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來南市本就是為了消磨時間,聽周二如此一說,倒是來了興趣。周二察言觀色,見李岩穿著不凡,又在集英館外佇立,便上前搭話,為的便是當前狀況。當下將李岩引入旁邊一間酒肆,喚店家上了酒水,美美喝了碗,才繼續說道:“少俠一看就是遠道而來,實是不懂得天都的規矩,且聽我道來。若憑真本事的話,能通過考較的人隻怕還要多上三成。別看我不通武功,但三教九流的人在天都見多了,自是有些眼力的。比如說剛才被打出來的那個,看他身法步法,落地時的輕功,進集英館那是綽綽有餘,至少不比我見過的幾個座上賓差。想來是個無門無派、無根無底之人,又不懂得規矩,考較之人便奉命下了重手。”說著賣個關子,自顧喝起酒來。


    李岩微微一笑,喊來侍者又上了幾道小菜,伸手請周二品嚐。周二暗讚李岩上道,就著菜喝了幾口酒,才接著道:“實話跟你說吧,考較武藝的人手底下有的是分寸,該輕的時候輕,該重的時候就重。”


    又喝了口酒,不待李岩追問,四下看無人注意,便直接道:“其實排的序號並非隻有一種。尋常人領到的序號隻是普通紙張上蓋了集英館的印信,並且隻能按部就班,一個一個按序進去接受考較。如是今日方來,那便要在近兩個月後才能輪到。但若是有人引領,可以領到另一個排序,少俠請看。”


    說著從袋內取出兩張紙來,都是普通的桑皮紙,頂上書寫“集英考較之序”,左右書寫“集三山豪駿”、“會五湖傑英”,隻是右手邊的桑皮紙上印有騰龍狀的暗紋,若非細觀,還真不易看出來。


    周二小心將兩張紙收了起來,才道:“有暗紋的是趙王府發放的,五十兩銀子一張,憑此可以隨時去參加考較,且難度不會很高。此外還由趙王牽頭、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宇文義之子宇文懋為盟主的平寇盟,若能進得去,不但可以名門大派身份免除考較,還可在集英館中擔任要職,來日平滅流光,論功行賞,直接就是平步青雲;別的且不說,能搭上趙王與同平章事的關係,這輩子也受用無窮了。隻是嘛,這銀子可就要多得多了。”說著伸出一根手指在李岩麵前晃了一晃。


    李岩道:“一百兩麽?也不算很多。”他這般說,是相對於購買排序名帖而言的。其實當今大楚官居一品的宰相年俸銀也不過三十餘兩而已,三兩銀子便足夠五口之家一年吃穿用度,李岩、張大通下山,也不過領了折合五兩銀錢的碎銀及銅錢若幹,若非他今日得宇文信賞賜了百兩黃金,這輩子也沒見過那般多數目的銀子。


    周二“哼”了一聲,說道:“一百兩,隻怕同平章事的府門都進不去,更別說跟趙王搭上關係了,一千兩!”


    這下可真把李岩嚇了一跳,瞠目結舌,半晌才道:“如此斂財,不怕皇帝知道麽?”周二道:“獨身一個的,若非真有本事的好漢,集英館要來何用;至於隸屬名門的,哪個都不勢單力孤,這樣的人召集起來,一旦受了折損,自有師長出麵找流光城的麻煩;沒本事又沒出身的,至少要有錢啊,肯花錢買個出仕的機會,也算值了,誰也不虧。至於斂得的錢財嘛,若我是趙王,便盡數上交給陛下,由陛下來處置。少俠你說對不對?”


    這番話一說起來,李岩倒真是對周二刮目相看,開始時真未曾想到這個猥瑣的不良之人還有這般見識。當下便笑道:“聽周兄這般說,想必你是有門路的嘍?”


