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睜開眼睛,馮恩第一時間搜尋著周圍的聲音。


    雨聲淅瀝、葉聲簌簌,少女的呼吸和心跳聲也清楚的在他耳邊響著。


    稍稍用力翻身,馮恩這才輕輕把她放到地上。


    隨著痛感逐漸緩解,他眼中的事物才隨之清晰起來:


    近黑的深綠,從裏麵不時有水滴落到自己的臉上;綠色的間隙裏隱隱有光,顏色卻是皎潔的白。


    入夜了啊,馮恩想著,看來兩人確實是在墜崖後昏迷了一段時間。


    身下一陣濕冷,手摸上去則是鬆軟粗糙——馮恩知道這些是堆積於此的枝葉,就來自眼前崖上生長的樹木;而在這堆枯枝碎葉之下,則是一片堅實的石台。


    正是這厚厚的一層落葉為抱著少女跳下的他提供了足夠的緩衝,才讓兩個人都保住了性命。


    與此同時,有風自左邊吹來、寒徹骨髓——在深灰色的山壁之上開著一處深黑無光的洞穴,風正是由其而來。


    落葉,寒風,岩洞,和此刻兩人所在的石台都與馮恩的記憶完全符合。


    幸好沒有記錯啊。


    感覺身上各處的痛感也緩和了些,馮恩便站起來、從褲兜裏掏出個竹筒。敲開泥封,裏麵的火折子接觸空氣、瞬間噴出火光將四周照亮。


    把燃火的竹筒向著自己的左邊探了一段,馮恩基本上確定了這側的石台、包括洞口附近都沒有活物,也沒有潛在的危險。


    轉而把竹筒伸向右側,他卻注意到少女的眼皮微微顫動。


    “姑娘?”


    馮恩立即清出小片、放下竹筒,再回頭看時,少女已經醒了過來。


    “唔……這是哪裏……”


    聽出她話音裏的疲累和警戒,馮恩立刻答她:


    “懸崖下麵。現在隻有我們兩個人在,很安全。”


    說完他把手伸向少女背後,“這地上冷,我先扶你坐起來吧。”


    “別碰我。”


    少女聲音雖小,怒氣毫無掩飾。可馮恩並未停下動作,她無力反抗,隻能報以憤怒的警戒的凝視。


    在扶起她之後馮恩拿起燃火的竹筒,出口的話音並無不悅:


    “都到這份上了就別耍小孩子脾氣。等天亮了我把你送下山,到時候咱倆各奔東西。”


    說完馮恩又將坐著的女孩攔腰抱起,放在崖壁旁邊讓她有個依靠。而後他回身開始清理石台上剩餘的碎葉。


    火折子在剛才已經被他嵌在了岩壁的凸起處內,為的就是讓他在現在能用雙手盡快地清理出一片供兩人容身的空地。


    清澈的月光被密林稀釋後灑在石台之上,枝葉堆也被染上一層灰白。低著身的馮恩從左到右、用手一點一點將它們掃下石台。


    然而,似乎是因為寒風吹拂的緣故,他不多時便感覺有些累、汗也一滴滴地落下。眼前的枝葉顏色漸漸淡下去,就像蒙上了一層薄霧。


    怎麽……會這麽累?


    他想著,仍未停下的手開始撿拾準備用來燒火的枯枝。很快便集了足足一把,便想停下休息——


    但他立刻發現自己的手並沒有停下來,仍然在伸向隻剩碎葉的腐殖堆。


    動作沒有停下……糟了!


    馮恩看著自己沾滿了植物碎屑的雙手,看見那些碎屑有著與枝葉堆上相同的灰色——


    是靈——


    是自己曾經遭遇的‘裕蠱見吝’!


    “……付前!”


    他低吼一聲,卻發現自己連頭都無法抬起,隻能在漸漸增強的虛弱感中一直重複撿枝的動作。


    不過即便如此,那令人生厭的話音也清清楚楚地傳到了他耳裏:


    “沒想到吧小子,你到最後還是著了我的道……嘿、嘿!”


    聲音來自石台的右端、馮恩尚未掃清的枯枝堆裏:付前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麵,但他臉上已經像是寫滿了“勝利”兩字。


    “本以為你已經從這山崖上帶著那丫鬟一同跌下去,十死無生。丟了你這條賤命倒無所謂,你拉著的這丫鬟卻害得我被那些鐵軍扔下來!”


    他蠕動著身體,緩緩地爬過來:


    “可上天待我不薄、讓我在這裏遇到了你們。更沒想到這裏會有這麽多的‘碎屑’,真是太適合‘裕蠱見吝’了——”


    話音一落,馮恩的動作立馬不受控製地加快。陡然襲來的虛弱感讓他雙腳一軟,卻被那片裕蠱見吝造就的灰白固定住無法放鬆,隻能維持著這彎腰的痛苦站姿。


    “這裏可沒有水,不會給你逃離我靈的機會……所以你連頭都抬不起來!”


