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在這個城市清晨的光,是柔和的,浪漫的,像是戀人的手,溫暖中帶著一絲涼意,讓人沉醉,不願再抽離。慢慢地才會熱烈,就像女人。


    睡夢中的西村感覺到了光線的變化,原本仰著的頭側了過去,臉對著車窗,想再接著睡一會兒。


    ——然後他就猛地坐了起來,順理成章地“咚”的一聲撞在車頂上。他這才意識到,不是在寬敞的床上,而是在他的車裏,駕駛座上。


    他揉了揉腦袋,又揉了揉眼睛,打開了車門。


    他的麵前是兩片廢墟,歪倒在路邊的道路指示牌上是掉了漆的“苦丁巷”三個字。


    時間已經不早了,可是這條巷子,一個人都沒有。這個時候,應該是早餐攤兒出沒的時間,可是巷子依然安靜地出奇。隻能隱約聽見不遠處的街道傳來的汽笛聲。


    這本就是一條僻靜的巷子,人少也不值得奇怪。


    他看了看手表,八點十分。這麽說,他已經睡了整整十個小時。他清楚地記得,昨天下車前他特意看了一眼,離十點還差五分鍾。


    一想到那最後一瞥的場景,不禁心底發寒。還有那股莫名奇妙的力量,強烈的超重似的壓迫感,恨不得把他拽到地底。


    這讓他想起以前。


    有一次,他去獵殺一隻專誘人自殺、推人下樓的凶靈。以他的手段,很輕易就治住了那隻凶靈。從身形看,那隻白色的凶靈,生前是個挺美的女人。


    女人說,你能不能聽我講講我的事。


    他說,不能。


    女人說,給我兩分鍾就好。


    他沒說話,一扭頭,手中的四方銅鐧已經出手,將女凶靈牢牢釘在了地上。


    他沒有回頭,他不必看。這種結局他見得太多。


    他分明聽見,女凶靈掙紮著,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話。


    “飄了這麽多年,好久沒這麽踏實的感覺了。”


    哼,凶靈這種東西,連轉生的資格都沒有,也配讓我聽你講故事。那時,他想。


    他不曾體會過真切的絕望。他一直是手握刀劍、主宰殺戮的那個人,不用考慮羊羔的感受。


    就在不久之前,他也經曆過那種“踏實”的感覺了,差一點被撕裂的感覺。


    他又餓又乏,已經懶得去想自己是怎麽回到車裏的。他發動了車子,卻不是忙著回家——他要去找蘇杭。


    西村開的jeep大切諾基srt雖然跟蘇杭的路虎攬勝2016款比起來要便宜得多,但就馬力和提速來說,也不遑多讓。他不願意開奔馳那種老爺車,年輕人就該有年輕人的樣子,這點他和蘇杭很像,所以他們能成為朋友。


    蘇杭沒有朋友,至少蘇杭自己是這麽覺得的。可是,如果說必須要有一個的話,隻能是顧西村。


    西村不禁回想起以前。


    第一次見麵,是在山間的小學校。對山村裏的孩子來說,蘇杭是個闊少爺,所有的老師包括校長都對他關懷備至。畢竟那所學校的每一磚每一瓦都是這個闊少爺帶來的,所以沒有人敢欺負他,除了顧西村。西村,是那群野小子裏最野的。對了,那時候,他還不叫西村,他叫顧強。


    顧強對著蘇杭吼,“你小子去給我把黑板擦了。”


    “為什麽?”蘇杭說。


    “因為今天該你值日!”顧強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他是勞動委員,因為他力氣大,管得住人。


    於是蘇杭去把黑板擦了。


    顧強又對蘇杭吼道:“你小子再去把垃圾倒了!”


    蘇杭又去把垃圾倒了。


    顧強接著吼:“你小子給我買隻鉛筆去!”


    蘇杭這次一動不動,站在垃圾堆旁邊,翻著死魚眼盯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你信不信我弄死你?”


    “靠,我他媽不信!”


    然後顧強的鼻子就淌血了。


    然後上課的時候兩人都鼻青臉腫的。


    “你個死東西,你給我站門口去!”矮胖黝黑的女老師對著顧強咆哮道。


    顧強白了一眼蘇杭。


    蘇杭“騰”地站起來:“老師,為什麽不叫我站外麵去?”


