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無忌又是搖了搖頭,說道:“不說了,省得你們笑話我,反正是你們永遠不能理解的,這是屬於一名槍客的情懷。”想來他曾經多次對旁人說過,結局可想而知。不顧薛晴差點笑出聲來,幹糧也不吃了,從懷中摸出一本油布包裹的書,就著篝火之光看了起來。李岩望去,赫然是一本《槍王傳奇》。


    看著他認真的樣子,李岩心道,無論怎麽樣的人,心中都應該有一些不能被觸動的東西。他對蕭無忌說道:“你心裏,最敬佩的人是前朝左龍武大將軍楊燁吧?他死於宇文氏的叛亂,因此你便不會為宇文氏效力,對吧?”蕭無忌抬頭驚異地看著李岩。李岩直接指著楊嵐道:“這位就是楊將軍的遺孤,流光城的楊嵐楊娘子。”蕭無忌轉頭看去,雖震驚於楊嵐的美貌,熾熱眼神卻漸漸黯淡了下去,最後說道:“我是很想領教一下‘破軍槍法’的,可惜這位娘子不會武功。”


    李岩正想說自己也會,楊嵐卻道:“你的‘百鳥朝鳳槍’、‘盤龍槍’也是少有的絕學,你練得也很好,隻是槍不是這樣使的。”蕭無忌一喜:“你也懂槍?”楊嵐繼續道:“‘破軍槍法’取於戰陣,我便以戰陣之道來注解一下武功。招法相當於槍兵、盾兵、刀兵、弩兵、輕騎、重騎等兵種,兵種之間有相克。善用兵者,從來都是以己之長攻敵之短,即便是以弱勝強的戰例,也不過是抓住了瞬間強於敵手的戰機一舉功成而已。以你的槍法而言,諸般兵種你都齊備,也都屬於精兵,但調兵遣將一道太過於死板,隻知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頂多隻能無功無過,想成為上將,缺乏機變。”


    “兵者詭道,戰陣之上無非就是欺敵。要麽使敵手以為能勝之時精銳盡出,己方便以克製兵種一舉滅之;要麽我為主動敵為被動,即便我為劣勢兵種,憑借主動牽引戰場局勢變化,化我方劣勢為優勢,化敵方優勢為劣勢,一舉勝之。”


    楊嵐這一番話說得淺顯易懂,卻是含有武學運用的至理。李岩忙示意張大通、薛晴仔細聆聽。他本就懂得“破軍槍法”,這次更是受益匪淺。接下來楊嵐又仔細解釋了戰陣攻守之道,如何隱匿己身,如何化劣為優,如何誘敵深入,其實已包含了“破軍槍法”的諸般心法。她見李岩向蕭無忌直承她的身份,又見蕭無忌於槍一道的執著,便起了傳道之心。近日來她失了內力,於槍法中的明悟卻多了許多,這一下子直接說了半個多時辰,幾個人都受益匪淺。


    終了,蕭無忌道:“多謝指點!”楊嵐道:“那好,我便來試試你領悟多少。”李岩一驚,還未開口,楊嵐便道:“我隻是失了內力,又不是弱不禁風的小女子,取我槍來。”李岩無奈,從車轅下取出“虎嘯”,接在一起交了給她。


    楊嵐接過槍,指向蕭無忌,槍鋒在火光下一動也不動。蕭無忌叫了聲“好槍”,也舞個槍花,道:“此槍名為‘天涯’,有幸對決‘虎嘯’也算值了。”他見楊嵐無意出擊,長槍一抖,搶先攻出。楊嵐隻是失了內力,體力槍法都在,“虎嘯”在對手槍上一搭,勁力陡升,便如靈蛇一般纏了上去,同時綻出數朵槍花,攻勢籠罩了蕭無忌咽喉到小腹。蕭無忌本不知楊嵐根底,隻是見她所講槍理精妙,又聽聞她失了內力,便留了力,誰知一搭手竟發現如此之強,連忙將“百鳥朝鳳”中的精要展了出來。


