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重的石英鍾掛在大廳的中央,時針快指向十二點,離午夜還差五分鍾。深褐漆的長方桌兩邊端坐著西裝革履的男人們。除了石英鍾的指針撥動的聲音,屋子裏一片死寂,如死水。


    麵對這石英鍾的方桌盡頭,蘇筱筠兩隻手撐著下巴,瞥一瞥左邊,又瞥一瞥右邊。這些男人還真是沉得住氣啊!剛才她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在咆哮,強烈反對讓蘇杭去南都,言辭之激烈,不僅痛罵了坐在左首的那個男人,她的兄長,蘇鬆源,更是句句暗諷宗族要依靠一個二十出頭的毛孩子去打開南都的秘密,真是沒落不堪。可是在座的十幾位男士,都出奇一致的雙手交叉放在麵前,從頭到尾沒有給過她一個眼神,全是一副泰山崩於前麵不改色的模樣。


    盡管蘇筱筠無論是商業上的成就,還是學曆,不管是宗族的地位,還是自身的實力,在宗族內都是數一數二的。但是想來,蘇氏宗族延續了數千年,族眾不止遍布大江南北,更是散落世界各地,其規模超過許多小型國家的人口。而能坐在宗族議事廳裏的,也不過是麵前的十二位男士,加上她一個執事。執事雖然地位僅低於奉祀官大人,但是說白了,也就是給宗族跑腿辦事的。在座的十二個人,除了她的兄長,其他人從事什麽工作,有過什麽樣的履曆,她都不知道。但是肯定個個來頭不小,譬如坐在她右邊第二個的那個戴著老花鏡,白發蒼蒼的老者,蘇筱筠覺得似乎在哪本國際權威的科學雜誌上看見過他的照片。


    老實說,接管了宗族的事務這麽多年,大大小小的事都是經過她的手操辦的,可是宗族到底掌握著多少資源,背後有哪些強硬的勢力支撐,她也不清楚,甚至可能沒有一個人清楚。她敢隨口答應一個市長的職位,依仗的也不過就是這種勢力。


    秒針轉到了12點的位置,零點。


    沉重的青梨木大門被推開了。


    “吱呀”的聲音仿佛是喚醒眾人的鍾聲,西裝革履的男人們齊刷刷地站了起來,雙眼都望向大門的方向。


    映入眼簾的本該是那個女子。酒紅色的齊耳短發,精致而淩厲的五官,低胸的禮服露出麵前大片白皙的肌膚。最致命的還是那一雙長長的睫毛下的寶藍色的眼睛,閃著詭異的光芒。


    然而,男人們一直注視的卻是那根拐杖,一根普普通通的胡桃木的手杖,手握的地方是羊角的形狀,便於人把握,尤其是被一雙骨節嶙峋突兀、沒有力氣的手握著,不用太費勁就能支撐行走。


    蘇筱筠連忙起身迎了過去,扶著老者的另一邊胳膊。兩個麗人攙扶著老者走向那石英鍾正下方的位置,蘇鬆源早就起身將那把紅漆紫檀木的椅子往後挪了少許。


    滿臉皮膚如枯鬆樹皮的老者坐定之後,顫巍巍地抬起手示意大家落座。


    蘇筱筠回到位置坐定之後,就搶先開口了,“奉祀官大人台鑒,小六今天冒昧召集各位長老議事,為的就是蘇鬆源縱容蘇杭去南都一事。”


    蘇筱筠雙手規矩地放在麵前,一臉的嚴肅,在這個老者麵前,她不敢有絲毫的不敬。


    老者整個人靠在椅背上,微微點了點頭,看了蘇鬆源一眼。


    蘇鬆源連忙解釋,“請奉祀官大人明察,鬆源哪裏敢自作主張,讓我那小子去南都那個是非之地呢?此事我先前已向奉祀官大人稟告過。是我那小子不聽教誨,非要去南都,這才有了這事。”


    “你扣下他的所有證件,他就哪兒也去不了了啊!實在不成,就關起來也成,反正就是不能讓他去南都!”蘇筱筠打斷了蘇鬆源的話,雙眼惡狠狠地盯著他。


    蘇鬆源看了她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


    “各位胞親有什麽看法呢?”老者囁嚅著說出這句話,聲音仿佛是破爛的舊風箱。


    濃墨一樣的沉寂再一次籠罩了整個議事廳。這件事本來該算是蘇鬆源一家的私事,蘇筱筠卻大費周章召集議事會。而最後不光一個長老都沒缺席,就連長年住在特護病房裏、已經九十多歲高齡的奉祀官大人也親自來了。其實大家心知肚明,蘇杭從一出生就是宗族選定的人,不光他的天賦和血統出眾,奉祀官更是百般愛護。而蘇杭也從未讓宗族失望過,自小成績優異,不僅有十分深厚的文化功底,對宗族的事務乃至對某些未知事物的感知上,甚至已經超過了在座的某些長老,遑論同齡的宗族子弟。


    其實,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答案,肯定是不能去。宗族十多年前的慘劇還曆曆在目,南都不僅是傷心之地,更是災禍之地,怎麽能讓宗族最看重的年輕人去冒險呢?何況,血靈契約未曾失效,南都對於宗族中人仍然是禁地啊!如果有宗族中人闖入南都,那就意味著,宗族單方麵解除血靈契約,腥風血雨又將重新籠罩整個世界,那扇門將再次被打開,惡魔的黑色羽翼又將翱翔於晴空之下,遮天蔽日。


    然而,誰又敢去揣測奉祀官大人的心思呢?哪怕是蘇筱筠召集了議事會,她也不敢保證奉祀官會支持她的決定,盡管奉祀官是那麽愛護蘇杭。雖然宗族裏的人對這位奉祀官大人知之甚少,但是關於他的隻言片語大多都是聽過幾句的。上過戰場,戰功赫赫......與幾任共和國領袖相交深厚......在異族的戰鬥中立下卓越功勳。在宗族人的眼裏,他不僅是宗族最權威的代表,更是隻能仰視的英雄。宗族之所以傳承數千年,也就是為了守護一個秘密,守護這個世界。像這種為了宗族,為了安寧,從槍林彈雨中、從屍山血海中走過來的人,真的會為了保護一個孩子而放棄對宗族的責任嗎?誰都知道,南都的事終歸是要有一個結局的,而作為宗族最優秀的年輕人,蘇杭無疑就是去劃上這個句號的最合適的人選啊!