    “肯定是顧強打你,老師給你主持公道,你別怕!”矮胖黑老師諂媚地說。


    “不啊,我先打的他。”


    蘇杭和顧強都站在了教室外麵。


    “媽了巴子的,還以為你要告我狀呢!”顧強啐了一口,吐在地上。


    蘇杭翻了個白眼,沒理他。


    “你們有錢人腦子肯定不好使,跑這山溝溝來受罪!”顧強根本沒計較蘇杭的冷眼,繼續說。


    “我沒錢。”蘇杭忍不住還了一句。


    顧強剛想說,你家建了學校,你沒錢誰敢說自己有錢。但是看見蘇杭鐵青的臉,沒有說下去。


    過了半節課,這次蘇杭先開了口,“顧強這名字難聽,你爸起的?”


    “沒,那老東西早都不在了,村裏的瞎眼算命先生取的。”


    “這算命的,水平這麽低,肯定忽悠人的。”蘇杭撇了撇嘴。


    “是啊,他算東頭村的田大奶會生個兒子,結果人生了個女兒,還有南坪的瞎婆婆,他說人母豬下9個崽兒,結果那母豬隻下了7個,還有......”


    “田大奶......”蘇杭嘴裏喃喃著,耳根有點泛紅。


    “哈哈,改天帶你看啊!”顧強一臉猥瑣的神色。


    “對了,你住哪個村兒啊?”蘇杭想岔開這個話題,盡管他想聽得多一點兒。


    顧強依舊嘻嘻地說,“西坡村兒啊。”


    蘇杭小聲合計,“顧西坡,不好,有個大文豪,叫蘇東坡,你這跟他齊名,太不好了!”


    可是顧強還是聽見了,搶著說,“多好啊多好啊!我以後肯定比那個東坡厲害!”


    “不要,你幹脆以後叫個顧西村兒吧,總不能叫坡村,哈哈!”


    “你笑了哎,臥槽,你會笑啊!”顧強忍不住拍了拍蘇杭的肩膀。


    遲暮的天空下,偏僻的山村裏,兩個少年影子在夕陽下拉得很長。


    西村思緒從記憶中拉扯回來,車子已經穩穩當當地停在蘇杭小別墅的門口。


    下車,開門,徑直走了進去。


    蘇杭坐在餐桌前,餐盤裏有半個煎蛋,兩塊橙子,半拉三明治,旁邊還擱著大半杯牛奶。


    “來了。”蘇杭手裏拿著一塊橙子,淡淡地笑了笑。


    西村拉出一把椅子,坐在了蘇杭對麵。


    “你狀態不對。”西村已經感覺到了。


    “吃過了嗎?”蘇杭指了指麵前的餐盤,示意他要不要來點兒。


    “沒有。”西村回答道。


    “那你自己去做吧,這個家應該比我要熟。”


    “我不是來吃早餐的,你明白嗎?”


    蘇杭低頭掰半拉三明治,頭也沒抬地說:“吃完我們再說。”


    西村隻得起身去了廚房。


    他拉開冰箱的門,準備也拿一個雞蛋。


    看見空了3格的雞蛋格子,他的動作停滯了一下。不過也就那麽一小會兒,隨後迅速地打開煎鍋,做起早餐來。


    蘇杭吃得很慢,西村做完早餐,坐在他對麵吃完食物、喝完最後一口牛奶的時候,他也剛好清理完餐盤的最後一點麵包屑。


    西村扯了一張餐巾紙,擦了擦手,“現在我們可以談談了嗎?”


    “我猜得沒錯的話,你是來質問我的。”蘇杭並沒有習慣性地用帶著壓迫感的語氣。


    “你可以這樣認為,她明明不在!”西村是有一點惱火的,所以語氣顯得有點咄咄逼人。


    蘇杭看見西村慍怒的樣子,強擠出一絲笑意:“我問你,剛剛你打開冰箱的時候,為什麽遲疑了一下?”


