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施展輕功,約盞茶功夫便到了問道坡。此時他於內功輕功均有所體悟,雖行得甚疾,卻是臉也不紅氣也不喘。看門小童青竹出得門來,見是李岩,便道:“師兄不去參加較武,來此作甚?”李岩道過原委,青竹知道師尊青睞於他,便直接引他入任俠居。


    李岩拜見了於九音,向他訴說了詳情,並呈上布囊。於九音卻看也不看,直接對外道:“既然是故人到訪,為何不進來相見。”隻聽得門外一人道:“晚輩實乃迫不得已,囊中之物對晚輩等非常重要,若非情不得已絕不離身,隻能背後跟蹤李師弟到此,心中確無不敬之意,豈敢造次?”


    李岩又驚又怒,原來黑衣男子一直尾隨在他身後,他自忖輕功已達上層,內功小有成就,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敢說,身後一直尾隨有人居然不知。


    於九音、李岩出得門來,見男子、少女恭立於門前,行的是弟子之禮,。二人見於九音出門,當下上前抱拳:“東海李湛、楊嵐見過於師叔。”說完就要跪下磕頭,於九音忙上前扶住二人,道:“當年一別,如今你們已經長大成人,大家那便放心了。”李湛卻道:“若非於師叔高義,隻怕天都到東海之間,李湛都不知道會葬身何處。”於九音道:“且入內說話。”


    到得室內,少女楊嵐又跪下磕頭,於九音卻坦然受了一禮,緩緩道:“當年我與楊兄於天都道左相逢,以武論交,到得後來,他向我傾訴心中誌向,願兵鋒所指,揚威西域,勒石燕然;又說久處天都權利漩渦,眼中所見,耳中所聞,不平之事多矣,卻不能如我這般快意,願有生之年,天下平定之後,便隨我遠走江湖,蕩盡天下不平。卻不料……”


    楊嵐沉默片刻,昂然道:“楊家世為將門,家父以身許國,到得後來求仁得仁,又有何憾;我雖為女子,願繼承我父之誌,此生不渝。”她並非張揚衝動之人,這幾句話也說得語調甚是平淡,但室內並無一人會懷疑她言中之意。李岩望著這個和自己一樣幼年失怙的少女,也不知她此生短短十餘年間已受了多少苦楚,才能如常人一樣談論家國生死。


    於九音點頭道:“不錯,虎父無犬子,楊兄有你這麽一個女兒,九泉有知,也必無憾!”


    說完解開手中布囊,取出一張火紅色的弓來。弓長約四尺,弓背不似木質,渾然一體,鑄成展翅的鳳凰,中間鳳口作嘶鳴狀,尾羽斜飛而出勾住弓弦,美輪美奐中透出一股肅殺之氣。於九音輕歎道:“九天鳳語鑄冰弦,北邙虎嘯扼燕然;英雄不言封侯事,亢龍泣血戰黃泉。當年楊兄在天都百步之內以此弓連續射殺漠北三煞,暴屍三日,西域遂有傳言,楊燁不死,西域武林不從定鼎門而入。從此之後,“鳳鳴”隨楊兄名揚天下,武林中方知軍中也有天下宗師,而當時楊兄也不過而立之年。”


    李岩幼時喜聽故事,周青冥卻常常拿武林掌故出來賣弄,漠北三煞他是聽說過的,傳聞是西域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性格殘忍狡猾,中原武林中多次圍堵無果,事後卻又凶殘報複,很是造成一片腥風血雨,卻不知竟是被楊燁射殺在天都。想起前輩英風,李岩不由得悠然神往。於九音將鳳鳴收入囊中,還給李湛,又問起流光城的狀況。


