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爹爹家出來時天已擦黑。我兜裏裝著玉佩和那個油紙包著的本子,腰裏別著那把殺豬刀。回家後趁父母不注意將玉佩、本子和殺豬刀藏在床頭墊的稻草底下,晚上睡覺能枕著它。


    那一晚北風呼呼地刮了一夜,晚飯後我早早的上了床,翻來複去的在床上炒豆子,怎麽也睡不著,下午在南爹爹家發生的事情放電影般的在腦子裏回放。


    我已經是四年級的小學生了,在這個政治掛帥,白卷英雄張鐵生(注)走紅的年代,學校裏是玩鬧般的上課。批林批孔、鬥私批修、破除封建迷信、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運動一個接著—個,讓我有著當時的是非觀。經過上次的恐怖事件,見識過楊師公的神奇本領後,原先的觀念已被顛覆,想到自己將來有可能像楊師公南爹爹一樣的有本事,我的小腦瓜分外的興奮。


    隻是後麵南爹爹交待給我的事卻是不太明白,那樣真的能幫他治病?這事有些神秘。想到他連平常摸都不讓人摸的寶貝殺豬刀都送了給我,想必不是開玩笑的,到時照做就好了,管那麽多幹哪樣?


    第二天早飯後天上飄起了雪花,下午放學時地上的積雪已有一寸多厚了。雪還沒停,正越下越大,漫天飛舞,彌漫四處,天空大地一片白。這是一年裏我們小屁股們最興奮的時刻之一,打雪仗、堆雪人,一大幫子玩得忘乎所以不亦樂乎。


    回家時天已黑了,因為下雪天卻很亮,比有月亮的晚上還亮些,漫天的飛雪飄飄灑灑,有些迷眼,看不清而矣。


    我一進家門肚子就咕咕的響了,叫著要吃飯。姐姐曉玲說父親在南爹爹家裏,聽說是南爹爹病情加重,又吐了好多的血,快不行了。母親做好飯菜去叫父親了,正等他們回來吃飯。我聽著一楞神,猛然想起南爹爹昨天的囑咐,放下書包拔腿就往外麵跑。姐姐追出來問去哪裏?我頭也不回,邊跑邊說:


    “我去叫他們快點回來吃飯。”


    氣喘籲籲的跑到到南爹爹門口,父親和母親剛從屋裏出來。我聽到屋裏有嚶嚶的哭聲。父親迎麵看見我,惡聲斥責道:“黑燈瞎火的這時還到處野,是不是皮癢了?”我囁聲嘀咕:“這時候了您們還不回家,我們早就餓扁了,我來叫您和娘回家吃飯的。”


    父親不再說話,抬腿往前就走,母親牽了我的手跟在後麵。快要下院子台階的時候,我頓住腳步,仰頭對母親說:“娘,我想去看一下南爹爹。”


    母親停下了腳步,父親明顯是聽到了我說的話,止住腳步回過頭來看著。母親柔聲道:


    “你昨天不是來看了麽?”


    “你怎麽曉得的?”


    我驚訝,這事我就沒對人說過呀。


    母親說:“剛剛你南娭毑跟我講的。說你昨天和你南爹爹說了半天的話,你南爹爹晚上還在誇你是個懂事的乖崽哩!”


    父親輕聲的對母親道:“紅伢仔想看就看一眼吧,這麽些年可沒少吃人家的東西,好多人對親孫子也沒這樣好過哩……”


    母親遲疑了一下,說:“現如今他說不出話,也動不了,眼睛卻睜得溜圓,樣子怪瘮人的,又是夜裏了,我怕嚇到我伢仔。”


    上次的事對母親影響很大,如今她很迷信。


    父親頓了頓對我說:“那就先回去吃飯,明日白天我帶你過來再看看吧.”


    我答應一聲,沒再堅持。我沒想到就這一放棄,讓我愧疚遺憾了終生。


    感覺確實很餓了,晚飯卻吃得沒一點滋味,腦子裏響著南爹爹昨日的一再叮囑。我想著要不要按他的吩咐去做,又怎樣去做。


    現如今雖然說破除了封建迷信,農村裏私底下神神鬼鬼的傳說卻不少,一般來說細伢仔小屁股晚上是被大人們禁止出門的。尤其是我,抓住了肯定屁股開花。


    村口那個曬穀坪離我家並不遠,大概二百米的樣子。夏日裏每到夜裏,坪裏就會坐滿納涼的人,生產隊開會記工分都會搬到那裏。那裏更是我們這些細伢仔玩樂的天堂。鬥雞、打叭、滾玻珠、捉迷藏,不盡興不回家。可現在是大雪紛飛的冬天,白天都很少有人去玩,更何況夜晚?


