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時間其實很短,但對孟慶南來說卻是一種煎熬。


    他怎麽也莫想到,自己殺了一輩子的豬,最後竟然栽在這個畜牲手裏,當真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呀。


    他後悔了,那天就不該去殺隊裏的那兩頭豬。


    早年間師父曾對他說過,“五爪豬“和“黃邊豬“都是人投的胎,因前世做了沒良心的缺德事犯了“過懺“,才會淪為畜道,變成”五爪豬“。他以前也有遇見過,隻是沒有動手殺過,”黃邊豬“卻是第一次遇上,一時不察,大意失了荊州,如今後悔也來不及了。


    據師父說,“黃邊豬“其實也是”五爪豬“。


    ”五爪豬“有陰陽五爪之分,一般人們所說的”五爪豬“都是指長有五個腳趾頭的豬,這類”五爪豬“屬於陽五爪,容易分辨,而陰五爪就是”黃邊豬“。”黃邊豬“沒有五個腳趾,表麵上看不出來,但它的眼睛裏會有一絲黃線,隻有仔細觀察它的眼睛,才有可能看出端倪。


    但話又說回來,誰會在殺豬時去低頭盯著豬眼晴仔細觀察?所以往往都要在剖開後才會發現。也因為如此,陰五爪“黃邊豬“更為凶險。


    殺”五爪豬“他確實做了準備,依據師父所授,頭戴鬥笠倒披蓑衣,臉上抺了符水,畜牲的陰魂找不到他。可後來殺“黃邊豬”時,那可是什麽準備也莫做,而這個陰五爪比先前的陽五爪更為凶險難纏。


    事已至此,後悔也莫用了,隻能想辦法自救。他將自己關在屋裏,將師父所授的東西仔細地回想了一遍,殊無把握。


    說起來他跟師父的時間並不長,學到的本領有限,完全不能跟師父和師兄比,可惜師父早已仙逝,而師兄也遠在百裏之外的雷公嶺。遠水救不了近火,而且如今師兄是否還健在也是個問題。


    往事如煙,他不由的想到師父。


    師父姓黃,老家在花橋,是他的救命恩人。一次偶然的機會孟慶南遇上他,要不然他早已化成了一堆枯骨。


    那是在解放前的民國二十七年,孟慶南十六歲,跟著村裏幾個長輩去廣東挑鹽。


    那個時代食鹽緊缺,內地不產鹽,所有食鹽均是由挑伕從廣東連州一擔一擔的販過來的。本來曆朝曆代都嚴禁私人販鹽,可自民國一來就內亂不斷,後來又有日本鬼子入侵,這些偏遠地區國民政府根本無瑕顧及,給了鹽販子可乘之機。他們雇用人員從湘地將棉紗挑去連州,再從連州挑回食鹽,一百多斤的擔子,翻山越嶺,極為艱辛,來回一趟須曆時二個多月。


    那時他雖然年少,無奈被生活所迫,早早的挑起了家庭的重擔。先前咬著牙關跑了二回,雖然艱苦勞累,倒還算順利。很不幸,第三次去的路上他病了。等走到雷公嶺時,他實在支撐不住,躺下後就爬不起來了。


    同行的挑伕們將他的棉紗一人分攤一些,湊了一點錢,讓他在雷公嶺的夥鋪(小旅店)歇歇,待病稍好再返回家裏。


    夥鋪老板起先還算好,請了郎中給他瞧病,但他的病並未見好,反而愈發沉重,整日昏睡,粒米未粘,老板怕他死在店裏引來麻煩,三天後叫人用門板將他抬到路邊的山神廟裏,讓他自生自滅。


    也是他命不該絕,被師父路過遇見了。師父將他背到師兄黃芝祥家裏,采藥煎湯,半個月後他方才起了床。


    師父當時五十多歲,孤身一人,早年是個殺豬屠狗的屠戶,後來改行做了遊方郎中,常年在外行走,救死扶傷。這一向恰巧在雷公嶺,住在徒弟黃芝祥家裏。就這樣,待身體稍好後,他便隨師父回到花橋,花橋離杏花村有二十裏,在師父家養了幾天,見好得差不多了,拜別師父要回家,他實在放心不下家裏。


    他家中有患癆病的父親,瞎眼的母親以及兩個年幼的小妹。


    師父聽他說了家中情況,沉默一會後長歎了一口氣,收他做了徒弟,並將早年自已殺豬做廚的工具翻出來送給他。末了又叫來他一個還在做屠戶的堂兄,請他幫忙引帶著在鄉間行走。就這樣,孟慶南做了屠戶,在那個年代的鄉下,屠戶勉強也算得上是個不錯的職業。


