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大擺筵席,犒勞諸軍,眾人分了李岩功勞,都有些過意不去,紛紛過來向他敬酒。李岩不忍掃了大家的興致,強撐一陣,喝了幾杯,又一並敬了大夥兒一杯,推說不勝酒力,先行回去歇息了。


    李岩回到府中,晴羽正奇怪他怎麽回來這般早,李岩隻是跟她打個招呼,直接回屋去了。晴羽見她神色鬱鬱,又帶著酒氣,便入廚做了一碗醒酒湯,正在勸說他趕緊喝下,李湛帶著楊嵐來訪。


    李岩趕忙起身,強笑道:“前方將士正在歡慶,師兄怎麽來我這裏了,趕緊請回,莫傷了眾軍之心。”晴羽請二人坐下,又奉上茶水,自顧伺候李岩喝醒酒湯。李湛卻道:“前方自有薛師叔與樓、秦兩位照料,想必無礙。我隻是見你神色不太對,便跟師妹過來看看你。”李岩道:“一時高興,多喝了兩杯,誰料酒量不成,讓師兄跟師妹見笑了。”說著低下頭去喝醒酒湯。


    楊嵐道:“咱們都是一家人,師兄又何必見外。從咱們得勝回來,你一直神思不定,那時候可沒喝酒。”李岩一愣,他向來知道楊嵐說話便如她出槍一般,輕易不發,發則中的。正沉吟怎麽開口,聽得李湛道:“師弟,你是否覺著昨夜火燒敵陣,殺傷甚重,心中鬱結難消?”


    李岩聞言苦笑道:“什麽都瞞不過師兄。過往我親手殺傷之人也不在少數,但都是確定是十惡不赦之人才動的手。而昨夜戰陣之中,我一念起,對手數百人便葬身火海之中。雖非我親手所殺,其實何異。這些人中或許有十惡不赦之人,或許隻是無辜牽連進來。雖然前日承蒙師兄教導,戰爭之中我不殺他他便殺我,終究是難以平複……”


    他當然知道,若是流光戰敗,以宇文信的心性,島上數萬軍民必然無幸。兵凶戰危,不是敵死便是我亡,若是他這些道理都不明白,李湛、楊嵐還能說得他動,問題就在於即便明白,一旦自己出謀劃策,殺傷如此多隻是因為陣營立場不同的人,仍是心緒難平,這便難以解決了。


    他又道:“日前師兄也給我說了上兵伐謀的道理,昨日我也請教了盧先生,他說了,世間戰爭歸根結底於理念衝突,若非理念相衝,雙方能求同存異,則謀、交可用,不然,隻能伐兵、攻城。宇文信定要滅流光,我等必求存活,雙方衝突不可調和,避無可避,隻能兵戎相見。若能天下大同,戰爭必然會少。我想我會處理好自己情緒,師兄還請放心。”


    李湛點點頭道:“盧先生所說有理。隻是天下大同太過於艱難,先祖掃蕩六合,萬國來朝,也未必稱得上天下大同。若要人不來犯我,還需自身強大,犯我所得之利遠不如承受之害,自然不會妄動刀兵,用謀用交,也都有所憑倚。”李岩道:“確實如此。”李湛拍拍他肩膀,說道:“好生休息,逃席片刻尚可,久了可不行,我與師妹還要回去。”說著與楊嵐告辭去了。李岩見他們百忙之中還為自己擔心,也不由感動不已。


    晴羽也在旁道:“其實公子大可不必想那麽多。流光所行可有不義之舉?”李岩搖了搖頭。晴羽又道:“那流光便如無辜良民,無礙堡就像街頭無賴,無賴來欺壓良民,公子出手懲戒,難道還要考慮這些無賴是由於吃不飽飯才來犯此惡行麽?你若因懲治無賴而使他家中無衣無食產生愧疚,其實大可不必。他既有手有腳,為何不能投身勞作,從正道而獲取衣食贍養家人?公子若仍是過意不去,那你日後多行善舉,此間數百不知是善是惡之人因你而死,你便日後行善營救雙倍數量的善人以還,又何必在此歎息。”


