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漣漪看著他們相攜離去的背影,關上門,眼淚流了下來。她自幼深閨寂寞,卻仰慕豪傑,即便周邊多有阿諛之徒,她也看不上眼。直到在文成殿見了李岩這般少年英俠,才知自己喜歡的應該就是這一類人。若是尋常公主,無非就是央求父親促成此事,但她非是庸俗之輩,又向來特立獨行,隻是自己去接近了解這個少年。最後接觸越多,越發現他身上有太多自己喜歡的特質,一縷情絲越係越緊。


    後來她發覺了李岩與阿史那瑕之間不同於常人的關係,自己又不願做橫刀奪愛之人,便有了退縮心思。孰不知少年男女心思最是奇特,自己喜歡的人或物,若無旁人喜歡也還能細心觀察,謹慎接觸,一旦發覺有他人喜歡,那便更是一發不可收拾,無論怎麽看都能發現李岩身上的好處。但她與阿史那瑕相交甚好,以她豪爽性格,加之母親早亡,竟連一個開解的人都沒有,已偷偷哭過好幾次了。今日裏李岩前來辭別,若是一個普通朋友,也算做得仁至義盡,但為什麽偏偏是他?


    ……


    宇文漣漪越是大度,二人越是內疚,也無心說話,出了門隻顧默默行路,漸漸穿過了李岩住著的第四進院子。張大通見了李岩,正要打招呼,卻被薛晴狠狠瞪了一眼。他雖行事不夠活泛,卻不代表心思魯鈍,一看二人神情便已了然。


    二人漸漸行進了花園深處,此刻明月在天,照得園中一片光明,潺潺流水,靜靜芙蕖,小橋曲折,花木搖曳,此情此景,竟全然無心欣賞。最後還是阿史那瑕道:“明日你走時,我便不能去送你了。”李岩看著她,此刻已將其他情愫拋諸腦後,隻剩下離愁別緒,但無論如何拖延,終究會有話說出口、起身上路的一刻。他道:“恩。”又過了半晌,兩人無話,李岩又道:“你如何開脫?”阿史那瑕道:“我謊稱金狼旗被你盜走,如何?隻要我偷偷透露出這個消息給宇文商,想必他也不會大肆宣揚。”李岩恍然,自己盜走金狼旗的消息傳給宇文商,宇文商仰慕她,想必也不會泄露得人盡皆知。阿史那瑕又道:“明日一早,我與公主一道離開,你便趁機拿了金狼旗,學楊嵐般南下走廣陵。”說著從懷中拿出金狼旗給他。李岩拿著還帶著阿史那瑕體溫的小旗,鄭而重之收起放好。阿史那瑕又道:“走吧,再耽擱下去,被人看見難免起疑心。”說著轉過去身去。


    李岩歎息,終於到了離別時刻,再次相見想必已在兩軍陣前,又或隔海相望。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他忽地跟上一步,一把將阿史那瑕抱在懷中,就要對她香氣微醺的雙唇吻下去。阿史那瑕一驚,使勁掙紮起來。李岩看著她驚慌的眼神,終究是克製住了自己,輕輕鬆開她,道了聲:“公主,對不起,我……”阿史那瑕輕輕拉住他的手,撫著他腕上一直戴著的珠鏈,阻住他後麵的話,說道:“青崖,你是個君子,無論將來如何,今世能識得你,都是我的福分。”李岩道:“我也是。”


    阿史那瑕展顏一笑,如同微風吹拂,清荷綻放,道:“不用擔心,過不多久咱們就會再見。流光事了,咱們還要一起去天山……”說道“天山”二字,神色不經意間有了一絲黯然,月光下李岩卻未發覺,隻是想到未來還有好長的路要一起走,神情也輕鬆了起來。阿史那瑕道:“你先走,我看著你。”李岩點點頭,雖有不舍,也先去了。阿史那瑕月下站了半晌,幽幽一歎,也移步離開,隻剩下園中月光照亭台,流水伴落花。


