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戈又恢複了體力;火把它的毛給燒焦了;周圍那些不尋常的叫嚷聲使它十分緊張。這時候比約卻不能不攏住它,保留住它的最後那點力氣,生怕它踩到許多站在家門口上看熱鬧以及往柵欄那邊跑去的人。


    比約騎馬勉勉強強地朝前走去,一會兒把馬爾戈拉到右邊,一會兒把它拉到左邊,就這樣迂回曲折地一直走到了林蔭大道;但是到了那兒,他又不得不停下來。


    一支從巴士底獄那邊開來的遊行隊伍正從大道上走過,朝禦庫房的方麵走去。當時這兩座石頭建築物猶如腰帶扣一般給巴黎係上了一條寬闊的腰帶。


    這支把大道堵得水泄不通的遊行隊伍前麵有一個擔架,上麵放著兩座半身像,一座半身像上麵蒙著黑紗,另一座上麵戴著花冠。


    蒙著黑紗的是那個並非失寵而被罷免的大臣內克爾的半身像;另一座,也就是說戴著花冠的那一座,是德·奧爾良公爵的半身像。他在宮廷裏公開支持那個日內瓦的經濟學家。


    比約立刻向人打聽他們這樣列隊遊行的目的,有人告訴他這是為了向內克爾先生和他的保護人德·奧爾良公爵表示敬意。


    在比約的家鄉,奧爾良家庭一個半世紀以來始終受到人們的尊敬。比約又屬於那個新的哲學派別,因而內克爾在他眼裏不僅是一個德高望重的大臣,而且也是一個人道主義的信徒。這對激發起比約身上的熱情已經綽綽有餘了。他自己也有點兒莫名其妙地突然跳下馬來,大聲嚷道:“德·奧爾良公爵萬歲!內克爾萬歲!”隨後就走進人群。


    一個人一旦走進人群,就立刻失去了個人的自由。每個人都知道,那時他就不能再隨心所欲地自由行動,大家的意願就成了他的意願,大家怎麽做他也隻好怎麽做。


    何況,比約靠近遊行隊伍的頭,而不是靠近它的尾巴,因而更容易被卷進隊伍。


    這隊遊行的人拚命大聲呼喊:“內克爾萬歲!我們不要外國軍隊!打倒外國軍隊!”


    比約的洪亮的嗓音和所有其他人的嗓音混合在一起。


    一個人的無論哪種不同凡響的長處總會受到大眾的歡迎。食物不足或飲酒無度使得巴黎郊區市民的嗓音不是尖細,就是沙啞,他們十分喜愛比約的那種飽滿、清脆、洪亮的嗓音,紛紛給他讓路。所以,比約並沒有在人群當中怎麽氣喘籲籲地擠啊推的,就來到了擔架旁邊。


    十分鍾後,有個抬擔架的人熱情很高,但是體力不支,就把位置讓給了比約。


    可以看到比約迅速接替了他。


    前一天,他還隻是貝爾克大夫的那本書的普通傳播者,現在卻成了一名對內克爾和德·奧爾良公爵歡呼頌揚的人。


    但是他剛到那個位置上,腦子裏就想起一件事。


    皮都上哪兒去了?馬爾戈上哪兒去了?


    比約一麵抬著擔架,一麵轉過頭去。在遊行隊伍四周照亮道路的那片火把光下,在把所有窗戶照得明晃晃的燈光下,他看見隊伍中間好象有一塊移動的高地,五六個人正在那兒指手劃腳,大叫大嚷。


    在這些手勢和叫嚷聲中,很容易就能聽到皮都嗓音,辨認出他那兩條長胳膊。


    皮都盡力想要保護馬爾戈,但是盡管他多方努力,馬爾戈還是受到了侵犯。比約和皮都本來對這頭可憐的牲口已經是一個不小的負擔,這時馬爾戈已經不再呆在他們的胯下。


    馬爾戈的臀部、背上、脖子上和馬鬃上,總之,凡是能夠馱人的地方都馱滿了人。


    在那片使一切物體都顯得異常高大的夜色中,馬爾戈看去好似一頭載著獵人去打老虎的大象。


    馬爾戈的寬闊的脊背上坐著五六個特別狂熱的人,他們在那兒高聲喊叫著“內克爾萬歲!德·奧爾良公爵萬歲!打倒外國佬!”的口號。


    皮都卻對他們喊道:


    “你們要把馬爾戈壓垮了。”


    遊行隊伍裏的人都很興奮。


    比約想要跑過去援救皮都和馬爾戈,但是轉念一想,如果他把榮幸地抬著的那個擔架的一根杠子放掉一會兒,那他也許就再也抓不到了。接著他又想到,他已經和勒弗朗老爹講定用卡代交換馬爾戈,馬爾戈是他的。萬一馬爾戈遭到什麽不幸,那也隻是損失三四百個利弗爾的事情。而他頭上很寬裕,為了國家作這點兒犧牲不算回事。


    在這段時間裏遊行隊伍始終向前走著,慢慢轉向左麵,從蒙馬特爾穿到勝利廣場。等他們走到王宮的時候,前麵的路被一群帽子上插著綠葉的人堵住,無法通過。他們叫喊著“拿起武器”的口號。


    必須搞清,這群把維維安納街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究竟是朋友呢還是敵人?綠色是德·阿爾圖瓦伯爵的色彩標誌,為什麽這些人戴著綠色的帽徽呢?


