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有一死。”


    “感謝你來安慰我,卡姆,遺憾讓你看到這副樣子。”麥卡西·朵納語氣輕微。


    卡姆斯基覺得眼前發生的並不真實,他疑心自己又陷入幻覺了,或者說,生活本身就是個幻覺。


    麥卡西的臉頰朝內凹陷,不再是那種很活力飽滿的模樣,海膽的刺全都縮了起來,顏色也從棕黃,變成發青的月白,像一個晦暗的絲絨球,反襯著窗戶透進來的和朗陽光。


    rA8站在窗邊,凝視著灰色調的遼闊城市,雙手抱胸,姿態安閑,背影逆光,輪廓的亮部銳利的仿佛是被武裝打扮的現代鬥士。


    “那是你的妻子嗎?”麥卡西嗚咽著,側過頭,從床頭櫃的果籃裏拾起一枚蛇果遞給卡姆斯基,“來,不要幹坐著看我,那我覺得是在施舍。”她的性格還是沒變,心中藏著的不是一個被教條打磨圓滑的成年人,而是一個傲慢真純的孩子王。


    卡姆斯基接過蛇果,凝視著深紅色果皮上的一粒黃斑,什麽東西都有缺點,形狀、表皮、滋味,但這些都可以彌補、遮掩,甚至讓缺陷更生出全新的美的體驗。


    人需要工具來完成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麥卡西為什麽會死?他們初初相見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一個現在已經高高在上,一個仍舊處在泥潭中,什麽都變了,又似乎什麽也沒變。時間帶來變化,麥卡西的死幾乎是必然的,卡姆斯基在成長。


    但卡姆斯基不記得她究竟是為何而死,她的病症是什麽?他記不得了,哪怕他能背下全套的莎士比亞著作,也記不得短短一頁的病例。


    他低著頭,死死凝視著手上的蛇果,目光出了神。


    “怎麽不吃呢?”有個女人這樣問。


    “卡姆,吃飯。你已經三天沒有進食了。”


    “困了?要不要先去睡一覺?”


    卡姆斯基猛地回轉神來,“什麽?”


    他坐在寬闊的長桌朝北的側邊,rA8坐在他對麵,桌子中間是一叢叢的花與蠟燭,室內昏暗,隻有燭光是清晰的。對麵的女人麵容模糊隻有半張臉頰上有一層近乎融化蜜蠟的光在流動,卡姆斯基注意到她銀亮的鞏膜,還有仿佛奇異果切麵一樣漂亮深邃的虹膜,光在她瞳孔裏散射,暈開七色的霞環。


    “楠塔,我似乎忘了什麽東西。”


    “又把自己的悲傷往事藏起來了一部分?”rA8放下手中的刀叉,將餐巾提起來揩了揩嘴角的醬汁。


    “看來不止一次,我忘了很多人嗎?”


    “應該說,你還記得幾個。”


    “方才那個對我很重要,我不想失去她。”


    “得了吧,你總是會主動把人忘記,然後又說不想遺忘,到最後,哪怕那個人當麵同你打招呼你也不會理會。”


    卡姆斯基憂愁地歎了一口氣,“呼——楠塔,我的楠塔。記憶仿佛是潮光,你想要追逐,卻從來無法真正接近。”


    rA8輕笑著離開坐席,沒入房間深處的黑暗裏,與那裏隱約的後現代主義掛畫裝飾混成一塊斑斕的色彩,隻有隱約的笑聲傳來,“記憶太遠,便成幻想。”


    “卡耐基先生,先生,你還好嗎?”


    卡姆斯基又一次驚醒過來,躺在一張舒適的皮沙發上。坐在桌對麵的女人露出關切的神態,她衰老的臉龐有一種深邃的迷人味道,就像是,就像是……一顆胡桃核,油潤的胡桃,潤澤又芬芳。


    “沒什麽,威莉絲夫人,我們說到哪兒了?”


    對麵的女人放鬆下來,又開始說話,卡姆斯基凝視著她的嘴唇,她塗抹的不是莊重的大紅,而是放肆的綰色,還有一層晶瑩的唇釉,發著光,就像是在溪流中俯身啜飲水晶的少女的唇瓣。她略略低頭盯著手裏的檔案,不停地小聲說話,嘴唇便快速翕動著,仿佛是一隻進食的齧齒動物毛茸茸的口吻,還有她淡淡的鼻音,仿佛在打呼嚕一樣。


    “……您近期的心理報告顯示,您並沒有罹患分離性識別障礙,準確的說,是您的表演型人格過於活躍導致了您長期以來一係列的精神狀況。您自述最近出現記憶混亂、精神不集中的情況,我推薦您服用一些處方藥輔助睡眠,假如一段時間後情況依舊沒有消退,可以再來找我。”


    卡姆斯基慢慢伸出右手,朝自己的心理谘詢師遞過手指,仿佛是創世紀裏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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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莉絲露出疑問的神情,“怎麽了卡耐基先生?”


    “威莉絲夫人,請幫幫一個被痛苦折磨的人吧。”卡姆斯基做出哀愁的神態,眼睛卻遊離在威莉絲的手腕與腳踝左右。


    她幹燥的皮膚沒有粗笨的毛孔,隻是像一張曬得幹爽的透薄竹紙,一個紙皮的女人,高挑瘦挺,就像是被篾刀削得規整的長枝,還有一股丁香與蘭的香氣。


    “您現在感到不適嗎?”


    “沒錯,我真的好難受。威莉絲夫人,實話同您說吧,我見到你便有一種由衷的親切,您一定是可以托付信賴的真誠人。威莉絲,我最近感到自己的良心遭受極大的譴責,我決定向社會投放一筆慈善基金,可我的內心總有一種憂慮。”


    威莉絲的目光柔和下來,“哦,您有一顆善良的心,還有聰明睿智的大腦,像您這樣的企業家才是這個社會真正需要的,我雖然不能幫您解決實際的問題,但如果您有心理上的不安,大可以告訴我。”


    rA8在卡姆斯基的耳機裏傳出笑聲,“卡姆,我幫你搜集了這個女人的資料,老實說,你還是喜歡這種長姐類型的姑娘,可對方現在已經在和一個男友相處了。”


    卡姆斯基對著威莉絲露出感動的笑容,“沒有什麽事情在結束前是不能改變的,我相信,有了您的幫助,我一定能走出內心的陰影。我想,我們需要換一個環境,談一談一些讓我感到由衷悲哀的事情,您方便嗎女士?”


    “在這裏您的隱私也是會得到最大的保護,我有自己的職業道德,不會泄露客戶的信息。”


    “但我不喜歡這裏的環境,太讓我感到難受了。”卡姆斯基聽著rA8一點點把眼前女人的檔案讀出來,尤其是一些關鍵的節點,“我有一個私人莊園,可以玩高爾夫,我喜歡一邊運動一邊傾訴,您覺得如何?”


    七小時後,卡姆斯基在威莉絲耳邊呢喃,“請幫助我吧,讓我從痛苦裏解放出來。”


    紙皮女人抖擻著,仿佛迎著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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