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埡的風,還是一年到頭的刮。


    蘇家的娃,已經長大。


    年已三歲,孤兒身,還好不是孤兒命。那蘇七爺的三兒興雙,雖是個殘腳敗手之人,可生的一副古道熱腸,認了那蘇杭,全當作自己的孩兒來養,隻告訴這蘇杭,他母親已改嫁他處。雖讓這小子生著些恨,倒是死了他尋母的心。


    顧大奶奶將這小崽子視作心頭肉,磕破點兒皮,都心疼得不行。


    更讓人感動的是,這梅子埡有一戶算一戶的人家,對這孩子的身世非但不提及,平時有個水果、糖的,都先緊著這孩子吃。這蘇杭吃百家飯,穿百家衣,一晃長到了三歲,模樣很是端正,個頭也高。


    本來是個極好的孩子,偏偏那性子像是跟他那混賬老爹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一天到晚手上拖著根棍子,翻山鑽林,活脫脫一個孩子王。


    這梅子埡有些嚼舌根的人,背地裏也說,這小魔王成天拄著一根哭喪棍,難怪一出生就死了爹媽。


    蘇家老三蘇興雙,因為小時候放牛,被牛踢碎了膝蓋骨,後來就成了瘸子,年已三十六,也沒討到個媳婦,梅子埡的人背地裏都喊他“三跛子”,可當麵都是叫他“三先生”或者“老三”。


    你道這老三高中尚未畢業,從無拿過一天教鞭,卻偏偏有人叫他“先生”呢?


    原來這西南地區,巫邪盛行,怪力亂神之事頗多,人們將這從事溝通陰陽、驅鬼祈神的人,稱作“儺公”。這蘇七爺家,就是儺公世家。


    蘇七爺家,隔代傳藝,其實不難理解,儺公一行,由於長期跟汙穢人事打交道,多半是短命之人,在世也是窮困潦倒,多災多難。


    蘇七爺的父親,蘇醒龍,那是十裏八鄉第一號的儺公,七十歲的時候,在那時的蘇老太爺百歲高齡去世的喪事上,站在九張堂桌上,連跳連唱三天三夜,沒有合眼,據傳在那九層台桌頂上,蘇家老太爺魂兮歸來,與蘇醒龍對話的聲音,聲聞數裏。從此,梅子蘇家聲名大振,拜師學藝之人門庭若市。


    到了蘇七爺一代,原是兩兒一女,蘇七爺也算是那命硬心狠的人物。蘇七爺排行第二,可頭上的大哥一歲便幺,腳下的妹妹也沒能活過三歲。人都言,蘇七爺是個孤老命。這樣的命數,本是傳這儺公手藝的好苗子,可是祖宗之法不可廢。到頭來蘇七爺也沒傳下這手藝,不過靠著祖宗的餘威,又有著過人的詩書和正直的為人,在十裏八鄉蘇姓一支也是一言九鼎的人尖子。


    傳到混賬老幺這一輩,合了祖宗的規矩,卻在人選問題上傷透了腦筋。那四個女兒,個個嫁的好人家,日子紅火,又是女兒身,自然不便傳下衣缽。那四個兒子,老大和老二,都是老實巴交的莊稼漢,這儺公的營生,也不願接在手裏。餘下那老三和老幺。老幺本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命數也硬,可是蘇七爺見他一副爛德行的混賬模樣,這儺公手藝做的雖是鬼神的生意,秉承的也是人間的規矩。這混賬老幺,若是學了手藝,日後徇了私心,免不了給大家裏帶來滅頂之災。


    思來想去,隻有那老三蘇興雙最為合適。蘇興雙的手藝,那是蘇七爺的爹,那位桃李滿天下的蘇醒龍親自傳下的,故而在儺公這一行,“三瘸子”是塊金字招牌。你道為啥,那蘇醒龍雖然弟子很多,有那麽幾個德行不虧的也得了真藝。


