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娃怎麽還不醒啊?”


    蘇杭一醒第一句就聽見之前那個老婆子的聲音,他實在不知道如何麵對,害怕一不小心就會露了餡,隻好強裝昏迷。


    顧大奶奶一向把孫子當心尖兒上的肉,見他吐了一口血,嚇得“媽啊娘”的亂叫起來。


    找了蘇哈武來把脈,隻說是血氣攻心,休養一會兒自然就會醒了。但過了這些時辰,小孫子還是沒有醒,她免不了有些著急。


    “到底怎麽回事?爹,你一直在場,說說吧!”蘇三到底是有些根基的,將那衣服穿在身上,三魂互相吸引,過不了多時,已經醒轉過來。


    蘇七爺雖然沒有學到蘇醒龍的儺公手藝,但是接骨推拿的本事比蘇三要純熟。這會兒,正在蘇杭全身的穴道拍打按摩,把蘇杭給折騰得夠嗆,好幾次差點“哎喲哎喲”地叫出聲來。


    “哎,我當時也嚇傻了,哪裏像是三歲小孩兒啊?怕是比你的道行都深了!我問你,你當真沒有教過他任何手藝嗎?”蘇七爺逼問道。


    蘇三心中一凜,連聲解釋:“不不,怎麽可能?爹,我們蘇家隔代傳藝,是千百年來的規矩,給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破祖宗的規矩!”


    蘇三轉念一想,先前見那帝芒朱砂陣,排列的比自己實在高明許多,就是蘇家老太爺蘇醒龍也不過如此,腦子裏靈光一閃,小心翼翼地問:“莫不是爺爺顯靈了?”


    蘇七爺“咦”了一聲,也露出懷疑的神色。


    “沒想到這小子還有這等造化!”蘇三劫後餘生,不禁又覺得蘇家老太爺實在是鬼神莫測的人物。


    蘇醒龍那是儺公行裏神一般的人物,他在世的時候說,自己死後會有一魂不散,能讓他附身的人,那必定是千年難得一見的奇材,不然經不住他一身道行。其實,那不過是蘇醒龍醉後的一句胡話,被他們當了真,饒他道行再深,也不過是個凡人,哪能逃得過天地命數。


    “興許是,公公見這孩子打小沒了爹娘,憐見他吧!”顧大奶奶在一邊早已垂下淚來,默默地用手掌揩著。


    “你個死婆娘,你再說一句我撕了你的嘴!”蘇七爺大吼道,眼睛下意識瞥了一下小孫子,見他雙目緊閉,鼻息平穩,這才放下心來。


    蘇杭卻偷笑個不行,先是被當作老爺子附身,後是聽了這孩子的身世,見這幾個人渾然不知被耍得團團轉,惡作劇得逞的幸災樂禍是少不了的。


    可他轉念一想,這孩子自小沒了爹媽,實在是比自己更加可憐。又一想,如果蘇鬆源不是自己的親身父親,那自己與這孩子當真是身世無二。當即在心裏默默道,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你這副皮囊,總不至於讓你吃虧才是。


    經過蘇七爺三個人短短幾句話,蘇杭已經搞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按他的性格,若是在此間給人做孫子、當兒子是打死也不願意的。可是他知道自己原來的魂魄,已經被生生打散,四處遊蕩,分明就是已經死了。這時候,屍首怕都已經被運回江城蘇家,葬禮上小姑一定哭得昏天黑地。當然,也可能被暴屍荒野,爛得隻剩下白骨了,小姑肯定還是要哭得梨花帶雨。說來,就算為了小小姑也要好好活著。


    不知道為什麽,蘇三的招魂陣竟然意外地聚齊了他的三魂,又剛好有個三歲大小的孩子。孩子的七魄形成早,三魂卻要等到六歲以後才會成型,這也是為什麽六歲前的孩子絕對不會被勾走魂魄的原因,而三歲前的孩子更是天眼不退,能視鬼神。一般來說,七魄中孕育出三魂,三魂除了自己的本體以外是絕對不能和其他人的身體融合的。


    但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樣的造化,蘇杭的三魂竟然可以與這孩子的七魄完美融合,同化成一人。