    第二日辰時,宇文漣漪攜了阿史那瑕外出,說是梁王妃早就想一見懷瑜公主,今日有暇便過去一會,崒幹自然跟了前往護衛。李岩門外放著準備好的幹糧衣物銀兩,門口拴馬樁上係著三批駿馬,卻不是府中所有,想來是恐太過招搖易被追蹤,故意在外購置的馬匹。阿史那瑕倒也罷了,宇文漣漪的關懷卻是受之有愧。


    李岩無暇多想,與張大通、薛晴上馬,也不敢走定鼎門,沿著厚載門出了城。他檢查包裹時發現裏麵有一張繪好的地形圖,指示了前往流光的路線,筆記娟秀,隻怕是宇文漣漪連夜描摹的,不由一陣感動。


    此去流光最快的路莫過於運河乘船到楚州入海;或者南下汝州、豫州,之後在豫州乘船沿淮水東進,沿岸經光州、壽州、濠州,最終在楚州入海,便到流光。隻是想來流光之戰將起,淮水一線楚軍水師必然嚴陣以待,前方若有優勢,便會一鼓作氣攻下流光,難免戒備森嚴。即便三人罪名不便公布,海捕文書必然是有的。


    因此三人曉行夜宿,按照之前宇文漣漪地圖所示的路線,過了豫州繼續南行,穿越淮南道全境,最終尋機在漢陽上船,沿大江東行,最終到江都再想辦法入海北上。漢陽倒還順利,東去江都的客船甚多,三人賣了馬匹,花了五兩銀子,登船東去,一路上倒也沒有什麽麻煩,偶有沿途盤查,三人擔心暴露,但是船家交了過路稅費,稽查軍士看也不看,便放他們過去了。三人見狀方鬆了口氣,或許追捕三人的文書未到,或許王命到了此處已不再具備威懾。卻沒想到一般乘坐這種客船的人非富即貴,船家隻要繳納足夠關稅,沿途軍士才懶得得罪人。


    船家在漢陽采買夠了菜蔬肉食,沿途也不再耽擱,到是行得甚快。李岩擔心李湛傷勢,又憂心流光形勢,不住追問船家。最後船家生氣了,便道最快三日才到,若是等不及另換別家,搞得其他乘客訝異目光看著他,隻得訕訕回屋。


    其實李岩乘坐的這艘船很是不小,上下三層足有二十餘間客房,至少也住滿了一半人。船應是從蜀中發來的,李岩在漢陽上船時下麵兩層基本都住的差不多了,他們三人便住了頂層的兩間客房。一層住人最雜,二層應是被一個客商包了下來,一半住人,一半放了貨物。一次李岩下去時見到了,應是蜀中運來的錦緞,想來客商擔心放在底層倉庫受潮,故而租了客房放置。除了客商,應是還有護送的武林人士。蜀錦價格極貴,卻由於其質地優良、花色絢爛,在建康、廣陵等富庶之地極受歡迎,從蜀中運至售價可比黃金。隻是沿途各州府水域控製力有限,多有水賊出沒。考慮到成本,運送途中聘請護衛的傭金,若非實力雄厚的商家根本就做不起這種生意。隻是二樓客商從未出來過,李岩始終無緣得見。


    反正三日即到,李岩也知急不得,也便靜下心來,打坐練習,溫習劍法,或與張大通、薛晴交流心得。隻想此時強得一分,來日便多一分存活下來的把握。當夜睡不著,便去船頭看沿岸風景,但見青山相對,水波粼粼。此時月白風清,即便兩岸無甚燈火,也看得甚是清晰,此間景色是完全不同於北地的溫柔婉約,這裏的山、這裏的樹都帶著柔和的氣息,與巍巍天都比較起來,那是一眾完全不同的風韻。


    他忽地想起於九音常常念出的句子: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他那時不懂得這些句子的含義,不知愁為何物,如今他是懂得了,隻是伊人不在江南而已。師父懷念的那個人,應該是在江南的吧。她是不是曾經用江南的諸般風物來挽留過他,想讓他終老江南?師父終究回了淩雲,他有沒有後悔過?若是有一天,自己心中思念的人也同樣挽留自己留在她身邊,自己是該如何去做呢?