    可說到底,蘇家的儺公是祖宗手藝,蘇醒龍怎會留著要緊的幾手?三跛子正值二十歲的光景,一日猛得雙腿失去知覺,臥床三日,醫生都束手無策,起來以後,雙腿一長一短,從此跛了。外人不知,獨蘇七爺和儺公才知曉,這是做儺公的代價。有的人一生貧困,毫無財運,有的一世孤苦,無人陪伴,還有的殘腳敗手,瞎眼聾耳,不盡相同。


    三跛子端著一大海碗苞米飯,飯上麵擱了幾塊厚厚的白肉,蹲在院坎上扒拉著飯。顧大奶奶懷裏抱著個娃,紅彤彤、圓嘟嘟一張臉,眉毛濃密,一看長大後就是個英朗的漢子。


    ——那便是死了爸媽的蘇杭,一晃過了三年半了。


    如今已是六月的光景,天熱難耐。顧大奶奶手裏拿一把粽葉扇,輕輕地扇著,驅趕蚊蟲。


    日中正午,熱得人發慌,大多數人這會兒都在睡午覺。


    對麵大路上一個人行色匆匆,往埡口的蘇七爺家奔來。


    還沒上坎,那人先喊上了:“老三老三。”


    三跛子定睛一看,是本家的兄弟,蘇興洪。


    “洪娃子,咋了?”三跛子嘴裏全是飯,嚼得嘴角流油。


    “我的羊子在墳彎槽走失了!”蘇興洪是急壞了。


    墳彎槽連的山,長達三四裏,其間傳說有牛鬼出沒,常有牛羊走失,十去九失。農村裏,一隻羊,是筆不小的損失。


    三跛子從腳邊撿了幾顆石子兒,在手裏捋了捋,扔在地上。


    蘇興洪正好上了院坎,撐著蘋果樹,喘著氣,額頭上的汗珠曆曆。


    三跛子扒了一口飯,說:“再去墳彎槽那條正路,然後往東邊林子裏鑽,百步左右可以找得到。天氣熱,堂屋裏瓷盅裏有涼水,你先喝一口再去。”


    “老三哪,老三,要不你還是陪我走一趟吧!墳彎槽那裏我也不敢亂跑。”蘇興洪一副哀求的樣子,“年底殺了羊,我送你一條羊腿答謝。”


    三跛子扒拉著飯,沒做聲。


    “地裏的苞穀頭可以明兒再掰,先去幫洪娃子找羊子。”顧大奶奶發話了。


    “嘿嘿,還是嬸疼我!”蘇興洪望著顧大奶奶,諂媚地說。


    “嗯,媽,給杭娃子擇點瘦肉燜個白米飯,等他醒了吃。”三跛子使勁兒扒了幾口,大半碗飯很快見底。


    “我曉得,燜好了。快點去,早點回來,你爹去采茶葉了,天黑了你給交到茶場去。”三跛子應了一聲,把碗擱在屋裏砧板上,隨蘇興洪去了。


    天色漸晚,蘇杭吃完了瘦肉燜白米飯,顧大奶奶洗了碗,收拾了灶台,和蘇杭坐在院坎上乘涼,給蘇杭講著牛郎織女的故事。


    三跛子不見回來,蘇七爺也不見回來。顧大奶奶先給小孫子弄了些飯菜吃,然後把飯菜燜在鍋裏。


    小孫子蘇杭搬個小板凳,挨著顧大奶奶坐,手裏忙個不停,折著奶奶教的紙飛機。


    “奶奶,那個飛機怎麽折啊?”小孫子稚嫩的聲音讓顧大奶奶瞬間心情愉悅了點。


    “來,奶奶教你。”顧大奶奶接過被揉著亂糟糟的紙,放在大腿上抹平。


    剛對折了一下,一個人影闖了進來。


    屋裏光線暗,顧大奶奶還沒看清是誰,那人影已經衝到了蒸飯的木箍蒸桶旁,把蓋子一掀,直接用手抓木箍蒸桶裏的苞穀飯往嘴裏塞。


    顧大奶奶連忙一把把蘇杭摟在懷裏,小孫子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兩眼直瞪著那個人影。