    然則無論他如何變招,楊嵐也隨之變化,“風、林、火、山”輪番出擊,向他展示了如何欺敵誘敵,始終以克製之法應對。蕭無忌一番好鬥下來,竟發現自己一招都沒有使用完全就被迫變招,然則發現變化出來的招式又被對手新招克製死死,百十招下來,就被楊嵐一槍指在喉頭。蕭無忌見自己輸給一個內力盡失的女子,還輸的如此幹淨徹底,想哭的心都有了。


    李岩向來對楊嵐知根知底,此刻見她槍法也暗暗心驚,內力且不說,隻是招法上,隻怕她比起之前更厲害了。楊嵐臉不紅氣不喘收回長槍,實則除了第一槍之外,後續力道全數都是從蕭無忌槍上借來的。


    蕭無忌沉思了一會兒,似有所得,道:“再來。”楊嵐提槍再上。這次蕭無忌在“百鳥朝鳳”中夾著“盤龍”,因勢利導,謹守“製敵而不製於敵”,槍法精要盡出的同時,招數皆不使老,隨時變化,即省力又不會輕易被敵手覷得破綻。這次楊嵐槍法也有變化,上次對敵使盡諸般槍法壓製對手,這次卻僅僅以一路“侵略如火”應敵。這路槍法重攻不重守,很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可說破綻極多,她內力尚在之時使出來自是威淩天下,此時內力不再,便難說得很了。


    然則就這一路破綻極多極易受製的槍法,應對敵手不同招式,僅僅變化出招時機,便能引得對手疲於奔命。這次鬥到了將近二百招,蕭無忌始終不明白為何對手明明被自己克製死死的招數會出現莫名其妙的變化,每次都能化險為夷,並能覷準機會反擊。心浮氣躁之餘,又被楊嵐長槍指住咽喉。這一次便是如何化劣勢為優勢的典範了。


    楊嵐看著蕭無忌失魂落魄的樣子,安慰道:“一時之間那些道理難以明了的,以後便在實戰中多多領悟吧。希望有一日能再見到‘百鳥朝鳳槍’、‘盤龍槍’的聲威。”天色已晚,明日還要趕路,大家也就休息了。李岩有睡前打坐練功的習慣,本就睡得晚,就見蕭無忌一直未睡,大概是怕打擾大家休息,故意躲得遠遠的,舞動長槍,想是在領悟楊嵐所言槍理,消化吸收方才一戰所得。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李岩、楊嵐、薛晴都是被兵刃交擊的聲音驚醒,卻見是張大通與蕭無忌又在比武。比起昨日的每招每式都要全力發出,唯恐力道上落了下風,今日兩人招法之中多了些餘意不盡的勢態,顯然昨日楊嵐對武功戰陣的解說已產生了極大影響。兩人中一旦誰落入下風,楊嵐便開口指點,因此你來我往之中,也不知多久才能分出勝負。蕭無忌的優勢在於招法繁複,對招法克製的運用掌握較多;張大通的優勢在於單純威猛,對攻防之中把握時機理解較深。


    薛晴本來要喊張大通整治食物,卻被李岩阻止,自己動手,以給二人演練之機。楊嵐雖然年幼,然僅憑日前在天樞的戰績,說出來豈不愧煞一眾前輩高人,能得到她的親口指點,那也是難得的機遇了。


    不多時李岩喊道“開飯了”,即便是蕭無忌這樣如同餓鬼投胎般的人物也是匆匆吃完,把手一抹,拎起長槍對張大通道:“來來來,必須分個勝負。”張大通三口兩口把手裏的餅吃完,也不顧噎得難受,喊了句“怕你不成”,拎刀上去再戰。李岩向楊嵐苦笑不已,楊嵐道:“無妨,他們不打個痛快趕起路了也無精打采,我這傷勢順其自然吧,反正也不影響行動。”李岩道“隻得如此”,心中卻想,豈止是不影響行動,以她昨日展現的武功水平,自己對上她哪怕使出全力也討不到多少好處。


