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陽神色也不如之前總帶著一絲滿不在乎的意味,破天荒還了一禮說道:“不必麻煩。你們二師伯在麽?”知客道士說道:“師伯行心齋之道、悟坐忘之機,猶自閉關。想來這兩日時間也差不多了。其餘幾位師叔也各有事情未歸,若是師叔找他們的話,恐怕要等幾日了。”嶽陽又問了師父的行蹤,也說在天門閉關。最終隻得讓知客先為李岩他們安排了住處齋飯,一路勞頓,此時既然到了,自然是要休整一番,其他事情以後再提。


    連日勞頓,嶽陽也讓他們不要擔心,畢竟時間還早。幾人梳洗一通,用過齋飯,又好好睡了一覺,不覺已經臨近傍晚。李岩起身,感覺疲勞盡消,隔窗聽著院裏流水淙淙,說不出的安靜閑適,當真是多久以來難得的清淨時機了。隻望能有一天諸事皆了,再回淩雲,躺在任俠居的臥房內,靜聽崖上鬆濤,閑觀窗外落花。又自嘲笑了笑,他身入江湖,若是以助楊嵐取回“黃龍泣血”為目的,或助阿史那瑕統一部落為目的,或助李湛固守流光為目的,都會有功成之時,可惜自己的誌向是要消滅天下的不平之事,這是終其一生也未必能達成的願望。江湖上待得越久,他越發現想要達成目標的困難之處。眾生芸芸,思想紛繁蕪雜,真要統一,將俠義植於每人心間已是不易,何況如今江湖高手輩出,想要提三尺劍掃蕩天下又談何容易。


    他雖易於感懷,卻少有動搖心誌之念。越是艱難,他越要迎難而上。一掃心頭陰霾,持劍走到院中。應是剛下過雨的緣故,空氣尤其清新。李岩提劍欲舞,張大通也從旁邊室內出來,他當即笑道:“青山,咱們來過過招。”張大通好久沒有與他對拆過招法了,道了聲“好”,知他善於爭先,直接不給他機會,揮刀便砍。兩人就在院中鬥了起來。


    半年中李岩武功精進可謂神速,一方麵源於根基紮實,領悟能力又不凡,更重要的便是獲得了與武術高手對敵的經驗,得以讓他與自身武功印證,截長補短,使自身的武功招式越發精煉、內功心法越發完善。而張大通也未停滯不前,說起根基的話,他未必弱於李岩多少,所差便在於機變不足,但這些都是可以靠對敵經驗完善的。下山以來他應對的強敵雖不如李岩多,但切磋的對手卻絕對不少。想一想塵淵、蕭無忌、韓琦等人,又有哪一個弱了,再加楊嵐時不時還會與他拆招,指點他武功中不足之處,此時他手中的“吞吳刀”早已遠超初下山之時。


    兩人一交手,李岩招式千錘百煉之後越發精粹的招式不斷使出,自打一開始張大通便處於下風,但一直鬥了一百來招,李岩使盡全力,也頂多將優勢稍微擴大了分毫,想要取勝仍是遙遙無期。而張大通雖處於下風,卻並非一味固守,往往三招守勢中夾著一刀反擊,配合著淩厲無匹的“燎原真氣”,自是雷霆聲威。


    韓琦在旁笑道:“你走之後楊統領對我們要求頗嚴,每隔三日便要考較我們武功。青山武功不是咱們裏麵最高的,每次卻都是在楊統領的攻勢下堅持最久的,楊統領說道他的武功就在於一個‘穩’字。想要速勝,楊統領都做不到呢。”原來韓琦聞聽動靜,也早就出來了。


