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寒露重,水蒸霧氣濃,湖風一蕩,灣畔更添幾分縹緲仙意。這本是一幅不多見的美景,張遂光、徐簌野二人卻皆無暇盼顧。


    江湖上的言傳口碑,雖說多有好事者誇大吹噓的成分,總歸來講,還是應了“盛名之下無虛士”這句俗語。


    此時張、徐二人已不知廝拚了多久,雙方的變招、狠招、賤招、歪招、陰招、殺招、絕招層不出窮,可謂招招精妙,處處驚險,比之武校場上任何一場對決都要來得更加驚心動魄。


    武校對決爭的是盟主之位,比的是外招內功,隻分勝負,不決生死,且旁觀者萬千,好些厲害的招式不宜也不可施展,這或多或少地束縛了眾人真實戰力的發揮。


    眼下卻不同。


    初時,張遂光還隻是想試一試徐簌野的身手,順帶著驗一驗自己這個“大華第三高手”的成色。可一試一驗間,卻試出了一個前景不可測的武學天才。


    殺虎趁孺時,滅火未成患。古人此訓,張遂光時刻記在心裏。


    “此子劍法靈動精絕,內功純正渾厚,心機亦深沉難辨,況有氏族之力相佐,假以時日,必為我日後成事之大患。今日機宜難求,自當滅而絕之。”


    招隨心動。


    心中有殺意,自是出手成殺招。


    “想殺我?沒那麽容易!”徐簌野單膝跪地,隻手執劍,怒目而視。


    他雖竭力自控,嘴角、鼻孔卻仍不停有鮮血溢出,顯是受傷已及內腑髒器。


    又是一陣微風襲來,熱汗浸透的後背傳來一絲透骨涼意。


    在往常,以他的內功修為,莫說是僅著一身濕衣,即便躍入寒潭也絲毫無礙。而此刻,由內而外的寒冷撓磨著他的肌體,牽扯著他的神經。


    想當初,他一人、一馬、一劍、一蓑,自北向南,又由東向西,遍遊天下,所至之處每每以武會友,五年間敗盡英豪,一時名躁江湖。


    若州徐二... ...


    莫說天下無知己,江湖誰人不識君?


    “倒不曾想,我今夜會死在這兒。”


    都說江湖凶險,處處殺機,但於徐簌野這個級數的高手而言,想要他的性命,絕非易事,那可得天時、地利、人和都不湊巧。


    頭一回獨身出來闖蕩是五年前,那會兒他已能與父親交手兩千招內不落敗,乃是徐家二代名副其實的第一高手。


    知子莫如父。


    “簌野,你的名字就是個‘野’


    字,打小便放蕩不羈,桀驁不馴。這麽多年我一直按著你,不放你出去,一來,你的性子過於疏闊需要沉澱。二來,你的劍法、內功均未臻上乘。但眼下時機已至,你想去做甚麽,我都不攔你了。”


    那是徐嘯依明麵的說辭。他心裏的想法是:以你的武功,天下能傷你性命的就那幾人,恰好他們都是識時務的大人物,你若未做太過分的事,他們絕不至於下死手。


    若州徐家,大華武林第一世家,倘使還有得選,江湖上沒有任何門派願與之為敵。


    初入江湖的徐簌野如龍入海,恣意輕狂,瀟灑不羈,很快便闖出了名頭。然,沒多久,他便迎來了自己的第一次危局。


    衢州的望川江寬逾千丈,每年四月初會有那麽幾天潮水漲得特別厲害,傳言其“波濤翻滾,浪鳴如雷,氣吞萬裏”。


    那是徐簌野離家的次年,剛好遊曆到附近,自不會錯過如此奇觀。


    觀景台上遊十餘裏處有一間無名酒肆,管事的是對矮瘦老夫婦,瞧二人的麵相並不甚友善。


    “也難怪此間生意冷清如此了。”徐簌野腹中空空,也就顧不得“不討喜”的店家了,上了酒菜便大肆吃喝起來。


    老夫婦神色雖然陰翳,做的飯食卻很是美味,酒也順口得不得了,像是吃多少都不飽,喝多少都不醉。


    吃多少都不飽,喝多少都不覺得醉。


    這便是問題所在了。


    再好食的飯菜,尋常人三兩碗入口也就飽了。醇厚呈琥珀色的老酒,一壇子灌下去,萬斤巨象也要醉了。


    徐簌野卻沒有。他吃了很多肉,卻未覺得飽,喝了很多酒,卻沒覺得醉。


    直到那對老夫婦手執明晃晃的短刀從後堂行來... ...


