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入冬,怎的就下起了小雪。


    遙看這雍容華貴的臨安城,裝點上些許薄雪,竟多了幾分素雅寧靜的氣質。而在臨安城內的偏城北,正陸陸續續的有不少人,向著一間私人園林前匯集而去。這些人的言談舉止,分寸拿捏的極為得體。眾人的衣著,也甚是華貴,腰間掛一塊巴掌大小的羊脂玉,算是標配。


    而這些人,便是當今宋國擁有最高權利的一批人。這些人,可都是當朝大元。最次的,也是個從二品。這幫人除了在本家衙門擔任高位外,他們更是當朝中書門下,與樞密院主管政務與軍務兩大機構下的官員。


    這時,一輛罩著青衣的轎子緩緩被抬了過來,轎頂之上蒙了一層雪絲。這轎子還沒過來,便有不少人圍了上去。當轎子落穩當後,一位身條瘦長,雙頰微凹,一對兒圓眼眼角生著不少深紋的中年男子,便從轎子裏走了出來。


    這男子倒沒什麽架子,有人跟他說話,他也熱絡的回應幾句。但與之相對的,還有兩群人沒湊這個熱鬧。從麵容表情上看,站在正門口的一群人,好似與圍在轎前的那群有幾分不合。


    還有一群人,矗在這兩幫人中間,也瞧不出他們跟誰交好。忽的,那剛下了轎子的中年男子拍打了兩下落在肩膀上的細雪說道:“怎麽,秦相還沒來?”


    這時,一兩鬢斑白的老者回道:“蔣樞密有所不知,秦相自回到臨安以後,身子便一直有些抱恙。今日的天氣也不好,看來秦相是無法趕來了。”


    聽稱呼,便曉得這位好似被眾星捧月的中男子,原來是當今樞密院的樞密使,蔣欽舟。蔣欽舟聞言微笑道:“既然兩府的各級官員已差不多到齊了,咱們就先進府吧。”


    蔣欽舟話音剛落,就見站於府門前的那群人中,有一個身著灰色錦緞衣衫,方臉虎目,胡髯黑黃的中年男子開口笑道:“蔣樞密此舉怕是不妥,今日雖說是兩府議事,但三司也有參於。秦相不僅為中書門下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更擔任了三司計省的一職。而這三大衙門裏,隻來了您這位樞密院的樞密使,恐怕不妥吧。想來待會兒議事,也會有失公允。”


    蔣欽舟聽罷笑道:“張侍郎言之有理,是本官隻考慮到了秦相的身子,一時沒想周全。咱們便在這裏等,秦相何時來,咱們何時進府議事。”


    “蔣樞密言重了。”


    至此,眾人便不再言語,隻是靜靜的立於原地。漸漸的,這雪倒是下的越發大了起來。還是九月中旬,又地處南方,下這麽大的雪,倒是顯得詭異至極。殊不知,如今北莽的雪,已經積的有二尺厚了。


    不知不覺間,眾人已等了有小半個時辰。眾人的肩上,頭上,皆覆積雪。忽的,眾人隻瞧從遠處浮現出一佝僂人影。霎時,這三群人登時就聚到了一起。那人走近了,才瞧出來人正是秦中徽。


    秦中徽來至眾人麵前後,先是目光一怔,旋即便笑道:“諸位大人,你們在這裏是愣著什麽呢?”


    蔣欽舟微笑道:“我們也是剛從府內出來,聽聽說秦相您來了,所以我們特意出來迎迎。”


    秦中徽嗬嗬笑道:“蔣樞密……你莫要哄老朽了。看你們身上的雪,都快有半寸厚了,哪裏是剛出來。老朽明白,你們是在特意等著我。這可真是叫老朽我難為情,我本是覺得在家憋的悶屈,所以今日就想溜達著過來。但沒成想,就因為老朽的一時興起,害諸位大人受苦了。諸位大人速速進府,這要是因為老朽,而將你們這些國之巨擘給凍出個好歹來,那老朽可就成千古罪人了。”