    再鬥數十招,張大通的劣勢漸顯,卻依然守得穩固之極。他心知勝李岩無望,任是對手露出怎樣過的破綻也不肯上當,十招中頂多隻有一招攻勢。李岩欲要憑借輕功取勝,張大通雖於小範圍輾轉騰挪有所欠缺,卻不是當真輕功差勁,見狀立即前奔後躍,扯開距離再行來過,更不怕因此失了先手,因為他本就一直處於劣勢之中,哪有什麽先手可言。李岩又好氣又好笑,他這樣的對敵策略估計是被楊嵐活生生逼出來的。不過以他深厚根基、悠長內力,對手若是內力、體力稍有不足,拖到後來還真難以預料結果。以此說來,張大通來應付東海之擂的比武還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接下來李岩又在招法中夾雜真言法印,張大通卻是心智單純,再加上內功根基,出招收招竟然完全不受影響。眼見取巧之法皆不管用,李岩隻得凝神應對,將“淩雲劍法”的真髓一路路施展出來。真言法印用以對敵或有不足,但用來正心誠意、保持心清神明卻是再好不過,如此一來,對於把握臨敵戰機、秉承天地之正當真有奇效。淩雲劍意與負天絕雲心法兩相配合之下,在李岩眼中,張大通的劣勢被無限放大,轉而形成破綻。


    張大通以一路“叢雲刀法”應對過諸般高手,在楊嵐無孔不入的槍下都能撐過二百餘招。此時對戰李岩,二百招堪堪一過,敗勢已顯。他心性堅韌,雖是同門切磋,也不可能中途棄刀認輸,越發打起精神,用心防守。


    韓琦在旁邊看得明白,知道劣勢轉為敗勢之下,對於熟諳破軍心法的楊嵐、李岩並無二致,隻是落敗早晚的事情,在旁哈哈一笑,說道:“大哥欺負二哥,三弟也不能旁觀,我來也!”拔出“醉光陰”,挾著一道匹練白光,切中肯綮,直擊李岩所露破綻。


    李岩見狀,絲毫不懼,叫了聲“來得好”,長劍繼續追擊張大通,另一手拔出“斬情”反手刺向“醉光陰”。韓琦刀法向來奇特,變換方位,始終不肯與他長劍相交,仍似死死盯著他肩背處的空檔。張大通見韓琦來住,精神一振,一直固守的招式陡變,“飛龍在天”配合著“燎原真氣”,直直迎擊李岩來劍。


    李岩未料數月不見,二人配合竟是如此熟練,施展輕功斜退數尺,由腹背受敵變成直麵二人,順手還了“斬情”入鞘,左手劍訣,右手“濤生雲滅”一展,滔天劍氣頓生,將二人一起卷入其間。


    張大通、韓琦經常對練,又都受“劫海刀聖”葉真指點刀法真髓,相互配合起來真如天衣無縫,且分工明確,張大通主守,韓琦主攻。主守者時時迸發真氣逼李岩應對,死纏李岩;主攻者刀法靈動直擊空隙,身形飄忽趨馳前後。兩人一靜一動,相得益彰,忽而又攻防轉換,變化之間全無轉折痕跡,一看就知配合已久。


    李岩起始隻能采取守勢,戰到後來漸漸熟悉二人出招脈絡,攻防之間也變得平衡。均勢已成,這等情形下,要決出勝負不出生死殺招越發困難。畢竟不是生死之鬥,雙方三人隻能在均勢之中摸索完善招式,這也是切磋不如實戰的緣由。


    其實張大通、韓琦二人無論招法還是內力,都與李岩相差不遠,然而僅僅這“不遠”的距離幾成溝壑,導致二人合力對決李岩,雖有些許優勢,卻一直未曾出現勝勢。而李岩洞察局勢,始終將二人合擊的機會稍微分解,從而避免力不能敵的後果。如此下去,即便二人心意相通,終究不如一人,兼且李岩善於借力,三五百招內未必能分出勝負,三五百招之後變得更是難測。


    僵持之間,掌聲響起,同時嶽陽聲音傳來:“三位真是好精神、好武功,我看你們鬥到半夜也未必能分出勝負,先過來用些茶點。”


    三人聞言各自後退罷手,轉身向嶽陽道謝,正看到嶽陽與一名女冠並肩而立,將托盤放在亭內桌上。三人到了亭中,嶽陽向三人引薦:“這位乃是我八師姐常妙真。她方從山下真仙觀歸來,聞說貴客到訪,親手煮了茶點,請三位品嚐。”又將三人一一介紹給了常妙真。


