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夢海被踹飛出去, 身子撞到府衙門前的廊柱重重落到地上,口中發出一聲慘叫,酒立時醒了大半。


    他掙紮了一陣,單手撐著地麵緩緩站起來, 身上的白色錦袍印上一隻烏黑的腳印,發冠摔裂,墨發披散而下, 麵容扭曲。


    圍觀的百姓臉上露出笑意, 很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


    趙珩身後的暗衛也跟著退開, 避免暴露。


    轉眼間,府衙門前隻有趙珩和蘇綰姐弟倆沒挪地方,格外引人注目。


    閆夢海甩了甩發懵的腦袋,低頭揉著摔疼的胳膊破口大罵, “大膽賤民!知道我是誰嗎!”


    趙珩垂眸, 在蘇綰麵前刻意收起的殺氣散發出來, 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漠然掀唇, “不知。”


    “我乃武安侯世子, 大膽刁民……”閆夢海被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勢震到,剩下的半句話卡在喉嚨裏, 酒意也徹底散了。


    汴京乃是天子腳下, 自己故意私下入京又在茶樓大肆辱罵趙珩,此時又乘著酒意上汴京府衙胡鬧,目的是為了不讓趙珩起疑。


    自己在安陽就胡來慣了, 上京若是特意收斂反而會讓他警覺,隻有繼續胡鬧他才會不屑一顧。


    眼前這人相貌平平,身上卻透著威壓,萬一是微服私訪的趙珩,父親的這一番安排就白費了。


    武安侯的侯爵怕是也要不保。


    閆夢海這麽想著,又大大地打了個酒嗝,裝成站立不穩的模樣,往後趔趄了下,趁機又看了眼踹了自己的男人,還有他身後那貌若天仙的姑娘。


    看著像是武夫和不知哪冒出來的商戶之女,汴京城內的千金、貴女出行,不會打扮得如此素雅,身邊的小廝和婢女穿著也不同。


    自己正好沒帶人,先裝醉糊弄過去。


    欠下的這一腳,回頭再好好找他們算賬。


    尤其是那女子。


    他府上的幾十個姬妾都不如她好看,不過是個商戶之女,還能翻天不成。


    閆夢海心思電轉,捋清了眼前的局勢,又抬起手指著踹了自己一腳的男人罵,“大膽刁民,敢在汴京府衙門前欺辱侯府世子,我看你是活膩味了。”


    “閆世子可還要狀告那暴君殘害忠良,我拿到鼓槌了。”另外一個醉漢取下鼓槌,搖搖晃晃看著閆夢海笑,“世子散發的模樣,不比小娘子差,好看。”


    趙珩掃了一道眼風過去,認出他是鎮國公府的庶子,眸光微沉。


    昨夜有四撥人試圖闖入秦/王府,擒住一撥,剩下的都殺了。


    在外人看來,閆夢海在安陽名聲便不好,私自入京會闖禍合情合理。


    誰能想到這樣的一個紈絝,入京的目的是為了配合侯爺夫人,打探秦王世子的消息。他如今借酒生事,自己也不能拿他如何,最多關入大牢。


    庶民辱罵天子重者可治其殺頭之罪,閆夢海是侯府世子,他罵便罵了,最多是關上幾日,再通知武安侯來領人回去管教。


    武安侯一來,兩位國公和一班看自己不順眼的朝臣在內策應,外有南境隨時會發生的戰事,內有靖安伺機而動的災民。


    真是一出好計謀。


    可惜,算早了。


    他稍後便親自送閆夢海回安陽,不會給他們接頭的機會。


    趙珩斂去殺氣,目光寒涼地看著還在裝醉的閆夢海,耐心等他把這出戲唱下去。


    墨竹早一步進入府衙通知府尹,等著他和蘇綰進去了才升堂,這會不會出來。


    “告啊,等小爺我告了那昏君,再收拾你這賤民。”閆夢海啐了一口,搖搖晃晃朝拿著鼓槌的人走過去,不悅斥罵,“你才是小娘子,沒用的東西拿個鼓槌拿半天。”


    蘇綰蹙著眉,看向鬧事的兩個醉鬼,決定日後出門都以男裝示人。


    在汴京,像眼前這兩個醉鬼的紈絝不少,自己又隻是個低等的商戶,太容易惹麻煩了。


    “咚”的一聲,府衙門外的抱鼓被敲響。


    圍觀的百姓終於忍不住,瞬間哄堂大笑。


    “笑什麽笑,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暴君殘害忠良我便可以告他。”閆夢海拿起鼓槌,試圖再敲。


