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充食物,水分,繼續往前。


    聽天牛說,冰島在阿斯加德中設了三個服務區,更深處就沒有了,因為運輸物資的人力不足以支撐經營服務區,畢竟沒人能忍受,一個反應力比考拉還慢的人充當服務區接待員。


    在前進的過程中,周銘一直關注著星月姐的筆記變化,上麵的描述和天牛所說的相去無幾,而星月姐對自己旅行的感想卻沒描述多少。


    幾天後,他們過了第三個服務區,這意味著之後再也沒有像樣的地方,讓他們可以睡軟軟的床墊,肆無忌憚地用水洗澡了。


    一路上,最初周銘還感慨於這壯麗廣闊的荒野和那些巨大的殘垣斷壁,但經過幾個月的跋涉,他很快就對這些大同小異的風景失去了興趣,到最後殘留的印象都是“廣闊無垠的荒野上插著一個巨大建築某個殘缺的部分”。


    而法布爾小隊的人員後遺症也逐步開始出現,首先是咒力等級最低的螞蟻,反應力開始下降,和隊友的交流開始產生明顯的延遲。


    在記錄了螞蟻精神的各項指標後,大家讓螞蟻獨自一人離開小隊,往第三服務區返回,並給了他大量物資,以確保對方能安全返回駐紮地。


    天牛說,越是後麵返回的人,反而越是不需要太多物資,因為走的越遠的人,越不需要吃喝拉撒,雖然仍舊會有饑餓感,但饑餓感已無法影響到身體,同樣幹渴感也是如此。


    此後的日子,法布爾小隊成員一個接一個出現症狀,不得不進行返程,到最後連天牛頭不得不返程,而周銘和王思言則繼續前行,他們兩人從最初就決定要不保留餘力,拚盡全力向彼岸遊去,直到筋疲力盡到溺亡為止。


    在第三年,二人在一個塌陷了一半的宅邸中遇見了一個年輕男人和一個衰老到極限的老頭子,年輕男人做事的動作很慢很慢,他在地上用血寫字,內容是:【隻能自己前行,不要拖著同伴前行,會衰】


    最後一個應該是“老”字,他隻寫了一半,但上方的英文已經寫完相同內容。


    周銘想,這個人還會繼續寫下去,直到用他所知曉的所有語種。


    “朋友,你還好嗎?”周銘嚐試著詢問對方,但對方毫無反應。


    恐怕他們的意識速度根本不在一個世界裏,周銘可以想象曾經有許多像自己一樣的旅行者來到這一老一少麵前,曾經也嚐試著與他搭話,但可能年輕男人抬頭就需要花費數個月的時間,根本沒有旅行者能在原地等他這麽久。


    所以久而久之,這個男人已經學會了不再理會任何與自己搭話的旅行者,而是默默寫下自己認為至關重要的情報,好幫助更多後來者。


    他身邊那白發蒼蒼的老頭,恐怕就是他的同伴,也是這個珍貴情報的慘痛教訓來源,或許在很久很久以前,兩個誌向高遠的男人一同出發妄圖征服阿斯加德,最終有一人率先出現了“癡呆”的症狀。


    另一人不願意就此拋下同伴,於是背著對方繼續前行,而他背上的同伴卻日漸衰老,等到他反應過來時,曾經的兄弟已經變得白發蒼蒼。


    於是他選擇停留在隻屬於他自己的慢速世界裏,陪著老去的兄弟,書寫著這些警示後來人的語句。


    “走吧。”王思言歎息道。


    周銘點了點頭,繼續前進,又過了幾個月,在一處草地上看到了一具腐爛的屍體,屍體腐爛卻未曾生蛆,手中攥著一塊石頭,在他麵前的一塊石板上,銘刻著:


    【繼續往前有一座大宮殿,宮殿有七個門洞,從左往右數三四五的門洞,都是錯誤的死路。】


    刻痕有深有淺,可以看出這個人直到最後都在讓這些刻痕盡量深邃,好讓這珍貴的情報能維持更久遠的年月,但這裏的數年,或許隻是外界的數分鍾罷了。


    周銘在這具屍體前雙掌合十,在心中祈禱了幾句,便繼續往前,他與王思言的食物早已吃光,飲用水也同樣如此,一直忍受著強烈的饑餓感和幹渴感,但身體似乎並未出現脫水,或者消瘦的狀況。


    他們知道不能用咒術創造冰塊,也不能采用割破手腕飲血的方式來止渴,因為一路上已經有無數無主的“警言”警告他們,這些取巧的方法,會提前耗盡他們的體力,讓他們走不到最遠的距離。


    如果想要透支旅途的極限,對待這種饑渴的唯一辦法,便隻有忍受。


    它不會打敗旅行者,隻會徒增痛苦,像背負在朝聖者背上的十字架板般,對意圖窺見盡頭的人施加漫長的酷刑。


    周銘和王思言隻有在下雨天時才能張開嘴飲用雨水,至於兩人的尿液在一年前就已經無法排出,糞便和汗液也同樣如此,某種意義上,他們成了很幹淨的人。


    春天,天氣晴朗,溫度適宜,兩人隻需忍受簡單的饑渴,而且還有青草露水可以飲用。


    夏天,熾熱的驕陽高懸天空,如果事先未曾飲水,便無法出汗,高溫會烤得皮膚開裂,血液都滲透出來,但這不會致死,甚至不會影響他們的行動力,並且如果遇到連續的陰天,傷口在之後的幾天裏會慢慢愈合。


