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正三刻,正是一天中太陽最高的時候。就算是被稱作避暑之都的築城,街道和店鋪也在這時候變得冷清下來。


    那些跑生活的挑夫們也都卸了擔子去蔭涼裏坐著歇息,還得頂著這大太陽“幹活”的也就隻有守在城門的兵士們了。


    “今年咋這麽熱喲。”


    門旁的四個兵士裏,有一個身材高大的摘下帽子、撓了撓發癢的腦袋:


    “別人都在屋子裏吃冰粉吹涼風,就我們幾個還要在這點站起,煩啊。”


    “熱有什麽辦法,總比東邊那些鬧黑潮的地方好。衛斌你快把帽子戴上!”


    站在他旁邊的同僚責備地提醒他,“今天有大人物要來城裏,你這吊兒郎當的樣子要是被看見了,我們幾個都要遭殃!”


    “就是,就是。”站在兩人對側的兵士附和著,“反正再站半個多時辰就換班,就少抱怨兩句咯。”


    “行行……哎,陳彥你叫我戴帽子,自己不也滿頭大汗?往常這時候我們幾個還能得口冰水喝哪。”


    那名叫衛斌的兵士戴回帽子,眯著眼睛看向城外山間的大路。


    “鐵匠鋪裏打工的馮恩每次打了河水回來都會給我們幾個倒點,喝起總比城樓裏存的又熱又苦的水舒服。”


    他輕歎一聲,“也不知道他今天怎麽都沒出城門,會不會是因為昨天出啥事了……你說呢,陳彥?”


    “有可能,”那名叫陳彥的士兵像是想起了什麽,“昨天他過城門的時候連招呼都沒有給我們打一個,臉色也有些不對,從來沒見到那小子這麽急過。”


    “會不會是因為鐵匠鋪出事了。”又一個兵士接過話茬,“今天早上有弟兄去那裏取刀,門卻沒開。隻是貼起告示說王老鐵匠有事不在,沒說好久開門。”


    “昨天下午守門的弟兄也說他看到馮恩又出了城、但天黑都沒回來。”


    “該不會真出事了……等到,你們看那邊——”


    衛斌看路的眼睛忽然大睜,上前攔下了城外路上向城門走近的一男三女。


    “馮恩?”


    他驚訝地看著眼前衣衫破爛的少年,“你這是咋了?鐵匠鋪不開門,你人也找不到,弟兄些都覺得有些怪。”


    “啊……沒啥事。在山裏走迷路了,剛剛才找到回來的路。”


    注意到有士兵走過來的時候馮恩還有些緊張,直到看清來人是平日間與自己相熟的衛斌他才放鬆了些、主動迎了上去。


    “斌哥,真是不好意思、讓你們擔心了。”


    “沒關係沒關係,你要是還不回來我們都要去找你的。”跟著衛斌走過來的陳彥笑著開口,“昨天看你飛快地跑出去,今天鐵匠鋪門口又被官府貼了封條、還以為是出事了,你回來就好。”


    “嗯?”馮恩沉吟片刻,“陳彥兄,請問貼的是什麽告示?”


    “好像說是王老鐵匠去哪裏修什麽東西吧,具體內容我也不清楚。”


    “是這件事啊,胖老頭給我提過,其實也並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情。”


    聽完他的描述、馮恩點頭致謝,“但還是謝謝你們告訴我,你們也不用再擔心。”


    “行,那我們也不管太多。”


    衛斌說著,目光移向馮恩的身後,“不過後頭這三個姑娘是和你一起的吧?”


    “啊,是。”


    顧著和衛斌他們說話,馮恩差點就忘了還有三個與自己同行的人。回頭一看,隻見七玉正站在自己身後,而袁野則和朱顏站在旁邊、與自己保持著一小段距離。


    “她們是你的朋友?”陳彥的目光從三個女孩身上簡單地掃過,“都是沒見過的生麵孔,還有個的衣服和你一樣都被劃破了。”


    “就是她們三個救了我,”發現對方看著七玉的眼神裏出現了懷疑、馮恩立刻解釋,“我在山裏迷路的時候碰到她們,她們正好也要來築城、就把我帶回大路上了。”


    “原來如此……不過上頭說是有什麽大人物要進築城,最近要對進城的人加以盤查。”陳彥的神情變得正經起來,“可能得耽誤一下幾位的時間了。”


    “誒不用咯,”衛斌攔住他,“救了馮恩,總不會是壞人。”


    “又不是要抓她們。”陳彥看向馮恩,“雖然是你的救命恩人,到這築城來也得守規矩,對吧。”


    “也是。”


    馮恩點頭,看著陳彥走向自己身後:


    “得罪了,還請三位姑娘展示下證身玉牌。”