    周二第一次被人以“兄”相稱,登時受寵若驚,連道不敢,最後才道:“不錯,無論你是想買排序名帖,還是想入平寇盟,我都可以幫你。你也不用怕我昧你錢財,我隻管帶你過去,你自行完成交易即可。若是信得過我,也可由我代辦,我周二在天都名聲雖不好,卻從未有人說我欺心失信!”說著拍得胸脯砰砰作響。


    便在這時,集英館裏出來數人進了酒肆,幾人見了李岩,不由一愣,應是沒想到他也會下山了。李岩起身施禮,口中說道:“李岩見過幾位師兄。”卻是王九州的幾個門人弟子,由於常隨師父在外,李岩識得倒是識得,名字卻不怎麽叫的上來。


    為首一人約莫三十餘歲,正是王九州的弟子岑方,倒是與李岩打過幾次交道,他隻道李岩也是奉命投奔集英館而來,當下一頷首,道:“李師弟也來了,到集英館報師兄的名字即可。對了,司空師弟也在,這會估計正在打坐練武呢,你去了就能見到。”看來幾人在集英館應是混得不錯的。李岩忙道了謝。


    一麵說著,幾人一麵在另一張桌上坐下。其時淩雲派內諸般意見不合,若非如此,九嶷真人也沒必要讓各座師自行安排門人弟子下山。王九州是極力讚同參與剿滅流光的,因此將幾個得力的弟子都派了出來,幾人武藝精強,很快便得了賞識。隻是即便意見統一,又恐涉及到利益之爭,因此非是師出一人,便也不常一起行動。


    李岩見狀不由歎了一口氣,實是想不出,偌大一個門派,看似興旺昌盛,竟然呈現風雨飄搖之態。周二倒是有見地,雖然不識得那幾人出身何門,也知道李岩絕非無門無派的無名小卒。雖然錯失了一筆生意,能搭上這樣的人物也不算白忙活一場。


    此後雙方無話,李岩隻是與周二喝酒,或閑聊些天都風月。不多時兩壺酒喝完,李岩問周二是否需要再添酒菜,周二卻道“足矣”,李岩便會鈔告辭幾名同門,帶周二走了。


    到得門外,李岩對周二抱拳一禮,道:“今番李岩隻是一番好奇,結果害的周兄做不成生意,還請周兄勿怪。”周二哈哈一笑:“我等賤民,哪裏敢跟貴人稱兄道弟的,這次倒是我沾了少俠的光。你請我喝酒,我陪你聊天,說到最後還是我占了便宜。貴人事務繁雜,周二也不多說廢話,少俠若不嫌棄,有什麽不太容易明著辦的事,隻管來南市找我。見不著我也不妨,隨便在市上找人傳個訊,我自去府上找你。”


    李岩道:“如此多謝周兄,來日隻怕真有麻煩周兄之處,今日咱們暫且別過。”周二告辭自去,李岩也在市上走了一走,觀看一下天都集市的繁華風貌,順帶帶著跟蹤之人兜圈子。實際以他此時的輕功造詣,若非是武瀛那個級別的高手親自跟蹤,想要擺脫絕不困難,隻是如此一來,倒是顯得心虛了,也就任其自便。


    正行之間,李岩聽得前麵一間玉飾店中傳來吵嚷之聲,店外還有一群人圍觀。未幾,一個人從店門口跌了出來,隻聽聲音就知道這下摔得絕對不輕。圍觀眾人先是一驚散開,又三三兩兩聚集起來,對著地上那人指指點點。李岩不由苦笑,南市真是奇怪,來這裏沒多久,已經見過兩次有人摔倒,並且都是人為,看來這個天都絕不像想象中那般太平。


    市上自有維持秩序的巡邏兵丁,見得此處有人挨打,便都趕了過來。見了跌出來還在地上哼哼的那人,不由吃了一驚,有人正要上前幫扶,更有人喝罵“順平公主府的人也敢打”雲雲,為首武侯指了指店門口拴著的一匹馬,幾人馬上噤若寒蟬,悄悄退了下去,便如從未來過一般。


    李岩站在外圍,聽得周圍眾人七嘴八舌議論“這不是公主府王主薄的小舅子麽”、“順平公主府”、“誰這麽大膽”、“有好戲看了”雲雲。正在這時,一個身著男裝的少女拎著一根馬鞭從店中走了出來,本來議論紛紛的眾人見了,不由自主安靜了下來。


