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旱將空氣都蒸燙了,雖然是月明星朗的夜晚,山區的氣溫降得也並不多,坐著還稍好一點點,稍微動一下,就汗冒水出。老書先生坐在院子裏的桃樹下,有一下莫一下的搖動蒲扇,扇風的同時,驅趕一下吸血的花腳蚊子。本已戒煙了的他,一根接一根的卷著喇叭筒。


    曾孟春徹底的瘋了。這一點毫無疑問。老書先生和大兒子曾凡興用鐵鏈鎖住了他的雙腳,將他關在住房裏。他飯也不吃,一會與”仙女”喃喃細語,一會與“死人“狂躁叫罵,一大家子被他攪得愁雲慘淡,一切都亂了套。


    六十出頭的老書先生曾慶平原本是個溫呑水性子,慢條斯理的從不性急,本是個雷打到腦門頂還能喝三碗粥的角色。這一下可也把他給愁壞了,本來花白的頭發一夜之間全白了。


    一家人都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老話說”前人強不如後人強“,真是一針見血。老書先生心裏哀歎。自家自曾祖父往下,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自己也曾飽讀詩書,可現在呢?除了每年過年時幫村裏人寫寫對聯,竟是毫無用處。到現今別說是出人頭地,能解決溫飽無病無災就已是大幸。


    真是老天無眼呀,想自己這一輩子敬小慎微,與人為善,與世無爭,怎生就有如此眾多的波折?老了老了,黃土蓋到腦門頂了,還要看見自己的小兒受此磨難,老天爺您這還讓人活麽?


    往事有如繚繞在他身邊的煙霧,絲絲縷縷牽扯著,在腦海裏回旋翻滾,真正的抽刀斷水,無可抑製。


    曾慶平他之所以被村人叫做老書先生,是因為他讀了不少的書。在杏花村,他們家雖然算得上是書香門第,總的來說一直很不順,一輩一輩的資質平庸,未曾出過一個人材。


    黴運似乎是從曾祖父開始的。


    曾祖父叫曾四先生。他天資聰穎,五歲蒙學,四書五經倒背如流,十六歲就過了縣試、府試,是當時縣裏最年少的童生,一度為縣學教諭倚為可造之才,前途無量。可惜後來屢試不利,考了一輩子也沒能考出個秀才。


    年紀越來越大,秀才未中,娶妻生子傳宗接代之事不可耽誤。為生活計,他在山外的私塾謀了先生之職。他耐心好,心又細,教書很有一套,手底下出了好幾位秀才,還有一位中了舉人。


    我們當地有一句俗語說:”先出眉毛短,後出卵毛長。“這句話聽起來粗痞,卻是引發感慨令人心酸的大實話,意思是說後人強過先人,學生蓋過先生。


    據說這話就是曾祖曾四先生說出來的。這其實就是一個令人心酸的故事。


    當年的曾四先生見自己的學生中了秀才,於是功名心再起,與學生同赴府試,結果是學生進學中了秀才,而他依舊落第仍為童生。他不服死呀:學生的四書五經都是自己所授,按說學問比自己要低,他能中為何我落第?應該是什麽地方出了差錯。


    他再接再勵,連續又考了兩次,結果還是一樣,每次都有學生進學,而他依舊落榜,這時他已五十多歲了,四十年來考了十來次還是個童生,他不由悲憤不已,仰天長歎:”先出眉毛短,後出卵毛長呀“。時也命也,強求不得,自此絕了科舉之心。


    祖父和父親資質平平,雖也上過塾學,連童生資格也未考取,但讀書的家風未變。曾慶平自幼聰敏,祖父誇他有曾祖之風,頗有讀書潛質。盡管那時滿清王朝已經覆滅,民國廢了科舉,家裏還是送了他入學讀書。而且十幾歲時他就遠赴省城,是我們杏花村惟一一位挑著書箱在省城求過學的讀書人。


    可惜他的運氣比曾祖曾四先生更差,


    先是父親在洲城賣桐油的路上遭遇土匪,財貨被劫,人也被槍殺。祖父母悲憤之下相繼病故。家道中落不可避免,曾慶平被迫輟學回鄉,娶妻生子,奉養老母幼弟,奔波田間地頭,成了鄉野村夫。


    盡管如此,杏花村還就隻有他讀全過四書五經,公認的學問最高,被大家送了個”老書先生”的外號。


    按後來土改時的階級劃分法,他家祖輩應該算得上是個小地主。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盡管家道中落,依然比普通的村夫稍強一點,土改時被劃分為富裕中農,這也讓他吃了大苦頭。


    建國後國家提出大辦教育,消滅文盲的口號,除了建辦學校還大力開辦了夜校,師資嚴重短缺。民國時期內憂外患,民不聊生,能入塾學的鄉下人寥寥無幾,像他這種在省城讀過書的知識分子,還窩在山溝裏的更是鳳毛麟角,重用是一定的。


    先是區政府調他去做文書,因了他溫呑水的性子和領導雷厲風行的革命風格不合拍,恰巧中學缺老師,遂被調到鎮中學做語文教員。已值不惑的他早已被沉重的家庭負擔將意誌消磨殆盡,這份悠閑的教師工作他很滿意。他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的教書育人。