    說起證身玉牌、馮恩腰間便掛著一個,刻著他的姓名、生辰以及籍貫,幾乎就是“身份證”一樣的東西。


    而事實上它的材質並不一定是玉,大都是木質或是馮恩所用的鐵質。稱之為“證身玉牌”是因為它作為官方認可的身份憑證在日常生活中有著重要的地位,對每個人而言恰如玉一般珍貴。


    但這東西恐怕早就被七玉丟掉了,就算還拿著她也絕不會讓別人看見——馮恩知道這一點,因為他回頭注意到她腳下的素履之往開始凝聚。


    “別動。”


    希聲按上她的耳朵,馮恩看到七玉疑惑而驚懼地看著自己、立刻向她傳去話音:


    “你千萬不要用靈。”


    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鎮定下去,“我知道你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但你更不能在城門前和守軍衝突……讓我想想辦法。”


    說著他看見陳彥已經走到七玉麵前:


    “姑娘,請拿證身玉牌給我看一下。”


    “……等等。”


    愣了一下的七玉低頭在腰間摸著,額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就和不遠處的馮恩一樣:他表情平靜,心裏卻如同翻江倒海一般。


    好幾個生死關頭都挺過去了,該不會要在這裏栽跟鬥吧?


    山林裏麵遇到敵人,要逃要殺都不受管束;可一旦回到城市、回到這大明律所轄的地方,兩人就必須小心謹慎:


    要是犯了法,在明麵上被人追緝,暗地裏的那些人自然就會卷土重來、比如鐵軍。


    然而現在的七玉若不想暴露身份就會被懷疑,無論如何都會引起注意——


    “等等。”


    一聲話音響起,卻是來自袁野:


    “她是我家小姐的丫鬟,不需要用那種東西。”


    聽見這話,馮恩和七玉同時驚得愣住;陳彥則遲疑了片刻、轉而向她走去:


    “這位姑娘,敢問你家小姐是什麽身份?標下雖然隻是這築城的一名守城兵士,也知道大明律上明文寫著百姓須以玉牌證身——”


    忽然他沒再說下去,因為袁野拿出了一樣東西:


    那也是塊玉牌,手掌大小、上有刻字,不過字跡看上去有些稀疏,想必是因為年代久遠。


    “這……”


    他端詳那玉牌片刻、麵色不由一驚:


    “抱歉失禮了,歡迎您幾位蒞臨築城!”


    他立刻讓到一邊,袁野便和朱顏一同走入城門;馮恩也很快反應過來、帶著七玉跟在她們身後,臨進門時還向陳彥衛斌等人道了聲謝。


    “那人是什麽身份啊?”看著走遠的馮恩一行人,衛斌問著陳彥,“連你這個平常認死理的家夥都不敢去檢查她們。”


    “再怎麽認死理、我們幾個也隻是守城門的士兵,有些人可不是我們管得著的。”


    陳彥微微笑著,“馮恩那小子運氣真是好,救他的人十有八九就是上麵說的‘大人物’。”


    他話音一落,剩下三人都驚訝得瞠目結舌——而這句話也順著涼風飄到了遠處希聲的耳朵裏。


    “剛才真是非常感謝。”


    馮恩拉著七玉站定,對袁野和朱顏鄭重道謝:“她的證身玉牌許是掉了,要不是兩位解圍還真要耽擱一段時間。”


    “我隻不過是不想耽誤小姐的行程。”


    袁野話音冷冷,“既是小姐邀請你們同去應天府,就算有可疑之處我也不會去深究你們的具體身份,但不代表小姐和我會對你們放下防備。”


    “是,是。”


    馮恩知道在這裏爭口舌之利並無意義、適度的謙恭反而能為自己帶來好處,所以他仍笑著開口:


    “話說回來,你剛才拿的是什麽牌子?”


    說完他卻看見袁野盯了自己一眼,不像是想要回答的表情——然而朱顏開口了:


    “那是禮部所發的馭靈者專屬證身玉牌,小野她是道成境馭靈者,大明律的一部分對她來說並不適用。”


    說著她看向七玉,“我便是想到這點才讓她去幫七玉姑娘,畢竟你們兩個先前在山裏逃難,證身玉牌弄丟了也正常。”


    “原來如此……謝謝你周到的考慮。”


    “現在怎麽又這麽客氣了?”


    朱顏說著,忽然輕輕瞪他一眼,“接下來我和小野有些事情要去處理,半個時辰以後再在這城門碰頭吧!”