    廳頂懸著的青銅吊燈,黃色的燈光逐漸暗淡下來。燈盞裏盛著的鬆油已快見底,沒有人表態,奉祀官沒有再開口。


    老者把胡桃木的手杖放在麵前,兩隻手撐著。


    “十八歲那年,我第一次走上戰場,手榴彈在耳邊炸響,炮彈像炸藥包一樣傾泄在頭頂,子彈擦著頭皮飛過。”老人本來平緩的聲音變得嘶啞,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千瘡百孔的肺葉甚至都無法支撐破舊風箱一般的聲音。


    “斷了腿的士兵趴在戰壕上,還在不停地填彈、射擊,子彈才不管他受沒受傷,照樣打爆了他的頭顱,腦漿濺了我一臉。教我打槍的老班長,被榴彈炮炸成了碎屍,我在戰壕裏爬來爬去找他的碎肉,也沒湊齊一副全屍。”


    老者清了清嗓子,“我無數次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無數人倒在我的身邊,倒在我的麵前。後來他們隻在夢裏出現過,我們不說話,隻是那麽靜靜地對視著。”


    “那些死在我手上的人,跟我何嚐有過哪怕一絲一毫的仇怨呢?可是我還是得殺死他們,因為我要活下去,我有我的使命,我要為我守護的東西而戰!”


    老者的臉頰因為激動而變得潮紅,鬆弛的皮肉微微抽動。這個已經九十多歲的老人,整天住在特護病房裏苟延殘喘。但卻從來沒有一個人懷疑過他領導宗族的能力。他是權威,他是支柱,他是暮年的雄獅,咆哮仍足以震懾山林。


    是啊!其實在座的哪個人不是早早就獨當一麵了呢?就連蘇筱筠自己,十八歲的時候不也是已經提前從stanford肄業,接管了西豐集團嗎?殺伐決斷,手段宛如陰詭老者。


    “我們應該慶幸,宗族有這樣一個有擔當的年輕人!”右首的男人推了推半框的眼睛,說完這句話,下意識瞟了瞟蘇筱筠。


    老者似乎被這句話從往事的回憶裏驚醒了,臉上泛起一絲笑意,但隨即收斂,換了一種嚴肅的口吻,“宗族對優秀的年輕人,是會給予最大的嗬護的,但是宗族不會阻擋他們的路。這就是宗族的態度!”


    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蘇筱筠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臉上全是失望的神色。


    “嗵”的一聲,沉重的大門被推開,是誰這麽大膽,敢擅闖宗族議事會!


    一身黑色職業裝的年輕女助理闖了進來,一向沉穩的蘇寧,此刻滿臉驚慌。


    “杭…杭少爺,已經登機了!”蘇寧喘著粗氣說道。


    “攔下那架班機!”蘇寧“謔”地站起來,一拳砸在桌子上,咆哮道。


    一回頭,卻正好碰觸到老者溫潤的眼神,很難想象那樣一張枯瘦的臉上,有那麽一雙昂然的眸子,給人以安寧。蘇筱筠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還真是一個固執的年輕人呢!”老者用拐杖敲著方青石的地板,笑著說。


    “我是個快死的人!我比任何一個人都明白生命的可貴。我說過,宗族會派最精銳的人去保護他,幫助他。我終究會死去,遲早需要新的一代來帶領宗族!無數的先輩們帶領宗族的人披荊斬棘,從山野中走來,從曆史的塵煙中走來,哪一個不是千錘百煉,浴火才能涅槃哪!”老者的臉上滿是興奮的神色,他滔滔不絕地講著,連聲音也變得清晰洪亮。


    蘇筱筠愣在了那裏,所有人都沉默了。老者仿佛把他們帶回了曾經的那個年代,黑暗的年代,風煙不止,血海翻湧。


    老者示意侍女扶著他,向門口走去。


    走到蘇筱筠身邊的時候,老者停下了步子,伸出那隻枯枝一樣的手,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對他的愛,從來不會比你們任何一個人少。誰要是想傷害他,就先從我的屍骨上踏過去!”


    老者的聲音忽然變得無比的慈愛溫柔。


    “你也是這麽想的,對嗎?”


    老者一步步挪動著步子,列席的男人們也都跟著出了門去。


    蘇筱筠仰頭盯著快要熄滅的青銅燈盞,歎了一口氣。


    “這又將是一個烈焰不息的時代嗎?”


    從這一天起,南都將不再是樂土,沉睡的撒旦將睜開眼睛,眼中的黑暗足以吞噬整個世界,戰火重燃,蔓延到天際。無數人將前赴後繼,為守護美好的事物流盡最後一滴血。


    是鐵與血,燃燒整個世界!


    飛機的羽翼劃過天際,留下白色的軌跡。


    在南都的天空下,白色t恤的少年,坐在大樓的頂層,手裏握著一把瓜子,磕一顆,向空中扔下一顆,自言自語道:


    “你們迎著風落下,便一定要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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