    初見晴羽時,李岩見他多才多藝又柔柔弱弱,後來一段相處,又覺她勤快賢惠,此刻又見她明白事理的一麵,也是有些驚訝。晴羽見李岩睜大眼睛看她,忙低下頭說道:“晴羽隻是一時胡言,不當之處還請公子見諒。”李岩卻道:“你說得很好,我如此做派,倒是顯得有些過了。晴羽,多謝你的開解。”想學李湛般拍她肩膀示意,又覺得不好,趕緊將手收回,說道:“我覺得此時已好了很多,再躲在此間太過無禮,還是回席間去吧。晴羽,你也別一直窩在家中,與我同去吧。”晴羽見他如是說,笑眯眯地道:“好啊。”


    李岩帶了晴羽又來赴宴,眾人見了,釋然之餘又豔羨不已。其時秦空以故人之女許李岩為妻,李岩戀念舊情堅持不受,而方晴羽對李岩一見傾心,求秦空做主嫁與李岩為妾的事跡已被加油添醬一番流傳頗廣。再加上後來方晴羽將所有嫁妝捐出,方促成流光交易來大宗弩機的事也一再發酵,眾人也在心中接受了這個隻聞其名未見其麵的女子。原本有人想李岩拒婚,隻怕與方娘子容貌醜陋有關,此時見了方知大謬。這麽一來,倒是過來向李岩、晴羽賀喜的人頗多。李岩隻是不想讓方晴羽天天窩在家中,因此帶了她出來見識一番,確實未想到此節,怎麽解釋也解釋不來,神情尷尬萬分,晴羽卻是神情自若,也不分辯,誰來賀喜都是盈盈一禮。


    李湛見了李岩神情,知道已經無礙,也是大為高興。今日盧先生也難得出席,李湛見他若有所思,不禁問道:“怎麽?”盧先生搖了搖頭說道:“近年來我所習已非正道,不敢妄作評論,這也是我不願參與流光事務的重要原因。我心中有些想法,隻是還有些事情想不通,待弄明白了再說吧。”李湛知他向來言不輕發,發必有據,也點了點頭,向他敬酒。


    秦宇也很是高興,他向來是不怎麽看得起這個二弟的,但在李岩一事上當真做得漂亮。李岩小小年紀已武功出眾、智謀超群,李湛對他的信任與倚重在年青一代中也僅次於楊嵐,若不趁他微末之時細心結交,來日成了大器,又豈能再看得上流光的小小方寸之地。因此也好好勉勵了秦空一番,順帶也鼓勵秦天威多多用心在兵事上,莫要耽於兒女私情。


    秦空得了兄長誇獎,滿臉堆笑,在秦宇轉身他往處時,卻露出耐人尋味的神色。秦天威本也是島上青年將領中出類拔萃的人物,此番雖立了功,風頭被鹿衍那樣的前輩搶了也就算了,被楊嵐壓住也說得過去,反正過去也一直被她壓著,但被初來乍到的李岩壓製就有些麵子拉不下來。待他看到晴羽笑吟吟地與李岩站在一處接受恭賀時,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早在晴羽初來時,他曾因親近楊嵐受挫一時心灰,又見晴羽貌如天仙,便向父親提出求娶晴羽為妾的意思。結果被秦空一頓好罵,讓他好生將心思放在楊嵐身上,此時更是心煩。但在一片喜慶之中,這些小小的不諧也僅僅是海中漣漪而已。


    有人歡喜就有人愁,比如戰敗回寨的連海天一行。此次出戰的連海天、連海山兄弟赤了上身跪在帳中,至於沈青衣、武瀛、崒幹,由於身份特殊,也不能太過,隻是在旁站著。宇文商負手背身站在案後,連無心坐在一旁不語。方才連海天報了戰損,損失大船十三艘,回營的軍士少了一千五百人左右,雖然陸陸續續還有人歸來,但戰損應在千人朝上。好在很多損壞的船隻是連海山帶上作為疑兵的戰艦,沒有多少軍士,不然人員傷亡會更大,但這些船上載著滿滿的攻城器械倒是真的。這樣一來,想要攻下流光就要難得多了。