    看著朱顏轉身,馮恩也是說不出話。而身旁的七玉低著頭、對他的目光也有些躲躲閃閃的,他就沒再開口。


    掃了眼街邊開著的店鋪,馮恩走進一家酒館打了兩斤白酒。而後他帶著七玉穿過長街、拐進小巷——


    鋪子的柴門緊緊關著,上麵貼著的封條墨跡還很新鮮。


    撕了條子,馮恩推開門徑直走進去。


    院裏空無一人,希聲也沒有聽見其他人的聲音;打鐵的火爐也早已熄了,王澄的鋼錘掉在不遠處的地上。


    “七玉,”馮恩回頭看向身邊的少女,“等我會兒行麽?”


    少女默默點頭,他隨即走向火爐:


    “老頭子,我回來咯。”


    馮恩舉起酒壺開始往地上倒酒,同時希聲也出現在他的身後。


    “你撿我回來的時候看我冷得發抖就給我喝酒,之後我想喝你還不讓、現在你可管不了我咯。”


    馮恩笑著,把剩一半的酒壺拎到嘴邊,“再說我現在也喚出了靈,算是馭靈者了,你在天上也別有牽掛,就放心地去吧。”


    提起壺大口地灌著,馮恩發現這次的酒比自己印象中地要辣上許多,連眼淚都喝了出來——但他沒有停,直至酒被他一滴不剩地喝完。


    “現在我要走了,這半壺算是回禮。”


    將酒壺穩穩地放在火爐前麵,馮恩對著它磕了三個頭、略為搖晃地站起來。


    “我就要去東邊了。”


    他盯著土堆,就像王鐵匠還活著、還像往常一樣坐在院裏的竹椅上:


    “胖老頭,好好看著……這才剛剛開始!”


    眼淚終於還是淌下來,他也沒擦,就這樣站著——


    突然,他仿佛看見有一縷橙黃色的薄霧從爐裏的炭灰之中飄起、顏色和黃離的火焰一模一樣。


    模糊的視野中,那團薄霧緩緩凝聚成蒼老而熟悉的背影。


    是王澄。


    馮恩愣住,看見老人回過頭來、臉上的表情分明在笑。


    他向前一步、伸出手去,卻是無論如何都碰不到那層漸漸消散的薄霧,隻能看著王澄的影像靜靜飄向天空、嘴唇微微翕動:


    “好好保重,小子。”


    希聲聽到的話音、連同自己看見的影像,馮恩並不知道它們是真、是假,是自己酒醉後產生的幻覺、抑或是老人的靈魂——對他來說,都無所謂。


    站了大概一炷香時間,他才慢慢回身走向七玉。


    七玉默默地看著他,沒再避開的目光裏此刻已然充滿了關切、還帶著些許歉意;而馮恩卻說不出話、許久才稍稍地對著她笑了笑。


    不過就在這時,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立刻掏出口袋裏的那遝紙。


    “怪不得這麽厚。”


    寶鈔之間夾著的除了信封之外,果然還有著鐵匠鋪的房契和地契。


    “哎,胖老頭。”他笑起來,“你該不會早就猜到錢不夠我一個人用吧。”


    “……唔?”


    七玉發現馮恩的變化,立刻湊了過來,“怎麽了……?”


    “你看,”馮恩笑得很輕鬆,“咱倆一路上的花銷不用愁啦。”


    進屋換了套長袖布衫,他走回院內拿起老人打鐵的鋼錘。接著才帶七玉出了鋪子、關上柴門,對著“王氏鐵匠鋪”的招牌最後作了三個揖。


    “走,”他牽上七玉的手,“和我去辦件事,然後給你買套新衣服去。”


    出了小巷,馮恩先去的是李閑的賭坊;將房契地契交給他換錢的同時,馮恩還將老人離世的真相告訴了他——認識五年多,他很清楚這個平時看著不怎麽正經的賭坊主實際的為人如何。


    聽完他的描述,李閑沉默良久、忽然又從賭坊的裝錢鐵櫃裏拿出一袋銀子。


    “這些算是你本該贏的錢,可別不收。況且王老先生當年救過我,這點錢都不足以報答他。”


    他看著眼前的少年:


    “你安心地去東邊吧,鐵匠鋪的那塊地我會給你看好的。”


    “……多謝李爺。”


    起身,拱手,一拜,告辭。


    馮恩離開賭坊、帶著七玉去了最近的一家衣鋪;等到給她買好衣服,兩人便前往築城南門——


    那裏停著一輛馬車,執鞭的人正是袁野。


    “抱歉久等了,”馮恩帶著七玉進入寬敞的車廂,“中間有些事情耽擱了下,不好意思。”


    “哼……下次可別再遲到了。”


    朱顏輕哼一聲,目光在七玉穿著的淡綠色新衣上留了片刻,方才轉向車簾之外:


    “小野,快出發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音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立不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立不易並收藏音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