    蘇杭以前在狩靈世家長大,深知這天地間的奧秘實在無窮無盡,不可捉摸,也就不覺得多麽不可思議。


    他假意打了個哈欠,順理成章地睜開了眼睛。


    他睡在一個掛著舊蚊帳的床上,床板有些硬,繡碎花的被子也有點潮。


    他自然不知道,被子潮是因為他昏迷的時候出了幾身大汗,盡管顧大奶奶一直在邊上擦洗,也還是潤濕了被褥。


    這是一棟老式的土胚瓦房,透過頭頂的亮瓦,覺得光線很暗,想是時候已經不早了


    這下旁邊守著的三個人可算是鬆了一口氣,顧大奶奶揩幹了臉上的老淚,咧著隻有兩顆門牙的一張嘴笑。


    蘇杭心裏打個哈哈,至於嗎?比過年還開心。


    正在心裏偷笑著,說時遲,那時快,蘇杭還沒反應過來,一個海碗遞到了麵前。


    “來啊,狗兒子,喝了這碗藥,咱就好了啊!”蘇三少見地溫柔。


    可是這一溫柔,蘇杭叫苦不迭。


    這......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打死我我也不會醒啊!蘇杭的內心是崩潰的。


    蘇杭拚死抗爭,終究是胳膊擰不過大腿。這會兒,他們全無談論蘇醒龍和千年奇材的崇敬之情了。


    這邊落了個太平圓滿,可那水牛娃兒一家卻免不了酸風苦雨。


    壯年而逝,是最大的憾事。


    梅子埡人人都知道這事是由蘇七爺家起,但並無一人說他一句不是。


    那蘇三差點栽在水牛娃兒的家裏不說,就連那蘇家三歲的寶貝孫子都吐了血,差點救不回來。蘇七爺可以說是盡了全力了。


    蘇杭吐血暈倒、蘇三生死未卜的時候,所有人都去忙著救他二人。蘇七爺卻走到水牛娃兒媳婦五香的跟前,一磕記跪了下去。


    “五香啊,是我害了水牛!我給你賠罪,你放心,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兒,叫花子就是我的親孫子。”所有人都被蘇七爺這一舉動驚住了。


    蘇七爺是德高望重的老輩,等於是蘇家的族長。早些年,別說是給族長家幫忙做事死了,就算是族長讓去自殺,也沒有人敢有怨言的。蘇七爺下跪賠罪,真真是做到了極致。況且,他承諾把五香當自己的女兒,叫花子當自己的孫兒,就一定會做到。家裏死了男人,這孤兒寡母今後的日子卻還有指望。


    他這一跪,沒損著威信不說,更讓大家打心眼兒裏欽佩和敬重。


    “七伯啊,這事怪不得您,都是命。”到底是死了丈夫,五香隻顧著抹淚,也沒有去扶蘇七爺起來。


    蘇七爺倒不在意,站了起來,立馬吩咐本家的男兒們,去給親戚送信、請入殮師傅、置辦做法事的東西,還有就是給蘇老太爺的徒弟去信,讓他們來幫忙做一場法事。安排妥當,又吩咐人照看著孤兒寡母,這才急匆匆趕回家來看小孫子和兒子。回來的時候,蘇三早就醒了。


    這下,蘇杭也醒了,蘇七爺心中一塊石頭終於是落了地,否則,這梅子埡一天之內,可就是幾場喪事了。


    “你在屋裏好好帶孫兒,我和三娃子還有事。”蘇七爺吩咐顧大奶奶,然後和蘇三一起出去了。


    蘇杭吃完了藥,連著吃了幾塊糖,感覺身子好了許多,心情便也就好些了,過了一陣兒,就鬧著要去找蘇七爺和蘇三。


    蘇杭自然是叫不出一聲奶奶的,當然也叫不出“爺爺”和“爸爸”,隻是說:“我要出去玩。”


