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元年,九月初七。


    推開門,昏暗的小屋子裏亮堂了起來。其實亮堂與不亮堂,對於蒙著雙眼但仍不能遮其視線的冉仲來說,都無所謂。屋裏擺設簡單,一張榆木桌,兩條長板凳。


    而此時屋中正有一人背著門跪著,聽得冉仲推門的聲音,這人便站了起來。他轉過身,最先惹到人眼的,是他那一身打滿補丁的粗布衣裳。這人顯得蒼老極了,他將手負於微駝的後背之上。旋即,他抬起頭,便瞧他須發灰白,暗黃的肌膚上,布滿了大塊小塊的褐色斑紋。


    就是這般一個老態龍鍾的蒼老男子,方才所跪之處,竟鋪滿了硌肉的鵝卵石。老者蹣跚著步子,坐在了長凳之上。他先是揉了好半晌的膝蓋,方才緩緩開口,用渾厚微啞的聲音說道:“冉總管,既然來了,那便坐下吧。”


    “是。”


    一直強迫著獨孤訓叫自己總統領的冉仲,對於老者的總管二字口誤,卻沒有半點提醒起改正的意思。


    冉仲顯得有些謹小慎微,在他從站著到坐下這段不長的工夫裏,他幾乎一直都在觀察老者的臉色。而這老者則是從始至終都低著頭,像是睡著了。冉仲坐了片刻,老者方才緩緩抬起頭來,睜開他那雙渾濁的雙眼說道:“冉總統領,今日前來,所謂何事。”


    冉仲回道:“稟秦相,上次在臨安鬧事那人的底細大致查清楚了。若不出所料的話,應該是蜀中王府的人。”


    “蜀王爺可真是咱們大宋身上的虱子啊。”老者說罷,咯咯一笑:“冉總統領,對於蜀中王府北上,你可有何退兵良策?”


    冉仲沉聲道:“下官對行軍打仗一事是一竅不通,就不敢在秦相麵前獻醜了。”


    老者微笑道:“但說無妨。”


    冉仲聞言,琢磨了半晌,方才開口道:“那下官便冒犯了。自從咱們大宋南遷之後,又經過幾次大戰,兵力本就不足。再加上這幾年朝中又無良將……”說到此處,冉仲的聲音戛然而止。當他瞧見老者的臉色並無波動時,又繼續說道:“朝中的武官,大多都是些無能之輩,咱們軍隊的戰鬥力是一日不如一日。而蜀中王手下的各路大軍,皆在南疆異國浴血奮戰,久經廝殺,盡是精兵良將,咱們的軍隊是絕對敵不過他的。若想攔住蜀中王北上的步伐,唯有出奇兵,擒賊先擒王。”


    老者聽罷,點頭道:“老夫甚感欣慰,冉總統領是個辦實事的人才。老夫是不願意出兵打仗的,所以在幾次朝議中,老夫皆建議皇上將那些發兵的折子都駁了回去。倘若真要開戰,那不知會有多少黎民百姓流離失所。此乃社稷之大禍事。”


    冉仲聞言忙起身說道:“秦相若是信得過在下,在下願意率叢雲,密衛去取趙慶庭的項上人頭。”


    老者擺了擺手說道:“不可,咱們不能動手。蜀中王此次打的是剿匪的名義,按理說他之前所做的大小伏筆,使此次他的北上剿匪,在師出有名上做的天衣無縫。而我們宮中的人一旦對其動手,若成功了的話,他的手下也不會安分,到時候我大宋各處起刀兵,心懷叵測之人搖旗造反,那才是蒼生社稷之大禍事。若要是不成功,那就更糟了。所以,這次咱們要請江湖中人動手。”


    冉仲搖頭道:“不瞞秦相,根據下官手下送來的情報。那蜀中王極有可能與上次傷了下官與獨孤統領的是同一人,可以說,他的修為此時已是舉世無雙。兩衛的十大統領一起出手,勝負還在未知之數。江湖上的那些所謂高手,怕更不是其對手。”


    老者笑道:“咱們要找,就要找絕頂的刺客。你吩咐下去,將洪天宗的四皇,煙花樓的三老板與七殺門下的七位大殺主全都請來。這戲人加在一起,怕是能抵得上十萬精兵吧,對付一個趙慶庭,還不是綽綽有餘?”