    當今之世女子地位較高,多有身著男裝的女子,卻極少能穿出韻味的,眼前的少女明顯屬於例外。一身男裝並未掩映她的天姿國色,倒是平添幾分颯爽風姿,頭發也隻是簡單挽了個髻,以一根絲帶紮住;靈秀雙目透出兩分俏皮三分威嚴外加五分誠摯,融匯諸般特征於一的雙眸又為她增色不少。


    此刻她出得門來,拎著鞭子朝地上的“主薄小舅子”劈頭蓋臉打了過去,看她身手,顯是懂得武功的,隻五六鞭就將“小舅子”打得皮開肉綻。這時店家也衝了出來,跪在地上攔住少女,苦苦哀求,少女又抽了兩鞭子,方才住手,指著地上鮮血淋漓的“小舅子”喝道:“好你個王三,平日裏作威作福也就罷了,今天還敢頂著順平公主府的名頭在這裏欺壓良善、強買強賣,若非看在店家麵上,今日本公主就將你打死在這裏。別裝死了,還不快滾!”原來少女就是楚帝宇文信的愛女順平公主。一般來講,公主隻有在下嫁時方會配以府第,隻是宇文信寵愛她,早早便在天津橋畔的積善坊給他立了府,風景秀麗,北接皇城,並配備了例同親王的屬官,宮內依然給她留有宮室,便說是萬千寵愛於一身也不為過。


    王三並非裝死,而是真的站不起來。他也有同伴在旁,隻是公主盛怒之下都不敢出麵,此刻聽聞公主讓王三滾蛋,早有人過來,扶起王三狼狽逃竄。


    順平公主扶起跪在地上的店家,對他說道:“我知道你是怕他挾私報複,才會為他求情。隻是你越是隱忍,他便會變本加厲的盤剝你。”說著又歎了口氣,道:“你們也是無奈,日後我自會約束府中之人。即便其他人如此欺壓你們,也可以私下投書到公主府,我來給大家解決。”


    周邊眾人聽她如此說,都大聲喊道:“公主千歲!”起始尚不齊整,到得後來便顯得異口同聲。李岩在旁見了,倒覺得這個公主人很不錯。


    順平公主伸手阻止大家,待得聲音平息,才道:“請大家記住,我更喜歡你們喊我‘北邙女俠’。話本傳奇裏不都說麽,‘為俠者,要能鋤奸惡、濟貧弱、樹正氣、衛家國’,我的公主府外立有密匣,你們誰遇見了冤屈之事,便投函於匣,我自會核實處理,若是不方便,匿名也可。我的大俠之路才剛剛開始,還望多多出力。”說著學話本中描述的江湖大俠給眾人施了一禮,結果稀裏嘩啦一片躬身還禮的,這一下把還站立著的李岩露了出來。


    順平公主一眼看到尚在沉思的李岩,當下排開眾人,到他麵前,對他說道:“這不是懷瑜公主的護衛李青崖先生麽?宮中方見,又在此相遇,真是有緣。”李岩卻不知她如何識得自己。想是順平公主看出他的想法,笑道:“方才你在文成殿與武瀛比武,我在旁邊是看到得了,想來是宮中美人太多,你是沒注意到我這個醜公主吧。”


    李岩從未見過這般自來熟的女子,又平生第一次被稱為“先生”,一時瞠目結舌,竟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公主自是國色天香,隻是宮中佳麗,李岩是不敢褻瀆的,便沒有注意到公主,還請見諒。”順平公主揮了揮手,示意根本不在意這些,續道:“你與武瀛比武時用的武功看著花團錦簇的,威力可不小啊。武瀛那個馬屁精武功卻是不弱的,放眼天都能與他戰個平手的,隻怕不會超出二十之數,恩,這是我師父說的。我回去試了下你的招式,威力沒那麽大啊,你幫我看看哪裏不對。”說著隨手比劃了幾下,正是李岩使過的幾招,倒也有模有樣。


