠——或者說,祭祀碑所在的地方。


    雲乘月心中一動:雖是陰差陽錯,但“光”字成型,莫非祭祀碑中的秘密也能有所突破?


    可就算真能突破,也不是現在。她哭笑不得,將不大情願的“光”字收起,看看趙夫子,又望望魯夫子,有點心虛:“兩位夫子莫急,這隻是一個巧合……”


    “是啊是啊,這等好事百年難遇,哪能天天發生呢!”魯夫子紅光滿麵,笑得不像閻王了,像閻王成了親。


    雲乘月:……


    趙夫子輕咳一聲:“雲姑娘,有時候也不必太謙虛。否則旁人何以自處?”


    雲乘月??奈:“我沒有……”是真的巧合啊。


    趙夫子揮揮手,拿出了教書先生的決斷力:“雲姑娘的課程已經學完了,可其他學生還要學。為了不讓其他人分心,還是請雲姑娘暫且移步。魯夫子——”


    “好好好!”


    魯夫子現在說什麽都是“好”,樂嗬嗬地往外走,又示意雲乘月跟上。


    雲乘月實在解釋不清,隻能認了。


    沒走兩步,卻聽雲三小姐輕聲叫她:“二姐。”


    雲乘月回頭。


    雲三小姐咬著嘴唇,眼神天真,乖巧柔弱得真像一個可愛的妹妹。她忽閃著眼,說:“二姐,你真厲害。回去之後,你能教教我嗎?”


    雲乘月說:“不能。”


    雲三小姐臉一僵。她以為眾目睽睽下,雲乘月多少會給她些麵子。她嗓子裏帶上哭音:“二姐,我已經知錯了,我真的想要開始好好學,看在姐妹一場的份上,你教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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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了吧,挺麻煩的,而且我們也沒什麽交情。”雲乘月說得很直白,“自作多情是病,記得去看看郎中哦。”


    雲三目瞪口呆,望著雲乘月的背影,臉騰地就燙了。


    她難堪到極點,恨不得打個地洞鑽進去。再一回頭,又見聶?瑩輕笑著:“怎麽樣,還是和我一起玩輕鬆吧?”


    聶小姐眼裏火氣亂冒,顯然很不滿她剛剛的“投敵行為”。她氣得伸出手,狠狠捏皺了雲三小姐的紙,再又用力一拂,將那杯蜂蜜水重??打翻在地。


    哢嚓——瓷杯碎了。蜂蜜水在半空晃出,澆到了始作俑者聶小姐手上。聶小姐更生氣了。


    前頭的霍少爺猛然回頭,眼中似有驚慌。但兩位小姐都沒注意。


    雲三小姐麵對好友的火氣,抿唇片刻,差點就要遲疑點頭了。但終究,她還是捏住筆。


    “你說得對。不過,還是先上課吧,阿瑩。”她輕聲說。


    雲三小姐忙著氣悶,以至於她完全沒有察覺,從她被“光”字書文照耀的刹那,困擾她多日的疲憊、眩暈,忽然全部消失了。


    而與之相對,聶小姐氣哼哼地還要說什麽,卻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疲倦。疲憊之下,她打了個嗬欠,也懶得吵了。


    ……


    嘩啦啦——


    外頭真的下雨了。


    雲乘月抱著兔子,站在廊下,仰頭望著雨絲連綿,才遲鈍地意識到這件事。她剛剛注意力太集中,沒有絲毫分神。


    這場雨纏纏綿綿,也一點點化開她的o?緒。


    魯夫子說,她不用再去高級班聽課,因為高級班教的就是如何觀想書?。而浣花書院畢業的關鍵考試,就是觀想出一枚完整的、至少地字級的書文。


    剛才她費了好一番腦筋和唇舌,才成功謝絕魯夫子的熱情邀請,比如親自題碑……這未免太誇張了。


    她畢業了。用了一天。


    雲乘月這時候才真正意識到這件事,自言自語:“好像我是挺厲害的。”