    冉仲顯然是被老者的想法給嚇到了,愣過了半晌,他方才顫聲說道:“秦相久居廟堂,可能有所不知。您方才說的那些人,大多都已經成了避世不出的老怪物,想讓他們動手,沒個幾億兩銀子,怕是行不通。”


    “那就把國庫搬空,若是不夠的話,那就將張駿,萬依硪的家給抄了。這些年,他二人不曉得貪汙了多少銀子,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老者陡然拔高了聲調,隻瞧他吹胡子瞪眼的模樣,活像隻剛被驚醒的猛虎。


    冉仲心下一顫,那張駿與萬依硪二人皆是這老者的心腹。老者說這話,便可想而知其決心堅定。


    “朝中上下,怕是不會同意此舉。”


    冉仲話音剛落,老者便猛的一拍桌子,他旋即晃晃悠悠的站了起來:“三省六部兩庭院,有一個算一個,誰敢不從,那就將其亂棍打死!”


    說罷,老者又一屁股坐到了長凳上,大口大口的喘起了粗氣。過了半晌,老者平緩了氣息又開口道:“送我進宮麵見聖上,你去國庫清點銀兩。”


    老高的日頭,照的世間亮亮堂堂。


    老者一進宮,便直奔福寧殿而去。


    站與福寧殿殿門之前,老者陰沉著臉躊躇了半晌,方才跨進了殿門。但一進大殿,他立刻便換了個笑模樣。隻見在那大殿裏,正有一男子赤身裸體的趴在地上,那男子的臉上還罩著一個白肚兜。


    殿裏滿是身著單薄的俏麗女子,那趴在地上的男子背後托著兩個女子。他像匹馬一樣在女人堆兒裏,不時從那肚兜下傳來幾聲惟妙惟肖的馬叫,引得眾女子捧腹大笑。


    忽的,這男子挺了下來,他麵朝殿門喊道:“是誰來了!”


    老者趕忙跪下道:“啟稟陛下,是老臣秦中徽。”


    男子聽罷,又托著女子趴了起來:“原來是秦相,你來的正好,快隨我一起來玩兒這做馬的遊戲。”


    “是。”


    老者毫不猶豫的就脫光了衣裳,露出一身蒼老的皮肉。他剛爬下,就過來兩個女子騎在了他的背上。老者笑嗬嗬的馱著那兩個女子,當起了還未失蹄,便已失蹄的老馬。老者趴到男子身旁,與其齊頭並進了起來。


    男子笑道:“真是難為了秦相,就你這把老骨頭,還隨孤玩兒這遊戲呢。這遊戲雖好玩兒的緊,但就怕你這把老骨頭受不了。”


    老者笑道:“回稟陛下,老臣可是陪陛下玩兒這個,專門下了功夫呢。”


    “哦?你下了什麽功夫?”


    老者回道:“老臣在家中日日跪鵝卵石,剛開始老臣這膝蓋都快碎了,但現在老臣每日不跪上半個時辰,那就渾身難受。現在老臣莫說背上兩個人,那就是背上三個人那都是毫不費力。”


    “好好好!”男子一手捂著肚子,另一隻手拄著地麵,他不停狂笑著,其後背上的兩個女子也被顛了下去。


    “秦相,你可真是孤的知己!說吧,你要什麽賞賜!”


    老者回道:“老臣的確想要賞,不過這賞不是給老臣求的,而是為蜀中王求的。”


    男子笑道:“皇叔不都是要反了麽,賞他做什麽?”


    老者笑道:“那皆是亂臣賊子們對王爺的汙蔑,依老臣看,蜀中王不辭辛勞,北上剿匪,可都是為了穩固咱們大宋的基業,這著實該賞。”


    男子咯咯笑道:“既然秦相說賞,那就賞!”