    李湛眉頭輕皺,但見於九音無意避諱李岩,便說了下去:“全仗當年師叔相助,對方精通水戰的大將折損甚多,大型戰船也破壞殆盡,這十餘年來雖也在逐漸恢複。一則並非一朝一夕之功,二則北邊對他們也不甚信任,嚴格限製水師擴張,近年來流光城確實好過了許多。他們也隻能封鎖沿海一帶,禁止流光城與陸上往來,然則海域數千裏,又何必非要在他們封鎖之處登陸。此時流光城無論糧食還是用品都能自給自足,不然也能與南方萬裏之外的島上之國進行貿易獲得。無礙堡雖扼居要衝,奈何無強兵相助,也不能對流光城產生威脅,隻是影響我等上岸罷了。這次我們故意繞遠從登州上岸,本以為已夠小心,還是被無礙堡的三公子綴上。那小子雖仗著無礙堡之勢作惡多端,卻甚是狡猾,害得我們故意繞了老大的圈,最後擺脫從人,師妹親自出手了結了那廝,一則為民除害,也算報了恩師部分血仇。”他終究是心有掛礙,涉及到關鍵之處隻以“對方”、“他們”相稱。


    於九音長眉一挑,“哦”了一聲,看向楊嵐。於九音久居問道坡足不出戶,雖不知道無礙堡三公子武功如何,但無礙堡的堡主連無心憑一手無礙刀法縱橫天下久已,楊燁之死他在其中出了大力,想來他的三公子也不會差到哪裏,沒想到居然被楊嵐這個妙齡少女直接擊殺。


    楊嵐臉上殊無得色,隻是淡淡說道:“無礙堡大公子、二公子武藝高強,三公子連海碧不過是仗父餘蔭,浪得虛名罷了。平日裏尋他還尋不著,如今碰上了,便順手結果了。有朝一日我武功大成,當讓連無心血債血償,方不愧楊門之後。”


    於九音道:“賢侄女勝而不驕,有大將之風。這麽說你們此來,何人赴二十年之約,已有定論了麽?”


    李湛道:“原定是由我赴約,隻是大家都不肯,後來師妹武功精進,便一致定為由師妹前往,我便在外接應吧。”李岩不知二人所言何物,隻是見大家神情便知是“生死之約”一類,他不知李湛身份特殊,隻是覺著奇怪,李湛明顯武功高強,緣何讓以一妙齡少女去赴生死之約。


    於九音沉吟片刻,道:“也罷,我來看下賢侄女的槍法已得楊兄幾成功力,再做定論。”


    楊嵐絲毫不覺意外,解下背後長囊,取出兩節物事,雙手一擰,“哢吧”一聲連為一柄八尺六寸五分的長槍,一張虎口咬著槍鋒,乃是名槍“虎嘯”。她雖年幼,但身材高挑,八尺餘的長槍控於掌中並無任何不諧之處。李湛在一旁道:“薛師叔把這柄“虎嘯”傳了給我,在尋回“龍嘯”之前,這柄槍便歸於師妹了。”


    楊嵐卸下披風,躍出廳外,雙手舞動長槍,擺個架勢,口中道:“請師叔賜教!”


    李岩在旁觀看,直覺雪膚、紅衣、素手、長槍渾然一體,說不出的瀟灑好看,也無一絲破綻可言。


    於九音道:“好一個“不動如山”!賢侄女已得個中三味。不過你要對戰的不是我,而是他!”說完指向李岩。李岩見少女持槍之姿無懈可擊,本就有了躍躍欲試之意,聽得於九音如是說,便拔劍走出庭外,與楊嵐遙遙對立,起手“明月相照”,既取守勢,又示尊重之意,口中道:“請師妹賜教!”他不知少女年齡,隻是看著不比自己年長,便以師妹想稱。


    楊嵐見是李岩下場,口中也不囉嗦,長槍舞動,整個人的氣勢突然之間變換。若說剛才李岩覺得麵對的是一座高山,現在麵臨的便是一團烈火。於九音道:“侵略如火!“破軍槍法”中攻勢最為猛烈的一路,李岩,你取守勢吧!”