    有氣無力的說到這裏,付前終於爬到了馮恩前方、得以欣賞他疲憊不堪的模樣。


    “累嗎?這才剛開始哪。”


    他說著,一雙小眼用力瞪著馮恩,“我會慢慢地折磨你,讓你永遠都抬不起頭,就這樣累死在這——”


    “就算如此,你也隻能仰視我。”


    馮恩淡然開口。


    付前怔住、隨即惱羞成怒:


    “連馭靈者都不是的臭小子,竟然還敢耍嘴皮子!嗬……哈!”


    怒極反笑的他,忽然注意到一旁不遠處仍然靠在岩壁上的少女——


    “馮恩……我記得你是想救那個丫鬟才會帶著她跳下來,是吧。”


    聽到這話,馮恩一愣、卻見付前笑得更開了:


    “那我就在你死之前,讓你看看我是怎麽折磨她的吧……嘿、嘿嘿!”


    說完隻見付前伸開手腳、爬向仍處於虛弱狀態下的少女。馮恩卻仍然隻能重複自己撿枝的動作,雙腳固定在原地、無法動彈。


    付前爬行的聲音就像抓撓在他心口的爪子,他甚至能推測出少女還有多久便要被付前抓住——到那時可就不止是被“重複動作”這麽簡單了。


    沙、沙、沙。


    膝蓋和手肘摩擦地麵的聲音,傳到耳中卻是如此刺耳。


    他咬緊牙關、汗珠一滴滴打在腐敗的葉堆上。


    滴答、滴答、滴答。


    少女的呼吸,少女的心跳,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


    周圍的聲音再度無比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聽覺當中,和先前在河中尋找少女的那瞬間一模一樣——但他仍然重複著動作,身體已經累到幾近虛脫。


    隻是聽清楚聲音……又有什麽用?


    不知是第多少次伸手抓向地麵的瞬間,他終於握緊了拳頭——而滿手的草木屑也隨即用力試圖將這拳頭拉開。


    馮恩不肯鬆手、仍使著勁,圍繞他周身的裕蠱見吝頓時匯聚在了他的拳頭表麵,用數倍於先前的力道進行拉扯。


    因為較勁,馮恩僵在原地;他虛脫的身體似乎還有力量,卻又仿佛會在下一秒倒下。


    急促的呼吸、飛速的心跳在同一時間傳進聽覺,在他的體內回響;猶如狂風、猶如雷鳴——


    但這隻是聲音……不是能讓他掙脫的力量。


    他聽到付前已經爬到了少女身旁,也聽得到那隻肮髒的手離開地麵、劃過空氣的,他知道那隻手即將碰上少女;同時他還聽到了少女因害怕而越發急促的呼吸。


    “errrrrrrr……”


    低吼自馮恩咬緊的牙關中傳出,他全身的肌肉也更為緊繃——


    “小姑娘,終於抓住你了。”


    付前的手總算在此刻按在了少女屈著的腿上。被刮破的青色紗衣露出光滑的肌膚、卻被他往上麵糊了一層草木屑,灰色的靈光也順勢蔓延至少女全身。


    “你的靈確實挺厲害,我現在都還記得你踢上我胸口的那一腳……嘿。”


    他笑起來,順著少女的身體向上爬去:


    “所以現在我也摸上了你的胸口——嗯,比青樓裏的那些女的好上不少,怪不得府裏會花這麽大心思讓你回去,甚至還想辦法叫來了鐵軍。”


    他完全爬到了少女身上,伸手托住她的下巴。


    “現在你動不了了……隻能重複這種‘靜止’。是的,你就該乖乖地待著,不然也不會惹出這麽多麻煩,害得我一路受罪。”


    火光下的付前玩味地看著少女的雙眼:


    “你很恨、很怕,這就好……不然折磨你就沒那麽有意思了。反正你已經被那群鐵軍當成死人,那小子沒有動靜,估計已經累死了;所以我玩完你把你扔在這,也不會有人知道。”


    說不出話的少女用充滿殺意的目光盯著眼前人,腳下靈光似有凝結的跡象、卻一次次地變回飄忽。她的眼中終於有了淚水,這也被付前看在眼裏:


    “怎麽不哭得再厲害點?不過一個丫鬟而已……算了,待會兒你會哭的,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因大笑而開口的刹那,付前竟沒有聽到自己的笑聲。


    “嗓子太幹?沒事……一會兒就讓你給我潤濕……”


    他笑著對少女開口,卻在開口的瞬間愣住:這句話的聲音同樣沒有被他聽到。


    “我確實開口了,怎麽會……誰!”