    他的學問好,為人謙和,深得學生和年輕教員的敬重,慢慢的由教員升到教導主任。就在將要提拔為校長時,被競爭對手算計,說他資本主義流毒未清,對社會主義不滿,……事情告到區政府,當時雖然沒有處理他,但校長當不成了。


    對手上台後,不斷給他穿小鞋,教導主任當不成了,仍做教員。正在這時,整黨整風、破四舊的運動轟轟烈烈的展開了,他毫無懸念的被定為四舊,要送去外地勞動改造,好才區政府的老領導說了句公道話,隻將他開除公職,遣返回家務農,四舊問題不了了之。


    回家後他老老實實的種田種土當社員,閑暇時讀書看報寫寫字,與世無爭。幾年後,文化大革命爆發了,因為有四舊的汙點,首當其衝,公社紅衛兵和造反派浩浩蕩蕩開到他家。好才有人提前報信,他將大部分書箱舊物藏了起來,隻從他家搜繳了幾本四書五經,既便如此,也被揪上台子挨了一場批鬥。


    這些年他敬小慎微,剪了腳趾甲走路,生怕踩死了一隻螞蟻。總算再未遭罪,漸漸的鬆了口氣。如今老了,孫子外孫都有了,隻有曾孟春這個滿崽在身邊,原以為再過幾年等他娶親成了家,自已就可以安心的去見列祖列宗了,想不到出個這樣的岔子,不知是何方妖孽纏上了小兒。


    他也堅信兒子孟春是撞了妖邪,因為差不多的情況幾十年前他曾見過。


    對呀,那時的情景確實和兒子孟春很類似,如能請出他來,應該可以治好春伢子。


    似乎溺水時抓住了浮木,老書先生心情激蕩,忘形得煙屁股燒灼了手指,痛得他慌忙不迭的扔掉煙頭,連連丟甩著手指,湊近嘴巴用唾液塗抹。


    此時大兒子曾凡興從屋裏出來,見他有有些狼狽的樣子,走到他身旁,關切的問道:“怎麽啦?“


    老書先生略顯尷尬道:“煙火燙了下,莫事。你還不睡哩?”


    曾凡興拉過一張凳子坐下,?長歎了一口氣道:


    “哪裏睡得著呢?您說老弟這事,該如何辦呀?“


    ”能如何辦呢?“


    “可是,可是就這樣拖下去也不行呀!要不去找一下妹妹,大家湊一下,送老弟去醫院看看?“


    “有用麽?“


    ”又莫試過,哪個曉得有莫有用呢?“


    ”嗯,你有這份心,能這樣說就好……“


    老書先生站起來,頓了一下,仰頭看了眼掛在天上的明月,像是下了決心,對兒子說道:“這事我自有主張。這兩天你也是辛苦,早點歇息吧,白日裏還要出工哩。我出去走走。“


    說話間他緩步出了院子,曾凡興看著老父在月光下佝僂的背影,鼻子發酸,雙手重重的拍抱著腦袋,又是一聲長長的歎息。


    .十幾分鍾後,老書先生出現在七隊酒癲子李朝寬家的院子裏。


    酒癲子本也在院子裏乘涼,這時正打算回屋歇息,猛然間見到老書先生,卻是並不驚訝,站起來迎了兩步,淡淡的說道:


    “我算定你會來找我。說實話老哥哥,幾十年過去了,如今我已年過花甲,早就莫了那麽多的顧忌。春伢子的事我是莫把握,不然的話,根本就不用你上門來喊,我自個早就到你家去了。“


    “一點把握也沒有麽?“曾慶平的臠心掉進了冷水裏,啞著嗓子問道。


    李朝寬遞了一張凳子讓他坐下,敬了一棵豐收牌紙煙,說道:”我前天不在家,昨天夜裏回來時聽說了你家春伢子的事,今日我去你家院子轉了一圈,心裏大致有了個底。那是一條大蛇,成了氣候,陰毒難纏,我沒有十足的把握,隻能是試試看,能行當然好,不行的話你也別怪我。”


    ”看你說的麽樣話?我請你出力相幫,泄漏了你的秘密,你這是要擔風險的。我感謝還來不及,豈會怪你?唉,你我相交幾十年,我為人如何你清楚,這次實在莫辦法,思來想去,隻能連累你出頭了……不說了,我心裏會記著的……”


    曾慶平有些抱歉,更多的是感激和希望。李朝寬擺擺手打斷話頭道:


    “客氣話都是廢話,你我用不著。我曉得你心裏著急,這樣吧,你先在院子裏坐會,我回屋裏做些準備。“


    “那…那個,你打算麽時出手?“


    “本來我是打算明夜裏去你家的。既然現在你來了,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你先坐會,我回屋裏拿些東西,待會一起走。“


    李朝寬轉身回了屋裏,看著他的背影溶進門口暈昏的燈影,曾慶平心裏輕鬆了很多。


    在杏花村,大家都知曉李朝寬是個酒癲子、漆匠。而曉得他有一身奇異本領和往年身份的,恐怕就隻有自己一人。如果不是小兒孟春出了這件事,他是絕對不會食言來請他的。三十多年過去了,他一直信守承諾,從未泄漏過他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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