    西村被問住了,一時答不上話來。


    “因為你知道,那裏少了一個雞蛋。”蘇杭很滿意西村的這種反應,“你幾乎每隔一天就會趁我外出來檢查一次,所有的食物,所有的衣物,所有的家具,每一個房間,每一件電器,小到餐具有沒有消毒,和門把上的指紋。你很清楚,那裏少了一個雞蛋。”


    是的,西村的心裏很清楚,他剛才隻是想,也許蘇杭多吃了一個雞蛋。


    可是,蘇杭每天隻吃一枚煎蛋,這是他很多年的習慣。這習慣,是西村幫他養成的。在山村小學的時候,西村是孤兒,村裏的人都會給他送雞蛋,所以他每天早上都會煎兩個雞蛋,帶上。那時候,蘇杭不愛吃老師家的小灶,隻愛吃西村帶的煎蛋。後來他就養成了每天吃一個煎蛋的習慣,哪怕是吃三明治,裏麵也是不加煎蛋的,而是喜歡吃整個的煎蛋。


    西村想不通,在苦丁巷經曆的一切,都告訴他,這個叫小河的女人,絕對不是真實存在過的,極有可能隻是一個靈體,就像那個被掛在大廳的女孩一樣,是死去的人。可是靈體有著自己限定的活動區域,而且是不能進食的,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蘇杭看著西村的反應,接著說:“讓我來告訴你。昨天的這個時候,在你的位置,坐著一個溫婉如玉的女子,陪我吃了一個煎蛋,喝了一杯牛奶,三明治加了牛油果和火腿片,她隻吃了半塊。”


    西村看著蘇杭信誓旦旦的樣子,也有了那麽一點動搖:“那她現在人呢?”


    蘇杭:“這才是我等你來的原因啊。可能隻是出去散散心,也可能是被什麽人抓走了,你要幫我找到她。”


    “大少爺你這如意算盤打得響亮啊!你自己女朋友丟了,擱這兒悠閑地吃早餐,等著小的給您屁顛屁顛跑去找啊!又不是我女朋友丟了!”西村站起身來,幹脆靠在沙發上,翹起了二郎腿。


    他無非是想揶揄一下蘇杭。隻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偶爾也打打趣調劑一下,畢竟人前他們要一直保持著距離感,這種風格的談話是不會有的。


    “我們現在毫無頭緒,像是一團毛線球,找不到線頭,這種情況下我們該怎麽辦呢?”蘇杭把餐盤放到洗碗槽裏,轉身收拾餐桌。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們到了這兒,是避不開他們的。俗話說,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山門還是要拜一拜的。”蘇杭想什麽,西村向來猜的八九不離十。


    “我沒有見過他們的人,可是你一定見過。”蘇杭盯著他,笑得很詭異。


    “你這樣的身份,還整天學蘇寧她們八卦,你害不害臊!”西村翻了個360度的白眼。


    “哈哈,你還不承認,那個女孩是叫月城吧?”蘇杭已經清理完餐桌,倒了兩杯白開水,遞了一杯給西村。


    “滾。”


    “是不是嘛?”


    “麻利兒滾!”


    “你丫在我家,裝的跟大爺似的!你信不信,我告訴家裏,你跟我這麽囂張,讓老爺子打你屁股!”蘇杭佯裝怒氣衝衝的樣子。


    “切,你去啊,以後更沒人跟你好好說話了!”西村又翻了個白眼。


    蘇杭內心一萬隻草泥馬呼嘯而過。


    “好了,不鬧,給我講講天心閣,這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存在?”蘇杭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


    西村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問:“你知道天心閣這名字怎麽來的嗎?”


    蘇杭略一思忖,“我知道中南有個天心閣,是天下四大名樓之一,莫非這二者有什麽關聯?”


    西村得意地笑了笑:“不錯。天心閣就是源於中南的天心閣樓,那裏也是他們原來的總舵。你既然知道天心閣樓,想必也就應該知道文夕大火,中南古城在那場大火中被燒得滿目瘡痍,天心閣樓也被燒了個亂七八糟,天心閣人就此南遷動到了南都這個地方。”


    蘇杭接過話茬:“我查過很多密卷,對天心閣的記載都是含糊不清的,不清楚它什麽時候誕生的,也不知道構成是怎樣的,目的何在?但想來應該源遠流長,目的嘛,既然牽扯進南都這趟渾水,恐怕跟咱們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是的,天心閣的人我曾經接觸過,他們對於馭靈一門的修煉,要遠勝於我們蘇家,而據我所知,那個叫月城的女孩,還隻是天心閣裏一個普通的馭靈師,可靈力與我竟不相上下。”西村的眉間罕見的有了一絲憂慮。


    “天心閣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組織呢?但凡存在必有它的使命。別說這種代代相傳的門派了,就是一個小小的街頭幫會,也有其存在的理由啊!”關於天心閣,蘇杭想知道得更多。