    李岩思緒紛繁之中,信口將句子念了出來。不多時,一管笛音響起,婉轉悠揚,在夜間江上輕輕傳來。李岩心中一喜,乍然以為是阿史那瑕,剛要開口喊“公主”,卻意識到她大概還是在天都的吧。笛聲響了一闕,停了下來,一陣女子婉轉歌聲卻緊跟著來了,唱了一段“紅樓別夜堪惆悵”,接著又是笛音響起,接著又一段唱詞“琵琶金翠羽”,之後又是笛音,如此往複,將後續的“人人盡說江南好”、“壚邊人似月”,一直唱到“洛陽城裏春光好”,“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結束。


    李岩聽得是從二層傳來,又是女子,也不便打攪,正欲返回。卻見一道白影從下麵窗中穿出,身形輕輕一折,落在李岩旁邊,單看輕功便知絕對是名高手。他趁著月色看去,卻是一個白衣少女,穿著一條百褶裙,右手持著一支玉笛,渾身上下帶有明顯的異域風情,李岩卻不識得是南疆裝束。尤其是頭飾,乃是一頂美輪美奐的銀質花冠,輕輕箍住綢緞般的秀發,邊上還插著一支長翎,更顯別致,李岩卻不知道那是孔雀的羽毛,隻是覺著很好看。


    少女容貌也極其出色,皮膚白皙,雙目靈活,如同畫中人一般,似將天上明月光彩也遮去幾分。李岩覺著直直盯著一名素不相識的少女看有些失禮,忙垂頭拱手道:“在下打攪了娘子休息,還請見諒。”少女輕聲一笑說道:“要說打攪,大概是我打攪得多點,咱們互不相欠。”如同黃鶯出穀一般清揚悅耳,聽聲音正是剛才唱曲之人。


    李岩忙道:“娘子聲若天籟,在下得以聞聽乃是三生有幸……”少女見他文縐縐的,卻不耐煩起來,皺皺眉頭,說道:“我名叫蘇顧,我們白苗的女子沒你們那麽麻煩,直接喊我名字便了。”李岩直接愣住,不知道如何接下去了。他聽了女子笛聲歌喉,還道是個知書達理的婉約女子。


    蘇顧接著道:“你方才念的詞並未傳世,乃是流落蜀中的一個落魄文士所作,知者不多,你怎麽會知道?”李岩一愣,不由自主說道:“家師經常念這幾句,我聽得久了,便記了下來。”


    蘇顧皺了皺眉,玉笛在手上輕拍,問道:“你師父?是張朝宗,古婷,還是薛炎?”李岩一愣,前麵兩個名字沒有聽過,後麵的“薛炎”卻是如雷貫耳,不就是楊嵐的師叔麽?難不成這個少女還是流光城的人?


    李岩正愁到了江都怎麽辦,又不能見人就問流光怎麽走,此間便遇到了蘇顧。當下死馬當作活馬醫,大不了拉了張大通、薛晴奪路而逃。他拿定主意,便道:“家師於九音,不知可曾聽過?”蘇顧聞言,睜大了眼睛,圍著他轉了兩圈,才道:“於九音?淩雲的於九音麽?”李岩道:“是!”


    少女呸了一口,道:“我不跟笨蛋的弟子說話。”說著又是一個起落,身體半空一個轉折,從來時的二層窗戶鑽了進去。這一下比上來時難度要大得多,她仍是使得舉重若輕。張大通跟薛晴早就發現了,此時見蘇顧離開這才出來。張大通看了看李岩,還是有些擔心,小聲說道:“咱們要不要棄船上岸?”李岩略一沉吟,道:“是友非敵,應該不必擔心,到了江都隻怕還要同行。”示意先行回去休息。