    老者回道:“那勞煩陛下給老臣寫一道從國庫撥款的折子,老夫好去體恤一番蜀中王的手下。”


    男子聞言站了起來,他扯下了臉上的肚兜,露出白臉紅唇,這位陛下男生女相,倒是美的很。忽的,他抓住一個女子脖子將其了過來,旋即,他的臉就湊了過去。那女子見狀,當的是又驚又喜。


    但忽的,就聽一聲淒厲的慘叫響徹了福寧殿。那女子的紅唇被咬下了一塊,這時她這雙唇真成了嬌豔欲滴了。男子將嘴裏含著的唇肉吐在了地上,隨後,他便蘸著從那女子唇上流下的鮮血在那肚兜上寫好了一封撥款書。


    “拿去!”


    老者捧著這肚兜,將其奉若至寶。


    “多謝陛下。”


    他連連叩首。


    男子坐在了地上,大笑道:“秦相為我大宋江山嘔心瀝血,真當是良臣。”


    老者此時已是痛哭流涕,他道:“有陛下這句話,老臣死而無憾。”說罷,老者又湊到男子跟前,對其耳語了幾句。男一一聽,登時就不停怕打起了地麵。


    “秦相你可真是舍得,行,今夜孤便微服去你的府邸一遭。”


    當老者穿戴整齊,從殿內出來時,便看見冉仲已在殿外等候著了。


    “回秦相,方才清點了國庫的銀子,怕是不夠。現在下官正準備去抄張萬二人的家,特來向秦相稟報一聲。”


    老者聞言淡淡道:“他們兩家能有多少油水,抄家就不畢了,你去中書省,讓他們將即刻起收上臨安各地的三年賦稅。”


    “這……”冉仲倒是不敢言語了,賦稅一事茲事體大,誰敢擅作主張?


    老者沉聲道:“你拿這個肚兜去,對中書省的人說,這是陛下的命令,折子寫在肚兜上了,肚兜是從韓貴妃身上拔下來的。”


    霎時間,冉仲便明白了老者的用意。他不在多問,接過肚兜便縱身而去。


    老者望著眼前的宏偉皇宮,淡淡道:“這天,還翻不了。”


    “翻得了。”


    竇懷生將那一封封書信裝在了信封裏後正色道。


    一旁坐著的老先生笑道:“那趙慶庭如此厲害,你怎麽去翻他的天?”


    竇懷生微笑道:“趙慶庭為一己私欲濫殺無辜,此等人必除,趙閔濟除不了,那我便幫他除。”


    老先生笑道:“你憑什麽?”


    “憑這把劍。”竇懷生握著那柄他曾經一直想放下,但現在卻怎的都放不下的劍。


    “哦?你倒是有一番誌氣,李閔濟在最後,終的是覓到了一位好傳人。”


    竇懷生笑道:“前輩,你與那山中的前輩,還有那位老婆婆,應該是一人吧。”


    老先生聞言一愣,竇懷生接著說道:“在三位前輩的耳後,都有一顆痣,若說這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了些。”


    老先生長歎道:“自從當年趙慶庭滅了我全家滿門,又殺害了薛姐姐後,我便不曉得我到底是誰了。”


    “至於那宛似鬼魅的紅衣小童,應該是具傀儡。從前就曾聽師傅說過,但那般栩栩如生的傀儡,我還是頭一次見。”


    老先生聞言微笑道:“你真機靈,也不枉李閔濟廢了這麽多心血。”


    “但晚輩還有一事不明,趙慶庭為何沒有殺了李劍神?”


    老者淡淡道:“因為趙慶庭自卑,嫉妒。他嫉妒李閔濟的天資絕倫,他嫉妒李閔濟年紀輕輕便名滿天下。所以他不殺李閔濟,而是廢盡心思去詆毀李閔濟,去剝奪李閔濟的一生摯愛。唯有如此,方才能讓他那狹隘之心好受一些。”


    老者說罷,就瞧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蜂蜜橘子跑進了屋子:“懷生,咱們該走了!”


    老者淡淡道:“可想好了要去何處?”


    竇懷生微笑道:“回燕臨,這在江湖行走一遭,晚輩方才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趙慶庭修為通天,唯有繼續跟隨師父修煉,方才可能有朝一日與其並肩。”


    老者點了點頭,他忽而看向蜂蜜橘子說道:“她是個好姑娘,別再將她給丟下了。”


    看著竇懷生與蜂蜜橘子相攜而去,黃老板不知從哪裏閃了出來。黃老板站於老先生身後說道:“姐姐,你看他能成嗎?”