    是日辰時過半,眾人才出發。蕭無忌聽說他們要去三崤求醫,便要求一道出發,名為護衛,實則蹭吃蹭喝兼帶探討武藝。隻不過多了他一人,一路上說說笑笑,倒也熱鬧。馬車上無法動手,張大通便與他口頭比劃,每每有不決之事就請教李岩、楊嵐,到後來李岩三人也幹脆參與其中。好在西行隻有一條幹道,倒也不至於因走神行錯道路,隻是這麽一來,走得越發慢了。


    第二日午後,蕭無忌正與張大通嘴上比劃武功,本來張大通就不善言辭,他已漸漸占了上風,正自高興,聽到前方有人吟道:“江河錯落數千帆,弦月愁思一肩擔;醉臥細聽鶯鳴柳,清風吹拂小重山。”林中踱出一個人來,看似隻是緩步而行,但樹林至道間少說也有二十步,卻是轉瞬即至。


    李岩隔窗看去,卻見擋住去路的是一個年輕人,長相很是清雋,雙目炯炯有神,隻是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倦怠之意。他全身上下收拾得很是幹淨利落,頭發梳得整整齊齊,隻以一根布帶紮著,穿著一件最為常見的青衣,很是潔淨,上下沒有一件飾品,卻自有一股不同於凡俗的貴氣,這種反差反而將他眼中的倦怠與無奈無限放大。他腰間懸著一個酒葫蘆,想來是個喜愛杯中物的人,但這一身裝束怎麽也不可能與“醉鬼”二字聯係起來。最為奇特的是,他背後背著兩柄劍,劍柄都從右肩上露了出來。江湖上使雙劍的人不少,一般都是十字交叉背負,一邊肩頭露出一柄,少有見過這樣的。


    蕭無忌也在打量這個年輕人。其實他是對這個年輕人有好感的,會吟詩,會武功,會喝酒,長得也過去得去,當然比蕭大爺是差一點,本著江湖上行走要多交朋友的原則,這個人還是可以結交一下的。嚐到了交到朋友好處的蕭無忌正要開口,年輕人的一句話卻讓他暴跳如雷。


    年輕人看著這輛馬車,待停在他身前三丈左右,開口說道:“李岩自殺,楊婉留下,其他人滾吧!”


    蕭無忌不是生氣他要殺李岩、搶楊嵐、讓自己滾,當然也有那麽一點點原因。他主要生氣的是,大家都是劫道的,為什麽別人可以劫得氣勢、風度俱佳,出場之前還要吟詩,收拾得跟出來赴宴一般,為什麽劫道都能劫得這般理直氣壯!


    蕭無忌怒吼一聲,伸手一把抓住長槍,躍了出去,在年輕人身前一丈處停住,開口喝到:“閣下何人,蕭無忌前來領教高招!”年輕人瞥了他一眼,淡淡說道:“沒聽說過。你若是使劍的話,或許我還能聽過你的名字。”竟是連名字也懶得報。


    這下子是觸動了蕭無忌的逆鱗,他的神情漸漸沉寂了下來,說道:“這次你是真的惹怒我了,你是永遠不會明白一名槍客的情懷。”年輕人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解下腰間葫蘆,口中道:“情懷麽?就憑這兩字,就要浮一大白。”說著舉起葫蘆喝了一大口,重新係回腰間。之後右手輕探,將背後一柄三尺餘的長劍拔出,劍身在流光下若一泓秋水般清澈,顯然是把好劍。他左手在劍上輕輕一彈,呈龍吟之聲,向蕭無忌道:“塵淵攜劍‘君子風’向閣下請教!”已承認了蕭無忌有作為他對手的資格。


    蕭無忌也不答話,長槍一抖,“百鳥朝鳳”攻了出去。他雖然惱怒對手輕視,兩日來已深知武學一道並不隻是好勇鬥狠而已,一槍之中既有雷霆之威,又有不盡之意。”塵淵“咦”了一聲,沒料到隨便碰到個人就是高手,也收起輕敵之意,將拿手招式使了出來,與蕭無忌鬥在一起。