    對他來說,師父是他的再生父母。他發誓要好好做人,日後好好孝敬師父。可惜天不從人願,一年後的一個深夜,師父渾身是血的敲開他的房門,倚坐在門口,交給他一個小布包,張口想說什麽卻”謔謔“的語不成聲,最後頭一歪,死在了他的懷裏。


    布包裏有十幾塊銀元,一塊玉佩、一疊護身符紙和一本書。孟慶南悲痛欲絕,用包裏的銀元置辦棺木,披麻帶孝執孝子禮,將師父安葬在杏花村孟家祖墳旁邊。


    當時他雖不明白師父為何重傷,但也知道一定是遇到了意外或者什麽仇家,對方是個很厲害的高手,地點應該就在杏花村或者附近。他想為師父報仇,費心的尋找線索,其間還特意去雷公嶺找過師兄幫忙,可惜兩次均撲了空。師兄外出未歸,不知行蹤。


    就這樣幾十年過去了,他一直一無所獲,不知道當年師父遭遇了什麽,沒能給師父一個交代,這令他十分愧疚。


    外邊陰沉沉的寒風刺骨,屋子裏雖然無風,他心裏頭感覺更冷。他心情不定的在屋裏走來走去,從廚房到住房,又從住房走到廚房,幾個來回後,他在床邊坐下,在床頭的老舊板箱裏摸出師父當年交給他的那個小布包。


    布包裏麵是師父臨終時交給他的遺物:一塊玉佩,一疊護身符和一本書,銀元早已沒了。他將書拿在手裏翻看了一下,他是窮苦出身,小時沒上過學,解放後進掃盲班才學了幾個字,他費盡心思,將不認識的字一個個抄錄出來,拿去問別人,總算是弄清了書裏麵的內容。可惜後麵小半部分的文字無人認得,不曉得記載了什麽。


    其實書裏麵的內容他都記得很清楚,沒有什麽十分特別的東西,翻看隻是下意識的動作,他歎息一聲,將那一疊護身符拿出來揣進衣兜,書和玉佩依舊包好了塞進箱子裏。


    他默想了一下,定下心來。事已至此,多想無益,不論那畜牲是否尋仇,有無災禍,自已隻有聽天由命。但有一點,無論如何他都得保護好家人,不能讓家人受到傷害,這是他的責任。


    他咬咬牙,麵臉堅毅的打定了主意。


    事不宜遲,他立時行動起來:先將住房窗戶全部用牛皮紙糊好,又將家裏的那隻打鳴的大公雞殺了,將雞血抹在屋外四角。冬至日本來就放假沒出工,一家人早早就吃了晚飯,包括老婆全部被他安排擠在兒子孟繁茂的那間屋子裏。給他們一人發了一張符紙,將殺豬刀插在門上。


    他一再吩咐他們不管外麵發生什麽事都不要聲張,更不可開門出來。他則獨自一人坐在自已那間住房裏,點亮油燈,靜待黑夜來臨。


    已然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時候,陰雨天的夜晚更是寒冷。孟慶南抱著烘火籠,坐在床上,緊張地等待著。直到午夜來臨,除了窗外北風呼呼,並未發現什麽其它異樣,村子裏靜的連狗叫聲都聽不到。


    他尋思是不是自已嚇自已,雖然說“五爪豬“是凶物,但那畢竟是傳說,自已並未親見,說不定傳言有誤也未必可知。迷信這東西,誰說得準?他相信這世上有鬼神,但自己五十多歲了,畢竟還未親眼見過不是?胡思亂想間,倚著床欄他竟然睡著了。


    這一夜平安無事,第二晚還是沒有動靜。但一家人卻被他嚇得不輕,尤其兒子媳婦,大為不滿。什麽時代了,還信那些個封建迷信?豬肉沒吃上不說,還陪著他自己嚇自已,弄得心驚肉跳的惶恐不安。


    孟慶南陰著臉,吧唧著旱煙,要媳婦去隊上請個假,帶兒子去娘家住一晚,後日回來就行。這可是難得的好事,小兩口換了衣服高高興興的走了。隨後他又吩咐老婆帶著女兒也回娘家兄弟家住一晚,老婆不肯去,他少有的發了火。


    他知道對方來得越遲凶險越大,今日是第三天了,隻要今晚無事,捱過去到了明天,那就基本莫什麽事了,自己提著的心才可以放下。


    老婆拗不過他,中飯後帶著小女兒回了娘家,大女兒已經出嫁,二兒子在讀農高,住校寄宿的,倒是省卻了麻煩。但傍晚時分老婆又回來了,她實在放心不下家裏。孟慶南也莫再說什麽,晚上讓老婆住兒子房裏,自己獨自一人躺在床上,靜靜的等著。