    秦中徽說罷,眾人登時便笑成了一片祥和。隨後,眾人進了這府苑,又在一間大屋落座。旋即,幾位侍女便端著火盆進了屋子。


    眾人烤了一會兒火後,便聽秦中徽淡淡道:“咱們的時間緊迫,還請諸位大人開始議事吧。”


    秦中徽說罷,這屋中再次分成了三群人,中書門下,樞密院,三司。眾人圍成了一個橢圓形的長圈兒,而在這圈兒內,是三個火盆。


    見眾人都沒有言語,蔣欽舟笑了笑,便第一個開口道:“秦相隻憑一己之力,便退去了蜀中王北上的大軍,秦相可以說是居功至偉。”


    秦中徽手中握著一根鐵鉗,他時兒用那長鉗子攪一攪火盆中的火炭。聽蔣欽舟說罷,他的臉上未顯悲喜。他隻是低著頭,淡淡道:“這叫什麽功勞,蜀中王雖然退了兵,但當他退兵後,那手下的那些兵逃到了哪裏,現在藏在何處,我們是一概不知,還不曉得,他們何時還會卷土重來哦!蔣大人,保護皇上,你樞密院與兵部,可是責任重大。”


    蔣欽舟笑道:“這是自然,但我認為,蜀中王既然已死,他的手下在短期內應該不會有什麽大動作。我們現在第一要提防的是身處北莽的虎狼,對我大宋垂涎欲滴的遼國。據我所知,遼人已有了南侵的苗頭。我們體會過遼人的厲害,所以更應該對其重視……”


    “嘭!”


    秦中徽忽的用那鉗子一敲火盆,當下就將眾人下了一大跳,同時也打斷了蔣欽舟還未說完的話。


    “既然說到了遼人,那老朽想問一句,邊界上連城築牆的防禦工事,修建的如何了?”


    蔣欽舟斜睨了一眼,他搓了搓手說道:“這件事雖隸屬我樞密院,但實則一直是工部與兵部聯手辦理,我這樞密使一直聽到了消息就是正在修建,至於進度到底如何,還得請張大人解答。”


    秦中徽抬頭看了眼那方臉男子後,沉聲說道:“張駿,張侍郎,張大人。那防禦工事,到底進展如何了?”


    半個時辰前,那攔住蔣欽舟的男子便是工部侍郎,張駿。張駿一聽秦中徽發問,忙回道:“啟稟秦相,這連城修牆的防禦工事,乍一聽上去,當的是容易。但實際修建起來的難度,可無異於當年秦始皇修建長城。其工事進度,目前隻建了十之一二……”


    “嘭!嘭!嘭!”


    秦中徽又是連敲三下火盆,這一敲,可敲的是火星四濺。


    “三年,你才修了十之一二!你這工部侍郎,樞密院副使,是怎麽當的!”


    還沒等他回答,一圓臉的中年男子便開口說道:“秦相,這的確怪不了張大人。修建工事雖然容易,但這也是要有足夠的本錢撐著。咱們大宋剛南遷不久,各方麵都要使銀子。巧媳婦也難做無米之炊,張大人手中沒有銀子,這工事自當便擱下來了。”


    秦中徽淡淡道:“左大人,你無需替張侍郎開脫。他辦事不力是小,但耽誤了軍國之事是大。張侍郎,我勒令你,明年開春前,這工事必須要完成一半!”


    張駿苦笑道:“秦相,你這可真是難為下官了。這眼瞅著就要過年關了,先不說邊塞士兵的軍費,就說這朝中文武百官的俸祿,還有皇上修繕大內,江徽二州治理水患的銀子,可還沒有著落。又從哪裏擠出銀子,去修建那工事。”


    秦中徽左右看看,忽的他咯咯的笑了起來:“老朽明白了,老朽明白了!諸位大人,是在埋怨老朽搬空了國庫的銀子吧。老朽該死啊,該死啊!”