    雖然靈力耗費光了,聚形境初階也隻達到修行門檻……但做人不要對自己太苛刻。她已經很厲害了。


    雲乘月有點開心,想要跟人分享好消息。她拿出通訊玉簡,想了好半天,又收回去。


    她站在廊下。書院裏都在上課,這裏又是個靠近大門的拐角,四周清幽,唯有雨聲。


    好像沒什麽人值得專門分享……


    她看著雨,發呆。


    雨雖然是從上往下墜落,但仰頭看的時候,雨絲太連綿,恍惚會有水往上飛的錯覺。這樣看雨會讓人開心很多,因為上升總是比下墜讓人振奮。


    雲乘月抱起兔子,將臉埋在兔子兩隻耳朵之間,深深吐出一口氣。她的呼吸將兔子的絨毛吹得很熱;她暗想,活人才有。


    她獨自站了好一會兒。


    下雨天沒有陽光,白天又不至於開燈。她的影子隻剩淡淡的一層,沉默地黏在地上。


    “——我記得我說過,今日有雨。”


    下雨的時候,世界會籠上淡淡的霧氣。當幽邃的黑霧匯聚而來,形成一個熟悉的身影,就令他也仿佛沾染了雨水的氣息。


    “你回來了?”


    雲乘月驀然一動,卻還是沒抬頭,聲音悶在兔子小薛的腦袋上:“我帶傘了。”


    “哦?何處?”


    “隻是放在了馬車上。”她理直氣壯。


    他冷笑一聲:“那你現在要淋著去門口?”


    “不,我可以用小薛擋雨。”


    雲乘月舉起兔子,放在頭頂。


    青年傲慢地抬了抬下巴,一推她的兔子:“不行,這是我的東西。”


    “……小氣。”


    雲乘月這才扭頭看他:“你去哪兒了?”


    “我不想說。”


    “肯定是去幹壞事了。”


    “隨你怎麽想。”


    他嘴裏說“隨便”,神色卻明顯冷了。他收回手,目光投n?院子裏麵不絕的雨水;在雨霧的襯托下,他眉眼裏豔麗的冷氣,也好像氤氳起來,能夠一直飄,從他眼裏飄到她這邊。


    “激將法……你也生氣。”


    雲乘月伸出手,在空氣裏一抓。沒抓住。這是理所當然的。


    但這個動作引來他狐疑的注視:“你做什麽?”


    雲乘月說:“我覺得你真好看,想要畫下來,可再一想,我其實並不會畫畫。”


    他凝視著她,不知道想了什麽,慢了一拍才說:“你可以學。”


    “學不會。我以前學過很多次,都沒學好,就算了。”她輕輕抓住他的袖子,又趁機靠過去吸了一大口,滿足地喟歎一聲,“不過,這也沒什麽關係。我可以多看看你。”


    “……你隻是不想學。”


    “是沒必要學。”雲乘月笑起來,“隻要我看見你,你就在我心裏了。”


    薛??晦眼神猛地一顫。


    他垂下眼眸,又停了一會兒,才說:“你好似心情很好。”


    “嗯,做了一件挺厲害的事情。我畢業了。”


    “……嗯?”


    “還又有了一枚書文。”


    她給他看。


    薛??晦若有所o?。


    雲乘月說:“我本來是有些苦惱。人做了厲害的事,總是有點想傾訴和炫耀的,可是想了一圈,好像沒有誰足夠親切、足夠讓我信任。”


    “你最好沒有。”薛??晦淡淡道,“我們要做的事很??要,你最好不要和其他人有太多……”


    “所以我就隻能告訴你啦。”雲乘月說,“小薛你看,我厲害吧?”


    他忽然不說話了。停頓,停頓;沉默,沉默。在他們的對話裏,他時不時就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薛??晦的嘴唇動了動。他好像想說什麽,卻倉促地轉過臉。


    半晌,他隻低低吐出一句:“不要總是對著兔子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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