    顧大奶奶拗不過他,臨了還是帶他出了門。


    遠遠看見對麵山上人聲鼎沸,蘇杭就硬生生拽著顧大奶奶往那邊兒去。


    蘇杭到的時候,蘇三、蘇七爺正和幾個頭發花白,看起來仙風道骨的人坐在兩條長板凳上商量事。


    蘇杭便要過去蹭板凳坐,顧大奶奶將她交到蘇三的手上。蘇三就抱過他,放著身邊坐著。


    “先說的小孫子,就是這個孩子了。”一個坐左手邊的老頭臉長長的,笑起來倒是慈眉善目。


    蘇七爺點點頭。


    “七公想做多大的法事?”一個戴眼鏡的老者,臉上坑坑窪窪,眉毛濃密,眼球突出,生的十分凶惡。


    蘇杭看了她一眼,覺得討厭,便不再看他。


    蘇七爺沒有作聲,眼神示意蘇三先講。


    這種事,他不好表態,若是幾位師傅被迫允了,日後免不得說他不懂規矩,若是不允,往往折了他的麵子。


    “三位師兄,我的意思是,唱六台。”蘇三雖然道行比這些老年人要厲害,可是終究輩分在那裏。


    這安魂的法事,儺公一行向來循著三六九台的法子來辦。一般人,都不壘高台。於一家一姓有貢獻的老人過世,可以唱三台,也就是壘三張四方桌。於一方百姓有功績,或有秀才功名在身的人,可以唱六台,壘六張四方桌。於一省乃至一國有功績,於萬千黎明有恩澤,或一方諸侯,可唱九台,搭九層高台。這是老祖宗留下的規矩。


    當年蘇醒龍唱那九台大法事,實在是梅子埡幾百年的頭一樁。隻因死的那人是大革命的元勳,開國功臣,與大總統齊名的人物,於國於民有大功不說,論功名也是手握幾十萬重兵的將軍。這才有了那九台的大法事。


    就這梅子埡來說,能配得起六台法事的人,可以說沒有,就連蘇七爺自己,既無功名,又無明顯的功績,怕要配那六台法事都是勉強。


    “哼,你們蘇家就愛搞這些壞規矩的事,莫不是想百年以後試試那九壘高台,這會兒先做著鋪墊!”那大眉毛的老頭冷笑道。


    言語之間,不僅譏笑蘇七爺是為了自己的身後事,那一個沒啥功業的水牛娃兒都可以用六台,水漲船高,自己以後當然可以用九台,而且這話裏的意思,更是說了蘇醒龍的壞話,意思是他當初做那九台大法事也壞了規矩。


    這話實屬無理,但想來確有緣由。蘇醒龍在世收他們做徒弟,卻留了手,他們心中怎麽能不怨恨。


    蘇三被這句話噎在那裏,蘇七爺更是臉色鐵青,大為光火,隻是忍著沒有發作,畢竟那六台法事得指著他們。


    “哼,真是混賬,連師傅的壞話也敢說!”


    蘇杭口齒還不是很清楚,但眉眼和語氣卻根本不像個三歲小孩。


    而且,他一瞬之間就聽懂了大眉毛老頭的意思,心智成熟更令人震驚。


    不光蘇三和蘇七爺張口結舌,那三個老頭更是被驚得像坐了一般針尖從板凳上彈起來。


    昨夜蘇杭布陣救人的事,他們先前已經聽蘇三講了,而且,一到這裏,就聽大家議論得沸沸揚揚,倒搶了那死者的風頭。


    而借屍還魂之事,他們不光知道,蘇醒龍在世的時候也提過,他們怎敢不信。


    一時間齊刷刷看著蘇杭,可憐那一張張老臉嚇得慘白。


    “就唱六台。”蘇杭故意皺著眉,做出一股厭惡的神態。


    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又大聲嚷了一句:“我看什麽規矩都可以破,以後這小子也要學我的手藝!”


    盡管他聲音顯得稚嫩,可是這一聲還是把在場的人都嚇住了,就連入殮的老林頭都呆住了,手裏一把石灰沒撒下,愣著神看著這廂。


    蘇杭沒有一個字承認自己是蘇醒龍,可是在場的沒有一個人敢懷疑。畢竟是個三歲孩子,若不是蘇醒龍借屍還魂了,怎麽說得出這樣的話?


    不僅是昨天晚上他顯露的術法,就連他此刻的神情語氣都像極了那個故去的老神棍。


    說完這句,蘇杭作勢往後倒去,蘇三眼疾手快,趕緊一把扶住了他,抱在懷裏。


    幸虧你手快,不然非摔老子一個腦震蕩不可。


    蘇杭在心裏暗爽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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