    宇文商隻覺得一陣頭疼,朝中大臣一說起流光就是“彈丸之地”、“疥癬之疾”,此刻兩番交戰,才知道為何父親經常以“屍位素餐”來形容他們了。


    沈青衣一向以智囊的身份出現,此番也是大落麵子。想了半晌才道:“咱們之前預估流光有水軍四千人,‘飛仙’、‘禦宇’、‘騰蛟’三島分去半數,流光要隨時防範我軍偷襲,即便援助飛仙島也不能盡數而出,因此最多隻有千餘人。但實戰中並非如此,交戰之中能感受到敵軍應是我軍二倍左右,莫非李湛用了什麽手段,調動了全部水軍出擊了不成?”


    連無心道:“不可能,開戰之初我已派了哨歎監視‘禦宇’、‘騰蛟’二島,本擬二島若是敢出城相助,咱們便轉換攻擊目標,轉而拿下。誰知自始至終,二島都沒有軍士出動。方才海山也說了,他剛到飛仙島,就先破壞了敵方港口船隻,到最後飛仙島都沒有一兵一卒參與海戰。”


    沈青衣道:“要麽就是流光的真實實力遠遠超出我們所知,隨時可以調動出四五千人的水軍出擊。”連海天搖了搖頭說道:“無礙堡與流光隔海相望,又常年爭鬥,對於流光的實力還是有所了解的。若真能調動這許多水軍,早先幾次勢均力敵的水戰便不可能存在了,你們也看不到現在的無礙堡。”


    武瀛忽道:“有沒有可能,對方已知曉我們的作戰計劃,早就知道咱們不會攻擊其餘各處,將水軍集中在了流光,就等著給予我方艦隊雷霆一擊?”沈青衣眼睛一亮:“不錯,倒是有這個可能。不過若是我的話,便提前發動,先打二公子一個落花流水……”似是想到了什麽,正在凝神思索,宇文商卻道:“咱們作戰計劃定下之後,我便要求戒嚴這段海岸,未有舟船入過海;各營各寨隨時點查人員,也未曾發現誰曾出營。與其相信這個理由,我寧可相信是敵方對實力有所隱瞞。”


    武瀛忽然回過味來,若是計劃泄露,宇文商這個三軍統帥定然逃脫不了責任,而敵方實力太強的話,便是非戰之罪了。忽地驚出一頭冷汗,忙道:“我也隻是隨口一說,想來……想來流光近來用了什麽方法,新征集了不少兵馬吧。”宇文商想到來時宇文信的叮囑,本就非是一定要攻陷流光,隻要能造成武林各派與流光之間的仇怨,他們以一己之力不足以複仇,便隻能依附於朝廷,達成這樣的目的也便足夠了。想到這裏,宇文商心中也未有初時那般迫切,當然能攻下了流光更好。


    之後再行商議,一時之間也商量不出個所以然來,宇文商終究和藹扶起連氏兄弟,仔細安慰一番,讓大家先行回去休息,心中卻在糾結,應如何追回那一封提前發出的邀功書信。


    休整了一日,第二日流光軍議氛圍明顯輕鬆了許多。多久以來,從李湛遇刺開始,到朝廷邀武林英豪來攻,流光一直處於陰影之下。近日來李湛傷勢在薛神醫護理之下漸漸痊愈,兩戰之中對方損失慘重,損失精銳一千餘人,大型戰艦若幹,攻城器械無數,若不從楚州調動軍兵物資前來協助,短時間之內定然失了攻擊流光的主動。


    會間大家夥兒興致頗高,連鹿衍都知道提出,今後隻需防備對方糾集的武林高手前來偷城、破壞即可,大型的戰事基本上是起不來了,除非宇文信願意將楚州的兵力投入進來。薛炎笑道:“宇文信那隻老狐狸才不會將楚州的兵力耗在流光,誰知道他想用那支部隊做些什麽事情呢!”大家聞言都笑了起來。