    這時徐簌野才發現:自己的肚子脹大了一圈,腳下虛浮無力,內氣難聚,連站都站不起來。


    “吃飽就上路罷,你這百十斤骨肉就當抵了那包‘迷魂散’的銀錢。”老漢有些不樂意地說著。聽他的話風,顯是要殺了徐簌野做肉食吃了。不過,瞧其神色,以一包‘迷魂散’換徐簌野的體軀並不算甚麽值當的買賣。


    的確,徐簌野個子雖高,體格卻不健碩,滿打滿算也就百三十斤的樣兒。


    “唉,沒啥吃頭,全是瘦的,老婆子我的牙口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聽著二人的話,徐簌野驚得幾乎要尿了出來。他自然明白,人都是會死的,但作為肉菜被這二人吃掉,這種死法... ...他一萬個不


    甘心!


    緊要時刻,他拚盡全力才聚起一股內氣,“噗”地一聲把圓鼓鼓的肚子吐了個幹淨。一坨食靡驟然噴灑襲來,食人二老避之不及,被淋了滿身。徐簌野憑著那一口氣,身上挨了四刀後才將二人誅殺。


    就武功而言,那對食人老夫婦並算不得高手,徐家看門護院都比他們強些,但那日,但凡他晚了一個呼吸逼出肚中毒物,便不可能活下來。


    再後來,蒼山之巔力戰“江北淫魔”無色無相和尚,二人拚至力竭,最後雙雙墜崖,好在是拉了那胖僧做了墊背,才留了半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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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後來,他在琅山與一老村醫采藥,恰好碰到一條極其罕見的“血蝮”。追捕毒蛇時進了一山洞,在其間被數百毒蛇圍困,倉惶間失足踩空落入地河,沿著蜿蜒暗湧隨波逐流,好在老村醫尋著了捷徑,在一處緩流處撈起了他。


    ... ...


    “唉,好些次將死未死,不想今夜要斃命此間。”


    相較於被人吃進肚中抑或溺斃荒野,死在張遂光手上當然還算是個不錯的歸屬。至少,人家明著動手,即便死在對方手裏也是自己技不如人。


    在江湖上,這叫死不足惜。


    何況,泓石灣乃若州名勝,景致旖旎迷人,陰氣濃鬱,最是風水佳地。


    這般想著,徐簌野心底也就沒了甚麽怨念。


    “隻是我這腰牌... ...”


    徐家大難臨頭,千百親舊命懸一線,他懷中的頜王手令即是他們活命所依。


    “我死倒不打緊,可腰牌無論如何也得送出去給父親。”


    張遂光見他半跪嘔血,十餘息還未緩過來,必勝之心更無半分疑慮,臉上笑意也更盛了。


    “咳咳!咳咳!”


    用力吐出了喉間淤血,徐簌野總算漸漸直起腰杆,站起了身。


    “還能戰?”張遂光笑著問道。


    觀其形容,對方能立起身來,他並不意外,反倒是隱約能看出一絲喜意。


    高手難覓,得遇一戰,自求盡興。戰至此時,張遂光自覺好些厲害的武功還不曾施展,徐簌野若是這會兒便死,豈不敗了他的興?


    “戰倒是還... ...還能戰。隻是我還是小... ...小瞧了你,今夜怕是要死在這裏了。”徐簌野一邊暗暗運氣蓄力,一邊哆哆嗦嗦回著。


    今夜霜露,寒透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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