    一夜無話,第二日路經江州時船家靠岸休息,自行上岸采買一應物事,約莫個把時辰方歸,薛晴忽道:“船家有問題。”李岩原本隻顧與張大通演練招式,此刻聽薛晴一說,仔細看時,真發現個中蹊蹺。船家原本跟普通生意人一般小心謹慎,此刻神情未變,卻有一股內在興奮之意不知不覺流露出來,那倒沒什麽;江州碼頭又上來一群人,二樓的客商有些不願,原本說自己再出銀子,將剩下的空房全包下來,船家隻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都是些急於返家的苦哈哈,順帶捎一程,不會影響船上各位。李岩卻見新上來的人骨節粗大,可不是幹慣農活那般單純,隻怕都身懷不俗的武功。


    三人眼神一交,都明白了意思,難不成船家勾結水賊,想要監守自盜不說。一想到這些,三人都傻了眼。若說陸上,烏合之眾來了三五百個也不怕,但是三人都不通水性,水戰可就要大打折扣。雖說敵人顧及船上財貨綢緞,不至於鑿船,但是魚死網破的時候誰又知道呢?李岩當機立斷,說道我去聯係蘇顧他們,盡量尋求合作之機,共度險關。


    他趁著無人注意,循著蘇顧進出的那個窗戶,想要進入屋內。身在半空中輕輕一推窗子,去發現應是在裏麵閂上了。這可難不倒此時的李岩,真氣輕吐,門閂悄無聲息震斷,窗子推開,李岩閃身而進,又順手將窗子關上,這一些動作做得行雲流水一般,方下山那時是萬萬做不到的。李岩心中暗自得意,轉過身來,卻見兩個人坐在房內椅上,一人手裏端著一杯茶,顯然正準備喝時李岩進來了。兩人都愣愣地看著他這個不速之客,一人正是蘇顧,另一人卻是一個年輕公子。


    年輕公子倒沒什麽,隻是滿臉好奇,蘇顧卻不顧那麽多,眼瞅著就要大聲嗬斥,李岩連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蘇顧卻不管那麽多,滿臉怒容站了起來。李岩心道驚動船家那便不妙了,當機立斷,搶身上前,左手以指作劍,“乘雲禦龍”疾刺而出,內力運上,勁風呼嘯,威勢不下於利劍,右手屈指輕彈,兩縷勁風分打年輕公子“麻”、“啞”二穴。


    年輕公子顯然不會武功,應指而倒,蘇顧胸前被劍氣籠罩,若繼續吐氣開聲,必然為李岩所傷,收回聲音,反身迎戰。轉眼間兩人便過了五招,李岩見對手招法精妙怪異,完全不是常見的中原路數,也是驚奇,隻怕不是三五十招能分出勝負,不敢戀戰,輕輕一退,閃到年輕公子身邊,伸手在他肩上一拍。蘇顧隻道他以年輕公子性命威脅,心中怒極,抽出腰間笛子,輕輕吹了一個音節。


    李岩自打知道她來自苗疆便沒敢小瞧她,真氣早就布滿全身,一羽不能加,蠅蟲不能落,用心感應,果然有蟲子樣的物事無聲無息落在他後背,隨之滑落,他隨手拿起桌上茶杯,回身接住,抖手擲回給蘇顧。


    蘇顧接過去,見蠱蟲無效,正要上前搶攻,讓他無暇加害年輕公子,年輕公子開口道:


    “阿玉,你先停手,這位公子並無惡意。”原來李岩借著在他肩膀一拍之機,內力直透經脈,為他解了閉住的穴道。蘇顧聞言回撤,隻是冷冷看著李岩。年輕公子示意李岩坐下,才道:“在下江白鶴,敢問公子高姓大名,來此有何貴幹?”李岩道:“實不相瞞,隻怕在下當前是朝廷要犯,若說出去,怕連累了二位。”蘇顧給他遞過來一杯茶,口中卻道:“朝廷要犯很了不起麽?直接說吧,又嚇不倒咱們。”李岩本有開誠布公之意,見狀忽然笑道:“南疆媧皇殿高徒敬的茶,豈敢不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烽煙江湖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負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負雨並收藏烽煙江湖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