    “秦相,你言重了。您的一舉一動,朝野可是有目共睹。您花銀子,不也是為了保住我大宋的江山社稷麽?”秦中徽笑道。


    秦中徽點了點頭道:“老朽即使死,也絕不後悔。因為諸位大人還好好的坐在此處,錢財乃身外之物,隻要諸位大人還在,咱們便能克服此道難關。”


    這時,一比秦中徽麵相還老上一些的瘦小白發老者淡淡道:“但朝野上下缺銀子的確是道明坎兒,咱們要得想辦法邁過去,也是事實。不曉得秦相,有何高見?”


    秦中徽微笑道:“陸大人您是三朝元老了,老朽在您麵前也不敢稱老了。如您這般資曆,大風大浪不曉得見過了多少,似這般難關,想必在陸大人看來也不值一提。我獻醜提幾個建議,還望陸大人能幫著把把關。”


    “秦相折煞老夫了。”


    秦中徽搖搖頭說道:“在座的諸位既然為官,想必為的就是皇上與大宋的江山社稷。咱們苦一些無所謂,但卻不能讓皇上陪著咱們擔憂,這是咱們做臣子的本分。所以宮中來年的花銷,半文錢都不能少。至於軍費,也不能少。而朝廷百官的俸祿,地方官吏減半,而朝臣的俸祿停上兩年。諸位大人意下如何?”


    蔣欽舟聞言正欲開口時,卻被張駿搶了先,他道:“這自然沒有問題,但我們的俸祿對於填充國庫的虧虛來說,可也隻是杯水車薪。”


    秦中徽淡淡道:“登山沒有說一步便能登上去的,正因為虧損巨大,我們才要從微末處節省。我們做臣子要做出表率,至於虧損的大頭,老朽覺得,來年的賦稅,可要漲一漲了。”


    此言一出,當即便聽得幾聲嘩然。


    那老者這時開口道:“秦相你難道不曉得,上次在臨安附近幾府臨時征稅,已是弄的民怨載道。近年來我大宋各州天災不斷,此等情形下再多征賦稅,那不是要了百姓的命嗎?若是民怨爆發,鬧的起了刀兵禍事,我大宋可真就要處在內憂外患之中了。”


    蔣欽舟皺著眉頭,他開口道:“陸大人未免有些杞人憂天了,我大宋的百姓皆視皇上為神,為父。隻要讓他們曉得此舉是造福江山,造福皇上,那他們定不會有什麽怨言。”


    老者聞言冷笑道:“蔣樞密,你出身官宦之家,又身居高位,哪裏曉得百姓疾苦!”


    “不錯,陸大人言之有理,是我欠考慮了。蔣樞密,你與老朽同為兩府主官,你有責任提醒老朽莫做錯事啊。”


    蔣欽舟舒展開眉頭,微微笑道:“並非是我不提醒秦相,而是我的確認同秦相的看法。”殊不知,蔣欽舟藏在袖中的雙掌,已緊緊的握成了拳頭。


    秦中徽淡淡道:“陸大人言之有理,百姓這幾年的確苦啊!老朽所說的征收賦稅,也不是說要幾倍幾倍的征收。我認為,這賦稅還是要多征的,但上限不能超過遠來賦稅的兩成。而這兩成,咱們也要在富庶的州縣征收,至於常年鬧災,民不聊生之地,咱們不僅不能多征賦稅,還要為其減免賦稅。陸大人,我這麽說,你意下如何?”


    老者輕歎一聲道:“也隻好如此了。但南遷之初,便要多征賦稅,實乃違背民心之舉。”


    張駿笑道:“既然這稅不能多征,那想填補來年的各項支出,無異於天方夜譚。”


    秦中徽淡淡道:“咱們為何缺銀子,還不是因為被遼人奪走了北莽,以至於南北無法通商。”


    秦中徽說罷,便有人搭腔道:“秦相所言極是,下官倒是有一個建議。”


    “講。”


    那人笑道:“依下官拙見,咱們想要填充國庫,那就不得不從商人身上下手。諸位大人也應該知道,在我大宋南遷之時,有不少大富商都留在了北莽。而且北莽幅員遼闊,其中更不乏大小地主鄉紳。這些人手中有的是銀子,但南北一相隔,這產自南方的絲綢,美食,他們便極少能享受了。我們為何不將南方特產的絲綢美物,運往北莽,去換他們的銀子?”