    眼前被火光照亮的岩壁突然顯現出一個飄忽的人影,付前嚇得從少女身上跌下、倉皇轉身:


    隻見一隻手拿著什麽東西朝自己揮來!


    他不假思索地伸手想要擋住,手掌隨即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


    “啊、啊!!!幹什麽!誰、誰幹的!”


    看到手掌上多了個被貫穿的洞、正流著血,他驚呼,卻發現自己仍然發不出聲音——


    不,不是發不出聲音,而是自己的聲音消失了……在開口的瞬間消失了!


    然而就在自己失去聲音的瞬間,他卻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一句話:


    “是我幹的。”


    “不、怎麽回事,不可能!”


    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付前向後驚惶地挪動著身體,“怎麽會是你!”


    話語滿含恐懼,卻仍舊沒有聲音。


    他隻得用雙眼死死盯著前方——有個人站在那裏,手中握著一根鐵針,針上還在滴血。


    是馮恩。


    疲憊不堪的他甚至無法站直,緊握的雙拳卻已迸出青筋、眼中映著岩壁上的火光。


    “怎麽會!你已經沒有動靜了,你已經死了!”


    付前已經不管自己說出的話有沒有聲音,隻想發泄自己內心的恐慌:


    “不可能……你不可能掙脫我的靈!你連馭靈者都不是!”


    “現在是了。”


    馮恩淡然開口,在他腳邊、草木屑散落一地。


    他看著連話都說不出來的付前隻是向後不停挪動著身體,便明白作為馭靈者的對方已經看到了自己的靈。


    於是他讓它到達自己前方,在付前的眼中顯現出完整的模樣:


    牙白色的身軀肌肉結實、身高及體形均與馮恩相似;上身披著竹片般的鱗甲、下身則穿著銅鍾綴成的圍裙。


    頭戴圓冠的它麵容棱角分明,眼中瞳仁墨綠、含著的神色與此刻的馮恩同樣堅定。


    “看清楚了嗎?這應該是你能看見的最後一個意靈了。”


    馮恩聲音很輕,但足以被聽見——他知道現在自己的每一句話,對於付前來說都是打上心口的重拳。


    “不要過來,不要……不要!”


    付前的反應如馮恩所料:雖然說的話還是沒有聲音,他也本能地求起饒、頭也如狗尾般不停搖動。


    所以馮恩沒有答他,而是在沉默中慢步向前;身後的靈也跟隨他的腳步、緊握雙拳。


    當付前爬到崖邊,馮恩才低聲開口:


    “往下,可不會再有柔軟的枝葉堆接住你了。”


    用左手撐著身體的付前一驚,右手立刻伸向馮恩、抽搐一般地擺著——


    看見這幕,馮恩停下腳步:


    “想求饒啊,那你求啊。”


    “求您放小的一命,小的這裏還有一千五百兩銀子的銀票和許多靈器!”


    發現自己的話突然又有了聲音,付前如連珠炮般開始劈裏啪啦地告饒:


    “隻要您放過小的,小的願意為您做牛做馬,身上的錢財靈器也都給您……”


    “說得好,然而我拒絕。”


    聽到馮恩這話,付前怔住、隨即想要爭辯,卻發現自己不僅說話沒有聲音,連心跳聲和呼吸聲都消失在了聽覺中。


    “知道嗎,”馮恩輕聲開口,“胖老頭不會再打鐵了。”


    聽見這話,付前的神色終於由驚懼變作惱怒:


    “既然如此,我也不會讓你活!”


    大吼的他用盡全力,拉開袖裏的拉環——


    刹那間一蓬黑灰從中炸出、襲向馮恩。


    上麵已經附著了裕蠱見吝,隻要讓馮恩重複“前進”的動作,他也會不受控製地從這石台上跌下。


    “不過剛剛醒靈而已……和我一起死吧!”


    然而話音未落,付前卻看見飛散的灰塵突然全部散開、一點都沒能沾到馮恩的身。


    他怔住,身體不禁脫力,撐在地上的手向後一滑——


    “啊!!!”


    在無聲的驚叫中,他無聲地跌落懸崖。


    片刻之後山下的樹叢傳出聲響,驚起不少飛禽走獸。


    總算解決了。


    “胖老頭,你看到了嗎?”


    冷冷一笑,自語的馮恩抬頭望天許久,方才轉身走向岩壁旁的少女。但他剛踏出第二步,便整個人向前倒下——


    某個柔軟溫暖的懷抱,接住了他。


    “嗯……好香。”


    他聞到一絲幽香,額頭傳來溫暖的鼻息,眼前的景象也模糊起來。


    “不過總算是喚出你了,我的意靈……”


    馮恩如此想著:


    “我該叫你——”


    伴著腦海裏縈繞的念頭,牙白色的人影隱隱約約閃現在他的視野之中,似真似幻。


    而他微微顫抖的眼皮,也終於在這時候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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