    不知是醉糊塗了還是鼓槌真的很重,他忽然趔趄了下,整個人衝向抱鼓腦門磕到抱鼓的邊沿,發出一聲細細的悶響。


    百姓又笑起來,看猴戲一般。


    “何人如此喧嘩!”幾名衙役衝了出來,兩人迅速帶進去,順便將大門徹底打開。


    蘇綰沒跟著看熱鬧的百姓一起入內去大堂,而是逆著人潮往公告牌走去。


    “阿姐。”蘇馳跟上她,稚氣的臉上滿是汗水。


    趙珩緩了下呼吸,不疾不徐邁開腳步,走到蘇綰身邊停下。


    蘇綰認真看公告,從頭到尾一字不漏。


    公告上說,租種良田的年限最高二十年,到期後,若是租金繳納未有出現漏繳的租戶,可以繼續續租。


    二十年,對很多隻能去幫工或者做苦役的百姓來說,等於是分到自己手裏差不多。


    租金也不算很貴,可以用糧食交租,也可以折算成銀子。


    每戶按人丁算,最高可租種十畝地,五畝地起租。


    這個政策執行到位,不讓世家大族和王孫侯爵沾手,光是抄徐太師家和韓丞相家收回來的土地,就能讓汴京外城三分之一百姓有地可種,自給自足。


    尤其公告還規定,租地之人無論戶籍是否是良籍。


    她對這位新帝真有些刮目相看了。這政策不是柳雲珊的建議,而是他自己想出來的。


    按照原著中的時間線,柳雲珊的庶妹,剛和方才被踹了一腳的武安侯世子過定。


    柳雲珊此時還一門心思跟庶母鬥法,不會想到通過出租官屬的土地,彌補因新帝登基而減免的稅賦。


    她重生後跟新帝來往不多,即便是見麵也多半有蕭雲敬在場。


    可此時,蕭雲敬已經去了赤虎軍大營。柳雲珊怕是想要見新帝也不容易,瓜田李下,她畢竟沒出閣還曾住過東宮。被她的庶母知道,名聲不保。


    蘇綰想到這,腦海裏閃過之前在福安寺看到的新帝模樣,唇角彎了下。


    新帝長得一般,手腕還是很強硬的。


    “姑娘似乎有話要說?”趙珩藏好眼中的期待,平靜出聲,“放心,我不會告訴他的。”


    隻有此法能在不影響世家大族,和朝中百官的利益下,可讓百姓有飯可吃。


    “這個政策挺好的。”蘇綰偏頭看他,“太師家的田產隻汴京一地就不止六十公頃,還有禹州、洛州等地的田產,全部租給百姓是大好事。”


    “當真?”趙珩眼底泛起笑意。


    總算做了件讓她覺得不錯的事。


    “真的很好,新帝會是個好皇帝。”蘇綰沒注意到他的眼神,看到有百姓圍過來,順手拉下蘇馳將他帶走。


    趙珩心情愉悅,看她的眼神愈發炙熱。他會做得越來越好,如今隻是第一步,下一步便是徹底取消戶籍分級。


    她想要太平盛世,他知道。


    府衙裏又有人出來,敲鑼提醒百姓今日有新的公告,四周的百姓紛紛圍過來對著公告牌指指點點。


    “識字的說說到底怎麽回事,奴籍也能去租種土地?”


    “可以,公告上說不論戶籍是否良籍,就是說奴籍和賤籍的也都可以。”顧孟平朗聲解說,“每戶五畝地起租,最高十畝。”


    “我等不識字要如何報名?”


    “我家那小子去了學堂兩月,認得不少字,我帶他去。”


    “那我帶姑娘,我們仨姑娘老大去了學堂。”


    “大家放心,到了報名的地方會有專人給你們念契約。”顧孟平又說了一句,扭頭看向蘇綰,“蘇姑娘,在下聽聞你姐弟二人今日要狀告大伯,特意趕來幫忙,不知姑娘是否歡迎。”


    他昨日聽蘇馳說了一嘴,擔心他們姐弟二人贏不了,專程過來幫忙。


    蘇馳可是當今天子讓自己收的學生,自己身為老師明知學生遇到難題卻不出麵,說不過去是其一;其二,他日後在國子監怕是也要被人笑話。


    國子監第一大才子,告狀都告不贏。


    “夫子,你怎麽來了。”蘇馳開心莫名。


    蘇綰淡淡頷首,“多謝顧夫子仗義,幫忙暫時不用。”


    顧孟平略尷尬,“無妨,在下正好也看看府尹大人如何審案。”


    他四月參加為慶祝先皇壽辰加開的鄉試,考中恩科解元,因此不用參加秋闈,隻等來年春闈開考。便是考不中狀元,也能入仕為官。


    “謝謝夫子。”蘇馳眉飛色舞,“我阿姐很厲害的。”