    三人又謝了常妙真,這才將碗中茶一飲而盡。茶乃是溫潤棗茶,棗核已經剔去,果肉與茶水入口甘甜,水入腹中,頓時將山居寒氣驅除不少,唇齒之間猶有餘香。想不到常妙真竟是此道高手,隻怕還在九娘之上。在嶽陽的勸說之下,又用了些點心。一味菊花糕可稱得上美味,幾人都多吃了幾塊。


    嶽陽不無得意地說:“師姐的手藝莫說放在正一,放在天下也算是排得上號的。逢年過節,三清、祖師的供奉除了師姐親手所製,師父可是一概不要。”他這話說得真誠,李岩吃過的物事當真也沒有幾件比得上的。常妙真卻道:“貴客遠來,師父與二師兄閉關未出,其他幾位又不在山上,還請三位莫要怪罪。”


    這是她第一次發聲,其音若出穀黃鶯,卻又崖岸自高,兩者相合,自成一股別致風韻。原本冬日天短,院中樹木蔥鬱,便顯得有些暗了,又見常妙真是出家之人,一直未敢多看,因此倒沒有什麽明顯印象。此時忍不住看了一眼,卻見常妙真身著一件杏黃色道袍,綻放梨花般的玉貌帶著幾分莊重矜持,道髻高高梳起,橫插一支玉簪,如同神仙中人。隻是看起來她年紀也不過二十許,樣貌上比嶽陽還要小上幾歲,怎麽又是“師姐”了。


    李岩趕忙側過目光,說道:“不敢。嶽兄一向待我等甚厚,又承蒙師姐熱情招待,再如此說話,我們幾人就要慚愧無地了。”因於九音與張真人的交情,他也稱常妙真為師姐,實則是占了便宜的。常妙真微微頷首,不再與他客套。


    嶽陽在旁說道:“有什麽事情,隻管與我師姐言說,‘正一教’的事情她可做得一半主。”李岩三人互視一眼,都覺得微微詫異。張真人的九大弟子中他們已見了三人,嶽陽與道言都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其他幾人想必也不會差。常妙真雖貴為張真人的幾大弟子,輩分雖尊,隻怕也是年紀最小的一個,這麽一個姿容清秀妍麗兼而有之的妙齡道姑居然能做“正一教”一半的主,當真出乎意料。


    常妙真道:“近年來師尊一年中總有幾個月在閉關,幾位師兄又不屑於沾惹世間俗務,承蒙師尊抬愛,一些事情都交於我打理,也不過是做得熟了些罷了,卻不像九師弟說得那般誇張。”言外之意,竟是直承其事。


    李岩一拱手,道了聲“失敬”,這才說道:“實不相瞞,今次我們來到此間,乃是奉了流光城之主李湛李師兄之令,一則拜會,二則要向張真人求肯一件事情。”說著向張大通微一示意,張大通已然明白,徑直去了。


    嶽陽正要張口說話,被常妙真剪水雙眸一瞪,隻得閉嘴。常妙真接著說道:“傳聞李城主為前唐太子,早些年家師也曾為禦前供奉,這樣論說起來流光與‘正一教’是有幾分香火之情的。貴客代表李城主遠道而來麵見家師,常妙真謝過了。”卻不問求肯何事,也不知是她在張真人的事上做不得主,還是根本早已知曉,隻是不肯表態。


    這時張大通從室內出來,將一個黃綾包裹遞給李岩。李岩接過,在手中輕撫數遍,才伸手遞給常妙真,說道:“城主托我將此經奉於張真人駕前,既然張真人閉關,便請師姐代勞。”常妙真卻不肯接,隻說:“既然如此,有機會貴客自己交於師尊便是。”李岩愣了一愣,自己托她代交,便是顯示自己對她的尊重之意,一般來說都會收下,她這麽一拒絕,除非自己親見張真人,不然更不好拜托其他人了。再看她的態度,李岩心中隱隱有一陣不好的預感,嶽陽不可能不告訴她自己此行目的,或許這個“正一教”的半個當家,在心中是未必支持張真人出山公然對敵趙重霄、鏡心的。若是當真如此,也不必明言拒絕,隻需拖著不見,當比武時間將至時,他們自會回轉。