    李岩與武瀛比武,順平公主隻是看了幾遍武功招式,便學了其形的十之七八,也算天資聰穎了。李岩趕緊謙虛了幾句,隻道武將軍手下留情,看著自己遠來是客,不願自己出醜雲雲。最後又道:“每種武功都有與之對應的心法,多是各自師門不傳之秘,隻試其形無甚威力也屬正常。我觀公主身法,武學應是自成門戶。學武之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別人使過的招式可以用來完善自身不足,卻不能替代自己經年累月習得的武功。此乃在下一點淺見,還望與公主共勉。”


    順平公主卻笑道:“你這個人就是說話不夠爽利,道理還是不錯的,我師父也跟我說過類似的話。隻是我就這個缺點,看見別人的招式就想學一點,一時卻是改不了了。恩,為什麽你沒有佩帶今日父皇賞賜你的佩劍,那可是我親手挑選的,不然以洪連那小氣的個性,肯定是隨便給你一柄時下進貢的武器。不過在他阻攔下,我也沒撿著父皇看重的佩劍給你,便在角落選了一柄,不然你是有機會拿到父皇那柄‘赤霄’的。”


    李岩完全適應不了她天馬行空般的說話方式,好在明白湛盧的來源了,陰差陽錯,那可是比赤霄更有特殊含義的武器,隻希望楚帝也不知道湛盧的真實情況。正在猶豫該如何應對這個自來熟的公主,一個內侍過來傳旨,說是皇帝召見順平公主。順平公主道馬上就去,打發了內侍,轉過身來說道:“我以後行走江湖,不能公主來公主去的,喊我宇文漣漪就是。我先去了啊。”說完騎上旁邊侍從牽來的馬匹,揚鞭而去。


    李岩搖了搖頭,實在是不能適應這個楚帝最寵愛公主的說話方式。潛心默查,竟然還有人在死盯著他,心知今日必然無法脫身,便絕了心思,看著眼前玉飾店,舉步而進。


    店家本感念公主恩德,見他與公主應是私交甚好,他一進門,便熱情接待,為他介紹店中諸般玉飾。李岩心念一動,感念阿史那瑕多方照顧,無以為報,便決意為她選件玉飾為禮。店鋪頗大,玉飾林林種種,他又是徹底的門外漢,登時看了個頭昏眼花,隻得讓店家幫忙推薦。


    店家問道:“不知公子要贈予的友人是男是女,身份如何?”李岩麵上略有扭捏之色,說道:“是個與我年齡差不多的女子,身份嘛……很是尊貴的。”店家心下明了,從匣中取出一個布包,打開遞給李岩,道:“無妨,公子請看這一方玉佩。”李岩接過一看,那是一方雙魚佩,雙魚首尾相連,栩栩如生,如正在追逐戲水一般。他不懂玉佩,但看做工便知不凡。


    店家在旁解釋道,這是一方坊內自行加工的玉佩,玉石晶瑩剔透,綠意盎然,玉聲清越,滴水凝而不散,乃是絕品的材質;之後又由天都業內首屈一指的匠師雕琢打磨而成,若放到市上,少說也值五百兩。隻是由於玉料是自行從石中剖出,特別優惠,隻算石料價格,匠師也是店家自備,成本共計七十五兩。也不瞞他,方才公主府的王三便要以十五兩的價格強買,因此起了爭執。若非公主仗義,店家隻得忍氣吞聲。今日若是李岩買去,隻需五十兩便可。


    李岩估摸對方誤解“年齡差不多的女子”、“身份尊貴”便是指的順平公主,待要解釋,店家卻以“我懂得”的眼神看他一眼,包好玉佩,放入匣中,遞了給他,還道:“若是公子出門未帶得這麽多銀兩,玉佩便先拿去,回頭什麽時候想起了,再將銀兩拿來不遲。”


    李岩眼看怎麽說店家都不會相信,也是無奈。好在今日剛得楚帝賞賜,若是尋常大臣得此殊榮,必將賞賜的金錠供奉起來以做傳家之寶,李岩卻不做此想,他欲交給阿史那瑕,阿史那瑕卻堅持不受,因此他便帶了一錠在身上,準備換些散碎銀兩銅錢方便花用,此刻便拿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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