    雙方談了一會兒,一切就都解釋清楚了。


    原來有個小夥子在聽到內克爾被免職的消息後,就從富瓦咖啡館跑出來,跳上一張桌子,掏出手槍來大聲喊道:


    “拿起武器!”


    聽到他這聲喊叫,所有在王宮附近散步的人都聚集在巴黎周圍。那種情形簡直就象奧地利人大舉進犯似的。雷納克、薩利薩馬德、迪斯巴赫、埃斯特哈齊、勒默爾這些兵團的名字使法國人聽了非常惶恐不安。一個人隻消說出這些名字,就可以使大眾明白他說的是敵人的名字。這個小夥子說出了這些兵團的名字,並且告訴大家,駐紮在愛麗舍田園大街的近衛軍帶著四門大炮,當天晚上就要跟在德·朗貝斯克親王統領的龍騎兵後麵,開進城來。他提議人們戴上一個不同於那些士兵的新帽徽,隨即就從宮苑中的栗樹上摘下一片葉子,插在自己的帽子上。周圍的人立刻也都仿效他的做法。不出十分鍾,三千個人就把宮苑中的栗子樹葉摘得精光。


    那天早晨,這個小夥子的姓名還不為人知,可是晚上卻已經掛在了每個人的嘴上。


    這個小夥子名叫卡米爾·德穆蘭。


    等兩邊的人都認清了是自己人以後,就相互擁抱,親如手足地會合到一起。接著隊伍繼續向前走去。


    在剛才停下來的那段時間裏,後麵那些即使踮起腳尖也什麽都看不清的人,急於知道前麵發生的事,紛紛爬到馬的臀部、籠頭、鞍子和馬鐙上麵,這更加重了馬爾戈的負擔。因此,在隊伍重新向前走的時候,這頭可憐的牲口再也支持不住,完全給身上的這個過於沉重的擔子壓垮了。


    在黎塞留街的轉角處,比約向後瞥了一眼,馬爾戈不見了。


    他歎了口氣,對這頭可憐的牲口表示懷念。接著就象古羅馬人參加自己父母的葬禮時所做的那樣,拚命拔高嗓子,連喊了三聲皮都。他好象聽到人群中間有個人在應聲回答。但是周圍那片半帶威脅、半帶歡呼的嘈雜的喧嚷聲響徹雲霄,把這個聲音蓋沒了。


    遊行隊伍繼續向前走去。


    所有的店鋪都關了門,但是所有的窗戶都開著,從窗戶裏傳出狂熱的鼓動街上那些遊行者的喊叫聲。


    他們就這樣走到了旺多姆廣場。


    可是,一到那兒,遊行隊伍碰到一個意外的障礙,隻好停了下來。


    這隊山民眾組成的大軍很象泛濫的河水裏翻滾的樹身撞到一個橋墩,立刻反彈到後麵的那些斷枝殘葉上去。它忽然發現旺多姆廣場上出現了一支德意誌皇家部隊。


    這隊外籍士兵是龍騎兵。他們看到民眾從聖奧諾雷街開始向旺多姆廣場湧來,就鬆開韁繩,縱馬飛快地向民眾衝去。那些馬已經不耐煩地在那兒站了五個小時。


    抬半身像的人首先受到衝擊,全被撞倒在地,壓在兩個半身像的底下。一個原來走在比約前麵的薩瓦人第一個站起身,把德·奧爾良公爵的半身像扶起來,固定在一根棒子的頭上,隨後舉到自己的頭上,高聲喊道:“德·奧爾良公爵萬歲!內克爾萬歲!”盡管他既沒見過公爵,也不認識內克爾。


    比約準備象這個人一樣也把內克爾的半身像扶起來,可是已經有人搶先一步這麽做了。有個二十四五歲的小夥子穿得相當花哨,和花花公子的名號十分相配。他早就盯著那座半身像,當然比抬著那座半身像的比約要容易做到,所以那座半身像剛一觸到地麵,他就衝過去抓住了它。


    比約還在地上白白地四處尋找。其實內克爾的半身像已經給頂在一根長矛似的棒子上麵,靠近另一座半身像。半身像周圍又聚集起不少遊行隊伍裏的人。


    突然,一道光照亮了廣場,同時就聽見一陣槍聲,子彈呼嘯而過。比約的額頭上給什麽重東西打了一下:他倒了下去。起先他以為自己死了。


    但是,他並沒有失去知覺,除了感到頭疼欲裂以外,身上沒有什麽別的痛楚。他明白自己至多不過受了點傷,就伸手去摸額頭,想要弄清傷口究竟有多大。他發現頭上隻是挫傷了皮,不過兩隻手卻沾滿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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