    “你是誰?”顧大奶奶戰戰兢兢地問。


    那個人影吃了太急,苞穀飯水分少,很容易就渴,一時間把他噎住了。


    過了好一陣兒,他才把飯團吞下去。


    “你們家媳婦呢?”他左顧右盼著,聲音聽起來有點癲狂。


    顧大奶奶心生疑竇,心裏猜想莫不是文紫當年招惹了麻煩,嘴上卻另是一番說辭。


    “我們家沒有媳婦。”顧大奶奶板著臉說。


    “沒想到,你還是死了。”那人神色略顯悲戚,可轉瞬變得又憤又急。


    “一念之差,給了你那寶貝,害得我自己家破人亡,再無一天好日子。你可千萬別弄丟了它。”


    嘴上這麽說,眼睛已經四處搜索著。


    屋子不寬敞,光線又不好,找東西本來不容易。


    可是在那放砧板的大糧桶底下,一個東西放著幽幽的綠色光芒。


    他的眼睛盯著那個東西。


    土泥地麵,難免坑坑窪窪,顧大奶奶就拿那塊石板墊著桶底,免得切菜的時候晃來晃去。顧大奶奶心想這人莫不是瘋了,那一塊她拿來墊桶的青石板,能是什麽緊要的東西?


    “哈哈,哈哈,找到了。”那人欣喜若狂。


    “什麽人?”蘇七爺手裏拎著一個竹簍,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門口。


    “不知道哪兒來的餓死鬼,你快趕他出去!”顧大奶奶見來了救星,心裏的石頭才落了地,忍不住大罵一句解解氣。


    “哪兒來的餓死鬼?敢在我家撒野!”蘇七爺一聲斷喝,頓時就把那人嚇得愣住了。


    那人連忙抱緊了那塊青石板,顯然被蘇七爺嚇住了。


    蘇七爺眉眼極濃,頗有一股震懾之力。


    “這是我的,我的……”那人嘴裏碎碎念著,到最後竟似開始嗚咽起來。


    “你腳步虛浮,麵黃肌瘦,我知你是餓死之人,你快快去了,你告訴我你葬身之地,我回頭必收斂你屍骨,超度你。”蘇七爺一字一句頗有威嚴。


    一邊顧大奶奶卻是嚇得不輕。莫非這人真的是個餓死鬼?


    那餓死鬼停下了嗚咽聲,盯著小孫子蘇杭問:“這就是那媳婦的兒子嗎?”


    蘇七爺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一家五口,皆因失了這塊石板而遭橫禍,我自己更是跌落天坑,活活餓死。可我自己送出的東西,又怎能怨人?”


    說完他把石板遞給小孫子蘇杭。


    蘇杭想去接,顧大奶奶連忙攔住了,最後蘇七爺接了過去,又轉手給了小孫子。


    “貨擔郎,走四方,走四方……”那人又念叨起來,身形往門口飄來。


    蘇七爺讓開了路。


    顧大奶奶這時才看清那人的雙腳竟是懸空的。聽老輩子講,鬼魂都是踏雪無痕,走路無聲。這回真是見了鬼了!


    那鬼魂飄了出去,蘇七爺一把拉過小孫子,也要跟出去。


    顧大奶奶不知怎麽回事,扯住小孫子的胳膊,急問蘇七爺:“七爹,你扯他幹嘛?”


    蘇七爺臉色一板,喝道:“婦道人家,別管這麽多!”


    然後低頭看著小孫子,語氣變得和緩了些。


    “陪爺爺去,好不好?”


    “嗯。”蘇杭用力地點點頭。


    “爺爺要去收斂,你怕不怕?”


    “不怕!”一雙清澈如水的眸子,異常堅定。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南都異靈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雲雁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雲雁歌並收藏南都異靈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