    李岩三人也隨張大通下車觀戰,見塵淵招法飄逸,施展開來若鶯鳴於柳上,若蝶戲於花間,卻又威力不俗,實是千錘百煉的好招。看來他定然是出身傳承日久的名門,隻是一時想不起來哪裏有“陳”這個姓氏的世家。若非蕭無忌這兩日中武功有所突破,隻怕一時三刻就要敗下陣來。饒是如此,蕭無忌仍是漸漸落了下風。他施展渾身解數,連續變換槍法,仍是被對手牢牢占了主動。隻是塵淵要取勝也是難上加難。


    過了一會,張大通道:“無忌,我來試下。”說著拔刀上前,蕭無忌不肯占便宜,趁著塵淵向張大通遞招的機會,退了下來。塵淵與張大通數招一過,發現對手刀式簡單古拙,剛猛威風,心中豪氣大盛,連攻數招,待得張大通回刀自守時,還劍入鞘,卻拔出另一柄劍來。


    他背在背上時李岩便看出異樣,一直未出的那把劍劍鞘又闊又長,定然是把重器。此刻塵淵持在手上,卻見劍長四尺有餘,寬有四指,通體呈烏青之色,似是能吸收光線一般,與他之前那把“君子風”呈現出完全不同的風格。塵淵雙手握住劍柄,對張大通道:“塵淵攜‘江海意’向閣下請教!”這把雙手劍在手,登時呈現出一種截然不同的風範。


    張大通也報了自己姓名,複又攻上。


    兩人再鬥,李岩更是驚奇。這次塵淵使出來的劍法若狂風起於山嶽,若潮汐起於江海。他雖非見多識廣,但也經常聽於九音說些武林掌故,實在沒有聽過有這樣的分開使兩把劍,劍相反劍法也相反的高手。他向楊嵐望去,楊嵐也搖了搖頭,顯是不知來曆。


    此時二人招法都走的剛猛一路,張大通新從楊嵐處習得的禦敵之法才算是有了用武之地。隻是對手劍法太過奇特,那把劍至少重三四十斤,舞動之間若狂風若山嶽,即便覷得對手破綻,竟然無暇下手,也被壓在了下風,雖能支撐一時,但最終有敗無勝。塵淵也是暗暗稱奇,覺著這一趟真是沒有白來。


    楊嵐看著無奈,又惱他無禮,準備出手。卻被李岩阻住。他前日見了楊嵐神通,竟似絲毫未曾受到失去內力影響,僅憑武技招法便能擊敗蕭無忌,因此絲毫不懷疑她也能擊敗塵淵。他此時已隱隱猜出塵淵是誰派來的,隻要楊嵐一出手,必然露出身懷“破軍槍法”的秘密,除非擊殺對手滅口,不然後患無窮。他看塵淵言行,雖然說話無禮,但是並不像為虎作倀、惡貫滿盈之人,實是沒有必要。


    當下李岩整整衣衫,向薛晴示意身體無妨,對張大通道:“青山退下,我來會會他!”張大通向來聽他的話,聞言退了下來,塵淵也不追擊,隻是看著李岩。李岩拔出宇文漣漪贈的一把長劍,對著塵淵道:“在下李岩,前來領教閣下高招。”塵淵點點頭,道了聲“動手吧”。揮劍攻上。


    李岩曆經天樞之戰,對決數大高手,使他對劍法內力的運用更上層樓,正需要這樣的對手來將自己領悟的劍理一一付諸於實用。他傷在胸背,雖經薛晴妙手醫治,又輔以靈藥,仍是不能太過用力,以防傷口迸裂。隻是前日夜間見了楊嵐戰法,心有所悟。楊嵐內力已失,對敵中自是盡量不用體力,所發招式皆以借力為主,對敵時絕不硬碰硬,出手即攻敵必救。之後又聽楊嵐解說心法,又有明悟。而對手雖不知師出何門何派,隻看招法便知是一名勁敵。行走江湖之間,良師益友難尋,好敵手又何嚐不是,此刻正需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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