    大楚幅員遼闊,卻兵微將寡,主要就是北燕明令強製各州城擁兵不得超過一萬,這還包含了需要維持治安的地方軍隊。早些年宇文信在襄陽陽奉陰違養過一支私軍,卻被北燕放在各地的暗探密報上去,之後一支北燕勁旅以巡查為由路過襄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起突擊屠戮殆盡,之後再也沒有了這種超員的情況。而楚州以防備流光為由,那可是燕皇允諾的可擁兵兩萬的州府,至於無礙堡,又何嚐不是宇文信募集的私兵。宇文信巴不得燕皇派人來相攜攻擊流光,以保存自身實力為上,又豈能再去楚州調兵。即便調來,出幾成力攻打也隻是掌握在三軍統帥宇文商手中而已。


    之後兩日雙方都未曾妄動刀兵,便如同爭鬥後的猛虎一般,各自在巢穴舔舐自己的傷口。流光雖然在過往兩戰取得勝利,但戰艦也需要修複,投石器和弩機也都需要維護。至於石彈可以就地取材,箭矢就不是那麽好補充了。多年來李湛差人在島上種植各種宜做箭矢的木材,選易成活的加以推廣,如今已有成就,這唯一擔心的消耗品一旦補充上來,便無礙於流光防守。


    宇文商手握楚州軍士調動的軍令,卻始終沒有將這股兵力投入進去,反而從天都、無礙堡召集的英豪中選了敢戰之人二百,分為四隊,完全歸沈青衣調度,也不攻擊防衛力量最為雄厚的流光主城,隻是出其不意對周邊三島進行騷擾。沈青衣先請連海天親率靈活快捷的小舟在海上巡視,遠遠看到流光水軍主力便退避三舍,見到巡邏船隻便上前邀戰,盡量不惜代價進行殺傷。如此幾次之後,因流光並無後備軍力來援,也隻得盡量減少巡海哨探,將軍力收歸城內。


    此時沈青衣便趁四更時分以輕捷舟船載了一隊高手,距飛仙島數裏便讓他們潛水上島,對飛仙島進行突襲。這群人武功高強,也不走正門,從側麵翻牆而入,到處殺人放火。全憑駱芳率人拚力阻住,調動弩手攢射,才丟下幾具屍體退出城外,潛水上舟,遠揚而去。短短三刻鍾內已殺傷守衛軍士四十餘人,連駱芳也被對方一名高手一掌擊在胸口,若非護心鏡擋了一下,隻怕就要命喪當場,根據對手遺留的屍首,僅僅付出了五人代價。


    李湛聞聽消息,讓薛崇禮去飛仙島將駱芳換回來醫治,一麵在軍議中提到此事。前幾日連海天在外圍掃蕩巡邏船隻時楊嵐已提過這個可能性,隻是一旦發生了仍是沒有太好的辦法。想想李岩夜探無礙堡如入無人之境,撤退時還順手毀損對手幾艘船隻。無礙堡一方本就是以高手眾多著稱,此時刻意發揮自己這一處優勢,最擔心的情況已經發生了。其實流光高手也不少,隻是分散於四島,便有些捉襟見肘。目前也無太好的的辦法,便將城中無編製的百餘名高手分為三撥,分駐外圍三島,以期能憑這些高手抵擋住對方第一撥攻擊,穩住陣腳之後,對方的殺傷力便會大打折扣。


    沈青衣的戰略首戰功成,無礙堡眾高手正躍躍欲試,沈青衣卻讓他們休息了一日,隔了一天,直接派出兩隊人,又趁四更時分攻擊了禦宇島。這次遇到了激烈抵抗,半個時辰之後前來偷襲的一眾高手撤離,以付出二十人的代價殺傷流光軍士七八十人,是役薛炎的三個弟子也戰死了。若說之前是兩軍對壘,死於遠程炮矢之下的人雖多,卻並無更多更感觸,如今近身搏殺之下,雙方卻都似殺紅了眼,一種恨不得將對手盡數埋葬的氣息在雙方所有人之間蔓延。沈青衣本以為再招募人手時會遇到阻礙,卻在這種氛圍之下,更多人抱著為親友複仇的目的加入其中,倒是出乎他的意料。而宇文商麵上雖悲傷不已,心中實則竊喜,隻道定會上報朝廷,對陣亡之人進行褒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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