    秋天,又是一個好季節,遇到好地段甚至能一直撿到豐滿的果實填飽肚子。


    冬天,與夏天無二的糟糕季節,但好在周銘對寒冷有著天生的抗性,他可以脫去所有衣服為王思言添加外衣,而他自己則隻穿一條內褲在雪原上前行。


    平星月的筆記,也摘抄了許多未來會遇到的岔路選擇,為他們提供了許多方便。


    筆記內容前所未有的豐富,有些時候,甚至一個地段就寫滿了整整一本書。


    起初,周銘都美滋滋地閱讀,雖然許多內容隻是單純的抱怨吐槽,但用來解悶最好不過,王思言和他,都覺得旅途的過程中多了一個人,就像平星月陪著他們似的,兩人的寂寞又被削去了一份。


    但很快,周銘就不願意再翻看那筆記了。


    阿斯加德之旅是一場恐怖可怕的苦旅,它給前進者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而其中最大最要命的,是孤獨——無法消解的孤獨。


    周銘和王思言尚且未能深刻體會到此種孤獨,但也隱約品嚐到了它表麵的味道,並且意識到在遙遠的將來,這孤獨的劇痛將侵入他們各自的骨髓,即便兩人相伴相依也無法淡化。


    而翻開平星月的筆記,入目所及都透著孤獨,雖然已經可以看出她在盡量克製,但書寫者的感情依舊通過一些標點符號的停頓,某段不易察覺的抱怨,從書頁背後滲透出來。


    這讓周銘有種感覺,他和思言,和星月姐,在這個地方都患上了一種名為“孤獨”的絕症,隻不過他們倆是早期,而星月姐可能已經入土。


    翻看她的筆記,就像翻看未來自己要遭受的痛苦那樣折磨。


    所以,周銘不看了,或者說看得很潦草,不管對方的感想,隻看最關鍵的有用信息。


    他們到達了此前那個屍體所說的宮殿,通過平星月的筆記,他們排除了對方沒有排除的另外幾個選項,並且在一塊石頭上,記下了給後來者的警言。


    進入偌大的宮殿,一直以來的荒原風景發生了改變,一時間兩人都產生了些許的新鮮感,但他們也都察覺到這個宮殿並非給人類居住,裏麵的石桌石椅,殘破的家具,都不符合正常的人體尺寸。


    兩人在宮殿裏遇到了不少旅行者,大家都以十分緩慢的速度,保持自己的動作前行著,有的人金雞獨立,以重心不穩的姿態,違反物理常識保持著一個動作,有的人以一小時移動一厘米的速度,將腳放回地麵。


    還有的人靠著牆邊睡覺,也不知道睡了幾百年還是幾千年。


    這種千奇百怪的活人雕塑,就像在一個時空流速截然不同的平行世界,周銘發現,他們是所有人裏行動最快的。


    “好事,證明我們是這些人裏狀況最優良的。”周銘自我安慰道。


    王思言用冰冷的語氣打破了這個幻想:“幸存者偏差,不比我們慢的已經全都去前麵了,出現延遲症狀的人才會留在這裏。”


    “……其實這句話你可以不用說。”


    王思言瞥了周銘一眼,說道:“不過我們現在還沒看見速度快得異常的人,證明我們的確狀況還算良好,但如果有後來者超越我們,就說明我們也開始變慢了。”


    “我們有多久沒那個了?”王思言忽然轉移話題。


    周銘腳步一停:“想要?”


    “沒,沒那個心情,又餓又累又渴,那一點舒服根本蓋不過去,如果隻是讓你動的話,你就像受酷刑一樣吧?”


    周銘沒有大義凜然地說“我為了你可以忍受這些痛苦”,現實太殘酷了,王思言說的完全正確,在這種情況下,主導者就是在受酷刑折磨,即便可以靠強韌的精神忍受,總有一天意誌會達到極限。


    “如果調轉回去的話,天天都可以……我好想回去。”王思言充滿苦楚地說道。


    “興許回去後隻過了幾小時呢,其實根本沒浪費多長時間。”周銘流著眼淚說。


    兩人都不再說話了,沉默地在複雜如迷宮的宮殿裏漫步。


    這一沉默,就是整整一年,兩人都沒再說一句話。


    他們的默契足以完成所有互動,甚至連對方心中所想都能完全猜出,畢竟在這糟糕的環境下,所能說出的內容寥寥無幾,而過去精彩紛呈的人生,已經在此前百無聊賴的旅途中,說了上千遍,被嚼爛成了幹蠟。


    再也沒什麽好說的了,除了糟糕的事和憤怒的抱怨。


    忍耐、沉默,是對彼此最大的溫柔。


    巨大的宮殿很巨大,巨大到超乎想象,當再次看到完整的天空,已是十年之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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