    這一晚外麵陰風怒號,夾雜著哭鳥那滲人的叫聲,村子裏的狗自天黒後就彼起此伏的叫過不停,讓人心裏格外的惶恐。孟慶南知曉該來的終歸還是躲不開的,今晚鐵定有事。事到如今,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怕它何來?這樣一想,心裏倒反而變踏實了。


    冬夜裏實在太冷,他擁著被子坐在床上。他衣服也沒脫,雪亮的剔骨刀放在被麵上,抽著旱煙,諦聽著窗外的動靜。


    冬至是一年中白天最短、黑夜最長的時候。天黑得特別早,陰雨天更甚,五點左右就得點燈了。孟慶南坐在床上,掐指算著時辰,自己自酉時頭上的床,眼見著亥時將去,子時來臨了,枯坐床上五、六個小時,旱煙抽得嘴裏焦苦。


    連續兩天他精神高度緊張,夜裏幾乎都沒怎麽睡,實在是疲憊已極,不知不覺間,他的頭低了下去,片刻後就響起了輕微的呼嚕……


    一陣陰風刮來,他迷迷糊糊的睜開雙眼,隻見桌上油燈的燈焰舞蹈般的跳躍著,窗戶上的牛皮紙”嘶“的一聲破了個大洞,一個尖尖的腦袋從窗格中擠了進來,接著是身子進來了,他伸手去抓放在被麵上的剔骨刀,發現自己根本就動彈不了,眼看著那進來的身子一霎時幻化成一個高大的凶漢,站在了床邊,獰笑著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胸襟,提著他從窗戶出了屋子。


    他口不能言,身子不能動,眼前一片昏黑,等到能看到亮光時,發現自已置身在一片荒坡,兩個麵目猙獰滿身長毛的漢子站在他麵前,正目光凶惡的盯著他獰笑,他明白這就是那天殺死的那二頭畜牲。那抓他出來的高大個沙啞著獰笑道:


    ”就你那些破玩意能擋得住我嗎?你既然敢殺我們,就該曉得後果。“


    另一個矮小的惡狠狠地說道”你將我們剝皮抽筋大卸了幾十塊,令我們痛不可抑,我們也要讓你痛不欲生,十磨九難的慢慢死去,呀呀呀呀……“說話間伸出利刃般的手指抓向他的咽喉,他感覺喉嚨一痛,下意識伸手去掏兜裏的符紙。


    這一刻他發現自已能動彈了。


    還好,符紙還在兜裏,他一把掏出來,對著二具鬼影”啪“地貼過去,一團綠色的火光閃過,二具鬼影躺倒在地上翻滾哀號。


    他轉身拔腿就跑,急切間慌不擇路,前麵竟是一處懸崖,下麵濃霧滾滾,深不見底。待他轉身想另找出路時,卻發現那二頭畜牲一前一後將他阻在了中間。


    他伸手去掏衣兜,衣兜裏空空如也。這才想起符紙先前已經用光了。


    急切間豎起左掌,右手捏了個訣,起了個掌心雷的咒,朝麵前的矮鬼打去,矮鬼一縮身子滾開了,他搶步就走,被後麵撲上來的高個拖住了腳,他一咬牙將右手食指塞進嘴裏,想咬破手指祭個血手印和二鬼拚命,卻發覺牙齒無力竟咬不破手指,心裏絕望的同時,又被矮鬼卡住了喉嚨?,他隻覺喉嚨刺痛,一口腥血脫口噴出……


    這一下驚得他從床上了跳了起來,被麵上的刀子”嗆啷“一聲掉到了地上。油燈已滅,屋裏漆黑一團。他明白剛才自己在做夢。他掏出火柴,”哧“的一聲點著油燈,一陣冷風迎麵撲來,燈焰搖曳著。他抬眼看去,隻見窗戶上的牛皮紙破了一個大洞,一隻偌大的黑貓蹲在窗台上,溜圓的雙眼正陰森森地盯著他。


    他彎腰拾起地上的剔骨刀,還未出手,那貓”喵嗚“的一聲從窗戶的破洞之中竄了出去。他隻覺喉頭一甜,真正的一口鮮血抑製不住的脫口噴出……


    孟慶南病了。家裏人不顧他的反對,想盡辦法,延醫煎藥。中間有幾天似乎有了起色,大家都鬆了口氣。想不到這一下又返了症,病得愈發厲害/這幾天裏已昏死好幾回。


    眼看著孟慶南越發的不行了,卻又是吊著一口氣不肯上路。村人議論說他這一世做屠戶殺生太多,尤其是那“五爪豬“和”黃邊豬“。冤死在他屠刀下的畜牲豈肯讓他死得痛快?怕是得拖上一些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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