    “我來講講自己的判斷吧。這天心閣原名“天星閣”,其名源於明代盛傳的“星野”之說,按星宿分野,“天星閣”正對應天上“長沙星”而得名。古閣位於古城長沙地勢最高的龍伏山顛,被古人視為呈吉祥之兆的風水寶地。可是令人奇怪的是,這裏供奉的神明乃是文昌帝君和奎星,這文昌帝君天下文人都供奉,可是供奉這奎星就蹊蹺了。”西村故意停頓了下來,望著蘇杭。


    蘇杭急著聽個中原委,急忙說:“這奎星乃白虎宮七宿之首,主天下文運,天心閣本就名為書院,供奉奎星不是理所當然嗎?”


    “這你就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我來問你,這奎星是何形象?”


    “黑臉紅發以鬼麵出現,右手執朱批筆、左手托金印,左腳後翹踢鬥,這誰不知道?”蘇杭對星宿有頗多的涉獵,這點知識難不倒他。


    西村滿意地點點頭,接著問:“古代神話中,除了這二十八宿生得凶惡以外,可還有別的凶神惡煞?”


    蘇杭略思索了一會兒,回答說:“凶神惡煞,多半為地仙或者冥界,天上神仙卻是仙風道骨的多。若非要找出幾個,那驅魔帝君鍾馗實在算得上凶神惡煞了!”


    “不錯不錯!”西村忍不住鼓起掌來,“這位鎮宅賜福帝君生的是豹頭環眼,鐵麵虯鬢,一點也不似那天上的神明,倒似那冥界的惡鬼。我再問你,這冥界之中,可有生的與奎星相似的人物?”


    蘇杭“切”了一聲,“我知道是判官,你別跟我賣關子了,快點告訴我。”


    “別急,我的大少爺!我告訴你!不錯,就是陸判。你我心裏都明白,這神話傳說本就不足信,所謂神跡也不過是靈體的作用。似奎星、鍾馗、陸判這些人物,不過都是那逃離了喪葬之地的靈體天、地、人三魂結合之後的產物,能超離七魄而存在,這並不是多罕見的現象,蘇家以前的子弟中就有這樣的人物。”西村說到蘇家時,不禁頓了一下,眼角的餘光瞟了一眼蘇杭。


    蘇杭當然聽到了,他咬了咬有點發幹的嘴唇,凝聲說:“不錯,以前蘇家就有這樣的人。我的二哥蘇醒就能做到。你清楚我來這兒就是為了他!所以我可以不惜一切!”


    西村的話把蘇杭心裏的執念牽動了。蘇醒是蘇杭的堂兄,正是在南都的驅魔大戰中失蹤的,十年來音訊全無,大家都覺得他死了。那次大戰以雙方停戰,簽訂血咒告終,換來十年天下太平。蘇杭此次來到南都,已經是破了血咒,終結了互不侵犯的協約。


    西村坐直了身子,拍了拍蘇杭的膝蓋。


    “好,我們說回正題。對於鍾馗還是陸判,或者是奎星,以前的人並不能知道他們是什麽,他們將自己樸素的願望寄托到這些神明身上,卻從不深究他們的來源,也自然就不會想到,可能他們本來就是一個神明,哦,不對,應該說是靈體。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天心閣所供奉的奎星就有另外一層意義了。”


    蘇杭緩緩地點頭:“不錯,天心閣實際供奉的就是陸判!天心閣既然了解靈體的世界,不可能不知道從來沒有一個叫陸判的神存在,他們為什麽還要供奉呢?”


    “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按道理來說,天地人三魂各有其歸宿,加上我們蘇家負責狩靈,如果陸判真的存在,他司職的乃是冥界,應當是掌握地魂。可是地魂卻一直是在墓地遊蕩,等待輪回之井開啟,遊往歸墟之國與人魂匯合。如果陸判存在,他在這個輪回中發揮什麽作用呢?供奉陸判的天心閣又發揮什麽作用呢?”西村習慣性地皺起了眉頭。


    “叮鈴叮鈴……”


    門鈴聲響起,打斷他們短暫的思索。


    蘇杭起身走到門後,從貓眼裏向外看。


    門外站著一個女人,墨鏡,長褲,紅色西裝上衣,長發。


    就在蘇杭準備開口問明身份的時候,女人摘下了墨鏡,隔著貓眼像是盯著蘇杭的眼睛說:


    “幸會,我是月城,我想,坐著的那一位應該認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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