    李岩尷尬一笑,將黃綾包著的右軍真跡《道德經》重新收好。常妙真又道:“聞聽貴客出身淩雲,又在東海居住甚久,想必是不太熟悉江南風物的。龍虎山景致尚可,近日裏我讓弟子帶貴客遊覽一番,也不枉千裏迢迢來此一遭。”李岩一直喊她“師姐”,她卻始終以“貴客”相稱,看似尊重,其實言語中的疏離之意表露無疑,張大通、韓琦都一些微微變色。


    嶽陽自然也聽得出來,有意緩和氣氛,立即說道:“既然師尊還在閉關,弟子晚輩又有許多功課要做,便由我接待他們就是了。”常妙真瞥他一眼,冷笑道:“弟子晚輩要做功課,你便不要了麽?自己算一算,你與師尊的約定之期晚了多久,又該抄寫《老君道德經想爾注》多少遍?”嶽陽當即狡辯:“我困於東瀛,找不到回來船隻,也是無奈,這不一到中土,便立即回來了麽?”常妙真不說話,隻是盯著他看,直看得他頭皮發麻,最後訕笑道:“我確實是在流光待了兩日,日後我自會向師尊說明。”


    常妙真見他承認,也不為己甚,最後說道:“師尊出關之前,你須得抄寫三遍想爾注,這幾日間我自會檢驗。”不待他辯解,直接對李岩道:“貴客遠來辛苦,如今天色已晚,還請早些歇息,明日裏自有人帶各位遊覽。”說著站起身來,施禮告別。


    李岩也趕緊起身,張大通還好,也跟著站起,韓琦見常妙真頗有些無禮,便哼哼唧唧磨蹭著不肯起來,直到李岩瞪他一眼,這才不情不願起身施禮,口中說道:“恭送仙姑。”語氣甚是憊懶無賴。


    常妙真對嶽陽說道:“師弟,咱們這就走吧,不打攪貴客休息了。”嶽陽忙道:“師姐先行,小弟馬上就走。放心吧,三遍想爾注,定然一個字都不會少。”常妙真點點頭,不再多言,轉身去了。


    眼見夜幕下一襲黃衫冉冉遠去,嶽陽長出了一口氣,狼狽坐下,又對三人說道:“坐吧,不用客氣。我這個師姐就這樣,有時候幾個師兄還怕他。可是都沒有辦法,師父寵著她,她也確實是我們幾個師兄弟裏麵最有主意的,又有什麽辦法?”


    李岩咧了咧嘴,終究不好在背後說一個女子的壞話,坐下說道:“常師姐確實……確實是有些特別。”韓琦卻是一肚子氣,當著常妙真不好發作,一路行來與嶽陽已是無話不談,此時可就沒那麽好脾氣,直接道:“李城主好歹是前朝太子,貴教又是前朝國教,怎麽也有幾分香火情。再說了,我們此來隻是求肯,又不是說定要張真人出山,獻上這本稀世《道德經》也隻是李城主的敬意而已,如今卻好似收了便跳進陷阱一般的模樣,當真讓人生氣。”


    張大通喝道:“天常!”狠狠瞪了他一眼。李岩也趕緊道:“嶽師兄莫怪,天常一向心直口快,卻是沒有惡意的。”嶽陽苦笑道:“我自然知道,我這個師姐的脾氣一般人都受不了,還是青崖,一直能夠麵不改色,穩如泰山,真讓人佩服。”李岩苦笑著謙虛兩句。其實讓他站在常妙真的立場上去想,為了“正一教”的利益考慮,或許未必能做得更好。


    嶽陽卻是臉色一正,又道:“若是三位覺得我師姐是趨利避害之人,可未免小看‘正一教’,也未免小看家師了。家師能放心任她做主,對她的見識、能力自然是認可的。數年間她做事從未失公允,從未棄大局,這一點我也不得不佩服。”


    李岩見嶽陽神色真誠,心知自己隻怕是小看了那個豔若桃李又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女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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