    就這樣出去,大人鐵定不肯,姐妹看見了也會告狀,得等他們都睡覺了才能偷偷的溜出去。無論如何都得去,不然對不起南爹爹。


    那時候農村裏還不知道電視為何物,晚上沒娛樂,隻有早早上床睡覺。尤其是冬天,大家就睡得更早,八點左右大多都上了床,九、十點的時候村裏一般就見不到亮光了。


    洗臉洗腳磨磨蹭蹭地拖在最後,等倒了水關門的時候已聽到了父親的呼嚕聲,姐妹們也睡著了。我從枕頭底下的稻草裏摸出那把殺豬刀,鼓足勇氣,輕手輕腳的出了半掩的房門,端了早已準備好了的木臉盆,踩著厚厚的積雪,走向曬穀坪。


    這時我發覺雪停了,天空灰沉沉的分不出色彩,整個村子連同遠近的山林都是銀裝素裹。村子裏靜悄悄的,天地間一片寂廖。


    到了曬穀坪,按照南爹爹的吩咐把盆子放在坪地中間,抬頭看了看南爹爹家的方向,有一絲橘黃的光影透出,估計是他房裏點著的燈放在窗台上,想必是他的兒女們還在他床邊守著沒睡覺,所以燈才亮著。


    黙想到自己正在做的事能幫到南爹爹,能讓他的病很快的轉好,我很是興奮。那時確實太小太傻,根本想不到他的用意和後果。現在回想起來,也說不清對錯。


    下雪的夜裏畢竟很冷,我往冰涼的手裏哈了幾口氣,弓著身子,右手的殺豬刀往木盆旁的地上紮了一下,我記得南爹爹殺豬時曾有過這樣的動作,然後直起腰,右手的刀子遙遙的對著南爹爹家那團燈光刺去,我看到那團燈影似乎滅了。


    我收回刀子,將它斜放木盆裏。木盆裏本來是倒了一碗清水的,淺淺的才蓋住盆底,能看清盆底木板拚接的直紋。這時候我卻發現盆裏的不再是清水,而是結了薄薄的一層冰。是紅冰,在雪光的映照下,我看到冰的顏色是紅色,豬血一樣的紅。在白雪的襯映下,分外的刺目。


    我大吃一驚,忽然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懼。抓過殺豬刀,木臉盆也不要了,撒腿就往家裏跑。剛到家門,就聽得孟繁茂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喊在南爹爹的禾堂邊響起:


    “大家快起來呀,我家爺老子(父親)去了,拜托大家快點來幫忙….…”


    接著有嚎啕的哭聲傳來,村子裏的狗此起彼伏的狂吠起來。才摸進我的小住房,就聽到隔壁房裏父親起床悉悉率率穿衣的響聲。


    一陣令人心驚肉跳的鞭炮聲在夜空中炸響,這是南爹爹的家人在送他上路了。


    南爹爹死了,真的死了,就這樣死了……我和衣鑽在被窩裏瑟瑟發抖,恐懼和悲傷令我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不知什麽時候我睡著了,天快亮時我做了個夢,夢見南爹爹。他象生前未病時一樣紅光滿麵,用捅條挑著那個小竹籃,急匆匆向往村口走,我追過去問他去哪裏?南爹爹揮手要我回家,說有人請他去城裏殺豬做廚擺大席,再問他什麽時候回來,他沒回答,擺擺手就在村口消失不見了。我一下驚醒過來,小心髒嘭嘭跳得要出來一樣。


    據說人死後是有煞氣的。有人死了,旁人不覺得怎麽害怕,那是亡者怨氣少,煞氣輕,而有些人死後卻讓整個村子的人都覺得很恐怖,那就是煞氣重,說是亡者怨氣重,死得不甘,糾纏陽間不肯離去的緣故。


    南爹爹才五十多歲,死得不甘不願,煞氣特別重。好長時間村子裏的大人們夜裏都不敢單獨出門。奇怪的是我卻並不害怕。


    天亮後父親回家燒水洗臉,發現臉盆不見了。我一聲不吭。妹妹曉靜說肯定是被賊偷走了,姐姐駁斥說那有那麽沒出息的賊,連破臉盆也偷?父親斥責我,說昨晚我睡在最後,連房門都忘了關。


    姐姐去井邊挑水路過曬穀坪,發現了家裏的木臉盆,順手撿了回來。我接過來一看,裏麵確實結冰了。可根本不是昨晚看見象豬血一樣的紅冰。我問姐姐在哪裏撿的臉盆,姐姐說在曬穀坪中間。我又問她有沒有看到臉盆裏結了紅色的冰。姐姐罵我有病。


    肯定是夜裏自己看花眼了,真是自己嚇自己,我長籲了一口氣。


    這事後來我想了又想,當時雖然是夜裏,雪是白的,冰是紅的,分外的刺目,怎麽就會看花了眼呢?至今我還糊塗著。


    注:白卷英雄張鐵生是文革後期的著名人物,他於1973年參加高考,理化考試時因不會做題交了白卷?,同時他在試卷後麵寫上《給尊敬領導的一封信》,被當時的遼寧省委書記毛遠新獲知後改變命運,《遼寧日報》發文《一份發人深思的答卷》,被《人民日報》全文轉發並加了編者按。從此他一步青雲,成為”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的典型代表?,曾當選1975年第四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得到江青和***接見,後曾擔任鐵嶺農學院黨委副書記。1976年”四人幫”垮台後,張鐵生被捕判刑,1991年出獄。有興趣的朋友可百度了解當年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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