    不待李岩回答,楊嵐手中的長槍破空而出,直如燎原烈火,瞬間槍影已將李岩籠罩在內。槍長加上臂展,幾乎院中任意一處都處於槍鋒威脅之下,李岩想躲閃而不可得,稍一用劍格擋,便覺槍上力道沉重,竟似不能抵禦。本來“虎嘯”就不同尋常,普通長槍多為木柄,“虎嘯”通體由異種鋼鐵鍛造,頗為沉重,韌性極佳。楊嵐常年習槍,此刻槍勢使開,隨手施展,沉重長槍在她手中竟似輕若無物。


    李岩從一開始取守勢,基本已無反手機會,還好他近日來與張大通對練,對劍法中各守勢再也熟悉不過,又仗著“負天絕雲”的內功心法,尚可抵擋,隻是每次兵刃相交,都覺手臂發麻,不由得暗暗稱奇:“想不到楊嵐這麽一個少女竟如此力大。”他心知對方武器沉重,少女體力終究不如男子,這樣如烈火一般的攻勢必然不能長久,終究會有衰落之時,卻未曾料到自始至終,槍勢絲毫未有停歇。


    槍為百兵之王,向來用於沙場爭雄,善使槍者縱橫於敵軍之中,長槍與敵人兵器一交,便可借得足夠力道施展下招,曆久而勁道不衰,蓋因善於借力之故。楊嵐自五歲起開始練槍,到八歲時,就可伸直手臂,手持丈許長槍一端,一站就是半個時辰,用以熟悉槍性,感受身體、長槍融為一體,槍借體力,體借槍力。到得十歲,槍與自身可成陰陽循環,自此起便是持槍立上一日一夜也不覺勞累。她起始靜立時槍鋒顫抖有碗口大小的晃動,後來可縮至茶杯大小,到的如今,她持槍而立時已看不出槍鋒有分毫晃動,長槍便如自身肢體的延伸一般,手腕不動長槍便可刺向任意方位。給她十年時間,若能體會如何借得天地之力,到時敵手寥寥,天下可縱橫。師叔薛炎稱她為百年難得一見的習槍天才,比起她父楊燁也不遑多讓。李岩若想耗盡她體力,直如癡人說夢。


    此刻她槍與李岩每一接觸,便能將借到的力回返與他,鬥得越久,槍上威勢不減反增,以至於李岩感覺劍上力道越來越重,未及三十招,長劍便被擊飛,直鬧了個灰頭土臉。他原本覺得同齡之人自己即便不是對手,也絕不會輸於百招之內,更不會連還手也不可得,此刻真是覺得如井蛙窺天一般。


    楊嵐後撤一步,收槍而立,拱手施禮道:“師兄承讓!”


    李湛笑道:“於師叔,如今你是明白我的無奈之處了吧,不是我不想赴約,而是師妹比我更合適啊。不出三年,我這個做師兄的在武功槍術一途上便是拍馬也難及。”


    於九音點頭稱是,又道:“如此,“陰”之卷與“雷霆”之卷我便交還與你們,望能助賢侄女更上層樓。”說完入內去出一個小匣子,一麵拂拭一麵歎道:“當前楊兄立下二十年之約,當是心有期盼,望自己後繼有人,但又何嚐不是將你們送上一條不歸之路。他將“陰”、“雷霆”兩卷心得交由我保管時便對我說,若是後人為可造之才,便交還給他們,若隻是庸人,二十年之約再也休提,便由得他們終老荒島吧。如今我代楊兄交還武學心得,也不知是該代他高興,還是代他悲傷。”說完將匣子交還給楊嵐。


    楊嵐跪倒接過父親遺物。於九音扶她起來,叮囑她:“離約定之期限越來越近,你雖然武功精進迅猛,天都的防備想必也越來越嚴。未來五年,那裏便是一個巨大的陷阱。多年來你們居於流光,他們拿你們無可奈何,如今有機會對付你們,他們定然不會錯過。”楊嵐謝過於九音。天色卻也不早,於九音執意留二人留宿一宿,第二日再離山。二人見盛情難卻,便應了下來。任俠居除了青竹之外沒有多餘人手,便留了李岩幫忙。李湛見於九音待李岩頗為親厚,便也親近了起來。


    待得飯後安排好李湛、楊嵐住處,李湛又私下去見了於九音,顯是有些話不便當眾人麵講。李岩擔心明日與司空飛天的較武,便去屋後崖上重溫劍法,日間一敗,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實是不敢懈怠。他在明月清輝下練了一趟劍法,又打坐運轉幾趟內功,睜開眼來,卻見旁邊不遠處楊嵐於月下持槍而立,一動也不動。李岩見她持槍姿勢奇特,不由多看了幾眼。