    蔣欽舟聽罷挑眉道:“此舉恐怕不妥,如今宋遼局勢緊張,我們更應當與其減少接觸聯係,不能讓遼人抓到了咱們的把柄。”


    秦中徽點頭道:“蔣樞密言之有理,商大人的提議也有理。老朽倒是想將你們二人的建議糅合一番。如今蜀中王殤,那阻擋我大宋與南域十六國直接接觸的最後一道屏障便沒了。據老朽所知,南域十六國雖地處蠻荒,但他們最不缺的便是金銀珠寶。古有張騫通西域,咱們也可以跟南域做生意嘛。”


    秦中徽話音還未落,便有幾人連聲附和起來。但有不少人,卻是保持著緘默。秦中徽微眯雙眼,觀察著眾人的臉色。但最後,他的視線卻是定了陸姓老者的身上:“陸大人,你意下如何?”


    老者沉聲道:“此舉雖有待商榷,但至少比絞盡腦汁去搜刮民脂民膏來的好。”


    秦中徽笑笑,他又看向蔣欽舟問道:“蔣樞密,你意下如何?”


    蔣欽舟微笑道:“我主管軍事,對於財政之事是一概不通。但南域十六國,雖近些年安分了一些,但他們到底是真心不在打我大宋的主意,還是懼怕蜀中王府不敢北上,還未可知。我擔心現在蜀中王殤,南邊兒的守備空虛,他們會不會趁虛而入?若他們真要起兵的話,那與其通商,怕也隻是個鏡花水月的念頭罷了。”


    秦中徽微笑道:“蔣樞密言之有理,但防止南蠻侵我大宋,是你樞密使的職責所在,老朽希望看到在南域與我大宋通商前,蔣樞密已經在南方邊界做好了守備。”


    秦中徽這一句話便將蔣欽舟給堵了回去,意思便是各司其職。


    這時,有人說道:“秦相,不曉得對於蜀中王府,朝廷該如何處置?”


    秦中徽淡淡道:“蜀中王府不能動,趙慶庭在名義上可是討賊的有功之臣。我們不僅不能動蜀中王府,更要對其獎賞。”


    “但那蜀中王府下屬的十幾萬大軍,還不知藏匿於何處,這始終是個後患之憂。”


    秦中徽微笑道:“無主之臣,說到底也隻是幅空架子罷了。諸位大人也許還不曉得,蜀中王在離世前,將自己唯一的公主給嫁了出去。他此舉,便是在找接班之人啊。想要不讓蜀中王府的餘孽再生事端,那我們就該將蜀中王府的駙馬爺給握在手裏。依老朽所見,把那駙馬爺調到臨安來,給他在朝中安排個虛職。如此一來,既是給足了蜀中王府麵子,又給了朝廷一個交代。”


    張駿聽罷笑道:“秦相此舉,當真是高明,一舉兩得。”


    火盆裏的碳,不時傳來兩聲劈啪之音。這就像是場中眾人的心思,表麵是漆黑的塵,但那裏麵,卻是滾燙的湧動。但場中眾人此時還不知曉,他們要掌控在手裏的蜀中王府駙馬爺,此時已然策馬在前往北莽的路上了。


    今日,北莽又新覆大雪。


    好似一切的問題都回到了原地,看著一片蒼茫的北莽大地。董平不禁數月之前,眼前的雪。兩下一比,景色沒有多大差異,但其心境,卻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覆蓋萬裏的白雪,會是瑞雪兆豐年,亦或者說是凜冬的永夜。董平不知道,他手中的刀也不知道。董平隻曉得,不管是什麽,隻要是擋住他前路的,他與手中的刀,便會一同將其斬斷。


    鋒寒三尺,能披荊斬棘,亦能斬妖除魔。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鋒寒三尺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北男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北男並收藏鋒寒三尺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