    趙珩瞥一眼蘇馳,決定給他找個好師傅教他習武,有所成便扔北境去。


    見到誰都跟人誇蘇綰,生怕別人注意不到她。幸好這顧孟平為人自負,知道蘇綰是商戶女便會嫌棄。


    蘇綰也不會看上這樣的人。


    “是嗎。”顧孟平沒把蘇馳的話當真,跟在他們身後一塊去大堂。


    蘇馳十四歲才進學堂,便是蘇家之前家境不錯,蘇綰最多也隻是識字罷了,樣貌雖是不輸尚書千金柳姑娘,才情斷然不如她。


    當日在國子監門外,天子出示玉佩表明身份,要自己好好教導蘇馳,說蘇馳是故人的家人。


    天子口中的故人應該蘇馳的爹娘,而不是蘇綰。


    他身為蘇馳的老師,也不好打聽蘇綰之前的數年去了何處,為何讓蘇馳過得如此困苦。但他知道蘭馨坊的東家是蘇啟民。


    蘇啟民既然是他們的大伯,那蘇家便是商戶。


    汴京城中不少商戶之女,也跟著千金、貴女學習琴棋書畫,卻無多少才情還小家子氣,眼中隻看得到利益。


    他前日初見蘇綰被驚豔到,並非是因為她的樣貌,而是因為其大方率性的舉止。


    她的與眾不同,不過是因為出身商戶打小拋頭露麵,自然不會扭捏。


    進入府衙院內,府尹和師爺已開始升堂,堂上之人卻未有下跪反而大聲斥責府尹無能。


    顧孟平和蘇綰等人一塊停下來,伸頭往裏看。


    在堂上喧嘩之人他隻認識鎮國公府的小公子,邊上那位卻不認得。


    蘇綰也在看著大堂上的侯府世子,腦中浮起前兩天的夢境,輕輕搖頭。


    在安陽作死就算了,跑來汴京還這麽鬧騰,生怕武安侯府涼的不夠快。


    新帝剛剛頒布的租田政策,看著沒影響到王孫侯爵、世家大族,實際已經磨刀霍霍。


    將武安侯和兩位國公搞下去,拿回來的田產繼續分租給百姓,下一步就是那些所謂的世家大族了。


    飯要一口一口吃,新帝怕是也這個意思。


    “這世子如此紈絝不講理,不知府尹敢不敢將他關入大牢?”蘇馳小聲嘀咕,“阿姐,他會不會找我們報複?”


    “不怕。”蘇綰抬手拍了下他肩膀,壓低嗓音提醒,“別說話,看著便好。”


    汴京府尹是新換的,跟她夢境裏見到的新府尹是同一個人。


    蘇馳乖乖點頭。


    顧孟平看到這一幕,輕輕搖了下頭複又看向堂上。


    得罪世子日後怕是麻煩叢生,他現在還沒法見到天子,也無能力跟世子對抗。


    天子這是給自己出了道難題。


    “來人,將這醉酒胡鬧的狂徒押下去,各杖責二十後關入大牢等候發落。”汴京府尹嗓音發沉,“若敢違抗,便狠狠地打。”


    “你敢!區區汴京府尹竟然敢動到我頭上,你的烏紗帽不想要了嗎!”閆夢海再次叫囂,“我可是侯府世子。”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侯府世子又如何,拉下去打。”府尹從箭筒內拿出兩枚紅色令箭丟到地上,故作淡然。


    天子今日專程來看自己審案,這倆紈絝也不知吃錯了什麽藥,非要今日來鬧事。


    自己若是處理不好,不單辜負天子的器重,還會留給百姓一個昏庸無能的印象,怕是不久便要被換下。


    當今天子對官員要求嚴明,年底考核不過關者,一律棄用不得再次為官。


    “你好大的膽子!”閆夢海被衙役拖出去,披頭散發的模樣狼狽之極。


    “區區府尹竟敢給我等降罪,你給爺等著!”國公府的小公子也叫囂起來。


    府尹狀若未聞,等著行刑完畢衙役將人帶下去,這才重新升堂,“傳寡婦張氏。”


    “威武……”大堂兩側衙役出聲,片刻後告狀的寡婦張氏進入大堂跪下,陳述告狀緣由。


    她的案子不算複雜,丈夫意外過世,丟下她和一雙兒女靠著豆腐坊過日子。大伯卻將他們母子趕出豆腐坊,聲稱豆腐坊是家中的產業,與他們母子無關。


    “你可有證據,證實豆腐坊乃是你丈夫所有?”府尹看向地上寡婦張氏,“可有鄰居作證?”


    “有。”張氏拿出證據遞給師爺,在門外看熱鬧的百姓中走出來幾個證人,七嘴八舌的幫張氏說話。


    “肅靜。”府尹拍了下驚堂木,接過師爺看過的證據。


    少頃,他放下證據從箭筒內拿出一枚令牌丟到地上,“傳寡婦張氏大伯。”


    衙役撿起令箭出去。


    蘇綰伸手拽了下趙珩的袖子,扭頭往邊上的空地走。


    “可是在擔心?”趙珩微微傾身下去,在她耳邊嗓音低低的說,“放心,我有陛下的手諭。”


    蘇綰眨了眨眼,抬手擋在嘴邊小聲回他,“你的事皇帝也管,他不累嗎?”


    趙珩正欲說話,門外又進來一幫人。


    走在前麵的赫然是鎮國公府的國公,身後是數名侍衛。


    趙珩手臂一伸,將蘇綰帶過來圈在懷中,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回到蘇馳身邊等我,不要怕,我帶了個同伴過來他們會保護你。”


    蘇綰也看到了外麵來的人,輕輕點頭。


    趙珩鬆開她,回過頭大步進入大堂。鎮國公上門要人,閆夢海說不定會趁機對蘇綰做什麽,他得給府尹吃顆定心丸。


    作者有話要說:  趙珩:習武之人不那麽容易累。


    蘇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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