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緣正源源不斷的湧向鹿正康,仿佛一層灰嵐要籠罩山脈。對此他是來者不拒,換句話說,他在主動入邪。


    這個過程就算對他來說也是有風險的,不過他在渴盼一次真正的對決。要與相樞硬碰硬。


    鹿正康是很追求戰鬥的榮譽感的,他不喜歡玩弄對手的思維,折磨敵人的意誌,他隻喜歡簡單直白,摧毀對方的存在。


    他最喜歡的文章是海明威的《老人與海》。


    人的肉體有極限,但精神沒有。


    鹿正康從不畏懼戰鬥,以前不會,以後也不會。


    孫麗釵問他:“鹿緣,你在想什麽?”


    她說話的時候,鹿正康能看到她翕張的嘴唇,口腔內有細細的昆蟲足肢在跳動,甲殼摩擦發出嘶嘶聲。


    “想一些很平常的東西。”


    “但你最近有些心神不定,是有雜念嗎。”


    正緣扣定之人心意相通,鹿正康雖然是獨立在外,不過其餘人也能大致了解他的狀態。


    鹿正康當然不會有什麽雜念,不過是孫麗釵隱約也感受到了惡緣。


    孫麗釵的身形越來越虛幻,她的聲音從四麵八方都傳來,悄無聲地,周圍出現了無數個孫麗釵,鹿正康能看到她衣襟上的一枚扣子,那不是扣子,是促織八敗,它的複眼裏有光跳動,宛如一張反襯月光的蛇皮,隨著衣領晃動,這對眸子也忽閃著,在空中留下斑駁的痕跡。


    無數個孫麗釵,無數隻八敗,無數的閃光,仿佛盛夏荷塘邊的螢火蟲群。


    “不是雜念,有一些其餘的雜事。”


    “我能幫什麽?”


    “暫時不能。”


    鹿正康仰頭,凡世的風卷動他的衣袍。


    如今,隻差一件事,放心不下。


    ……


    厲定胤臉泛紅光,歡歡喜喜得跑進屋來,“就是了!就是了!這回消息準了!”


    梁茹漣放下手裏的刺繡,撣撣布裙站起來,慈弱的臉龐上露出慣常的禮節性笑容,但這樣的笑容委實是悲哀的,臉上蒙著的一層黯淡鬱氣完全無法被這簡單的笑容衝開。


    “怎麽慌慌張張的,快坐下休息休息。”


    厲定胤並不聽從,隻一個勁踱步,臉色不斷變化,油乎乎的雙頰沁出一層細汗,順著他的法令紋往下頜流,就像一隻掛在衣架上瀝水的青蛙,整個人看起來是有些過於激動和詭異。


    “定胤,你怎麽了?”


    “茹兒,你還記得咱們把德彰放在了少林是吧?”


    “自然的,那是自然忘不了的。”梁茹漣聽到這個名字,瑟縮了一下,眉眼間的鬱氣更重了些。


    “全天下都知道少林出了佛子,我算了算日子,最早有這說法出來還是四年前,德彰是差不多五年前被我們放在少林的。”


    “你想說德彰就是那個佛子?定胤,你莫要想這些了,我隻盼孩子能好好隨大師們修行,能安安心心……”


    “茹兒!”厲定胤抿著嘴,他遽然轉身盯著自己的發妻,眼神裏灼燒著一層火焰,翻滾著仇恨與苦痛,“德彰就是佛子!就是天下第一的佛子!就是菩薩!”


    梁茹漣疲憊而溫婉地搖頭笑笑,就像她無數次看到自己的丈夫露出這樣的表情後的反應,“定胤,你還是放不下。”


    “如何放下?我厲家大好江山就這樣拱手讓給這幫賤民!”


    “繁榮富貴也不過一世,百年後誰不是黃土一,定胤,咱們隻要能入淨土就已經是前世修來的福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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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茹兒,你現在好清高!是中了那幫禿驢的邪法嗎?你說什麽淨土,統統是假的!”


    梁茹漣這下才意識到,自己的丈夫已經不單單是癡迷過往了,他簡直是陷入瘋狂了。


    “淨土是真的,你也進去過的……”


    “那是個夢!假的!”


    “……”


    “沒人會拒絕一個皇子的身份的!這個所謂的佛子當然也不會,如果他不懂事,那些禿驢也會告訴他怎麽做的……”


    梁茹漣搖搖頭,歎口氣,她陡然感到意興闌珊,自己的丈夫,前朝太子,如今連最基本的政治嗅覺都喪失了,未來更會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生活有時候給人的打擊太大,反而讓人忽略壓力。


    梁茹漣就自覺沒什麽好擔心的了。


    未來活得如何,就像她自己說的,百年後黃土一。


    鹿正康站在屋外,倚著牆聽著自己生身父母的對話。


    幻覺越來越重。


    烏黑的太陽放射著刺骨冰寒的光線,門外街道上的石板縫隙裏淌出汙濁的彩油,院落一角的樟樹枝頭懸掛著一叢叢的髑髏,晃動著發出悶悶的敲擊聲……


    他看到這些怪誕的景象,心情反而異常平靜下來。


    “……到時候他們會給這個佛子起什麽名號?佛太子?佛皇?茹兒,你不會相信這些人為了權勢會多醜陋的……”


    鹿正康推門而入,隔空一指點昏厲定胤,他的化身豐神俊朗,高大如山,梁茹漣一愣神,急忙要跪下磕頭。


    鹿正康就扶住她,對她微微一笑,“吾母,闊別多年,兒甚思念。”


    他的眸子倒映一江星河,梁茹漣在這雙眼睛裏看不到自己的身影,她隻感覺自己是置身飄渺的河邊霧岸裏,那些水下的銀魚群接連躍出水麵,化作一條亮生生的飄帶跨越流年,而她站在這一頭,一個小孩站在那一頭。


    “是德彰……”


    “慈母生孕之恩,哺乳之情不敢或忘,今攜慈母安祥天倫,隻盼母親能答應陪兒子過這最後一段日子。”


    “厲兒,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梁茹漣抬手撫摸鹿正康的臉龐,她的手掌纖瘦而掌心粗糲,鹿正康感覺像一張薄韌的莎草紙在刮擦臉頰。


    “恕兒不孝,卻不能陪慈母共度此生。”


    “厲兒,你是佛子。”梁茹漣依舊是癡癡的,甚至有些在夢囈一般,恐怕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麽。


    這溫暖的一刻足夠鹿正康回味良久,他將自己的想法一一說明,而自己的生母臉上的鬱氣漸漸散去。


    鹿正康牽著母親的手,一步跨越千裏,來到少林寨內的居室,將她攙到床沿坐下,自己搬一條小凳,端坐著,微笑著聽這個女人絮絮叨叨。


    “厲兒,你很好,比母親想過的任何時候都好,你要為天下蒼生去輪回一次,母親很認同,隻是你還未好好活過,你還未結婚生子……”


    總是如此的。


    佛子緬懷地看著翻動的唇頰如蝶兒在花間葉底揮翅。


    總是在閑言碎語之隙,有低低如詩的歲月蕩起回憶的輝光……


    至於厲定胤?這個男人會做一個美夢,一個關於皇圖霸業的美夢。


    就是不知睡醒後他會如何看待這個平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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