    老先生伸手抹了一下臉,登時就扯下了一張人皮麵具。黃老板看著那麵具下展露的容顏,欣慰一笑,他已經十年沒瞧見過了。他這個南嶺軍營裏的小鬼頭,多想再瞧瞧那群英姿颯爽的姐姐們,所展露出來的笑顏。


    “去問李閔濟。”


    黃老板聞言苦笑搖頭:“姐姐,你說當年要是沒有李閔濟的話……”


    “有當年,但沒有如果。”


    如今,都已隨風而逝了。


    天寶元年,九月八日,霜。


    阮輕鷓果然兌現了諾言,兩天兩夜,她就為這座老城穿上了紅裝。一眼望去,喜慶,紅豔。沉醉於其中的人們,不禁大喊,草堂裏的杜甫,武侯祠裏的孔明,可否來飲上一杯。四麵八方來賀喜的人,陸陸續續的都來了,蜀王府也是大氣,在王府內外擺了三千六百桌酒席,山珍海味,任爾大快朵頤。


    董平也是微醺著,不為其他,隻因他身旁桌上放著的一壺酒。


    在桌子的另一邊,坐著一位生著兩道粗眉的青年男子。在大婚前,就能來擺見王府駙馬的,當的不是普通人。


    忽的,董平笑道:“孫二爺,你這酒的確是好酒。但今日我怕是無福消受了,王妃囑咐過我,在大婚前,不得貪杯飲酒。”


    一聲孫二爺,便知曉了這位年輕人的身份。當今蜀州最有聲勢的武道家族,青花府孫家當代家主的二兒子,孫木伊。


    孫木伊笑道:“無妨,駙馬爺能瞧得上我這酒,那我便心滿意足了。”


    此時,董平把玩著一個金青色的天聖神國玉墜兒,倒沒要再搭理這位孫二爺的意思。孫木伊曉得董平這是要送客了,但他也沒有要走的意思,而是繼續說道:“聽聞駙馬爺曾在南北交界之地待過幾年,在下有一事想請教駙馬爺。”


    “我就曉得這孫二爺這酒不是白送的。”董平說罷,將手中的玉墜兒扔進了酒壺裏,霎時間就聽咣當一聲,酒壺被砸的稀爛,那壺中所乘的瓊漿玉液,也灑了一桌子。”旋即,董平便冷臉道:“說。”


    孫木伊的笑容僵在了臉上,過了片刻,他方才開口道:“在下一直神往北莽的劍墟少林,但卻一直未曾去過,這幾日正好得了空,所以想去北莽一遭,還望駙馬爺能指條近路。”


    “你是想找能避開宋人守軍的缺口吧。”


    孫木伊笑道:“駙馬爺果然慧眼獨具。”


    董平淡淡道:“你可以乘水路。”


    “在下怕水。”


    董平聽罷嗤笑一聲道:“那你隻能過黑木堡了。”


    孫木伊忙道:“還望駙馬爺指點一二。”


    董平淡淡道:“無需我指點,南北交界處的百姓都曉得,這兩年剛興起的門派,庇護一方。因為這黑木堡不作惡事,而且專門與流匪做對,所以邊塞守軍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對其放任不管。但那裏的過路費,可是不便宜。”


    孫木伊笑道:“多謝駙馬爺指點,這酒等來日我再給您送上幾壇。”


    “罷了,這酒太好,我無福消受。”


    孫木伊見董平油鹽不進,也放棄了討好的心思,苦笑一聲,就此拜別離去。當其走後,一個丫頭便上前收拾起桌上那殘破的瓷片。


    “姑爺,我瞧您好像不喜歡孫二爺。”


    董平微笑道:“一臉的賤樣,還沒那條狗招人稀罕。”


    “既然如此,那您怎的還給他指路?”


    董平笑道:“傻丫頭,那黑木堡可是北地最大的土匪窩,進了那裏,無疑是去找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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