    楊嵐一手持“虎嘯”尾端,長槍平直伸出。此時無風,莫說槍鋒,便是槍纓也是一動也不動,李岩實是不明白她是如何做到。如此過了半個時辰,楊嵐才收槍而立,這便是她的日常功課,此時已不需像往常一樣需要站立更長時間,隻是用以體悟槍與身體的平衡。她見李岩在旁看了許久,知他有所疑問,便道:“李師兄,不知道有何指教?”李岩連道不敢,當下說出自己疑問,槍體甚重,便是持槍身平舉如此之久尚不可得,更何況手持槍柄。


    楊嵐將“虎嘯”遞與他,令他嚐試。李岩接槍,手中卻忽地一沉,此槍通體金屬鍛造,怕不有數十斤重,略一抖動就發現槍身韌性極佳,比起白蠟杆也不差。他也學楊嵐手持槍尾,槍鋒指地,使力將槍鋒舉起與肩齊平,未到盞茶功夫,便覺得肩膀似要斷裂一般,後來直接失去了知覺,槍鋒被他擺得如風中殘荷一般亂動。好容易挨過盞茶時間,槍鋒直墜了下去,再也舉不起來。


    楊嵐直到他放棄,才道:“李師兄,你能堅持盞茶時間,足以說明你根底很好,隻是不善於利用自己的體力內力罷了。持槍並不是全靠手臂之力,要調動腰力、背力乃至全身之力,將力道傳於槍上,使槍與力相合。不知師兄是否發現,即便你手持槍尾,舞動長槍也比維持長槍不動容易?”李岩說是。


    楊嵐續道:“槍由力而生勢,其勢在,則後續所需之力就少。所以槍之要訣在於以自身膂力舞動長槍,轉而生勢,由勢帶動槍鋒,而省自身之力。隻是舞動之範圍較小而已,乃至於不可察,你便以為我隻是持槍靜立。”她接過“虎嘯”擺了持槍靜立的架勢,李岩仔細觀察,發現槍鋒確在微微顫動,槍身也在微微顫動,乃至於楊嵐手臂、經脈都在微微顫動,以生槍勢。楊嵐又道:“此法並非為鍛煉手臂之力,而是鍛煉如何調動內力、身體禦槍,槍借自身之力而動,自身借槍之力而靜,到得後來,不止自身之力,外力皆可為我所借,以外力養自身之力,恃之以一而敵百,此為百兵之王。”


    說完她又持槍而立,讓李岩以劍斬她槍鋒。李岩依言而行,長劍與她槍鋒一觸,楊嵐手腕未動,槍鋒忽如靈蛇般彈起,幻化數朵梅花,直接籠罩李岩整個上盤,李岩一驚,倒踩七星,一退丈許,方躲過槍勢範圍。楊嵐道:“這一槍便是由槍勢與借你之力而發,若添加我自身之力,威勢當會更強。”


    說完便傳了李岩持槍、借力訣竅,李岩一試,果然比憑蠻力持槍容易得多,他似是能感受到自己身體的顫動,以及槍體、槍鋒的顫動,隻是功夫未到,槍鋒仍是會畫出車輪大的圓圈。隻是如此持槍未過一會,便覺得全身經脈劇痛、甚至覺得連骨骼都是疼的。楊嵐道:“這並非一朝一夕之功,若有閑暇再行練過吧。”想了想,又道:“我主練槍術,但是想來天下武學之理必然相通,這借力之法未必不適合其他武功,李師兄自行參悟,看看能否為己所用。我明日還要遠行,這便告辭。”她日間與李岩比武,知道李岩根底甚好,隻是使力之法並不靈動,她又承了於九音好大的人情,隻道李岩是於九音的弟子,便趁機將一些運力、使力、借力的法門傳了給他。


    李岩在身後到:“多謝師妹。李岩不知師妹何時去天都赴約,到時若是有用到之處,請師妹直言。”楊嵐回首看了他一眼,道了句謝,自行去了。


    到得第二日李岩起床,未見李湛、楊嵐二人,卻聽青竹說二人怕驚動他人,天色未亮就走了,李岩聽了,不由悵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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