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3月初旬,驚蟄之後的不久,過了三八婦女節,市一中學生期待多日的植樹節如期而至。


    學校聯合市裏宣傳部和當地政府跑去金坪鄉礦區植樹的活動,學校學生多,不可能人人參加,而是高中部每個班都有一些名額,自主報名之後,由班主任定奪。


    按照班主任王明榛的班幹部輪值製度,張雲起正好接盤了這一周的156班輪值班長職務,班上同學都找他報名參加學校的植樹節活動,能出去浪玩,誰也不樂意呆學校裏頭懸梁錐刺股,但他們班名額是僧多粥少,一共才七個,競爭相當慘烈。


    那幾天張雲起在班上的日子過得倒是滋潤,想參加植樹節活動的人都得經過他,可惜的是他隻有統計權,沒有決定權。


    統計好後,張雲起直接把名單給了王明榛,他想了想,又順帶提了一句:“老師,我查了下天氣情況,植樹節那天封陽那邊可能會有陣雨,另外,金坪鄉礦區那邊環境不大好,本來這個季節就多雨。”


    王明榛抬眼看了看張雲起,笑著說:“搞這麽大的活動,天氣方麵的情況學校應該會考慮進去,不過,我會跟他們匯報一下這個情況。”


    張雲起不再多說了。


    學校有學校的安排,他管顧好自己和班上同學就成,找到王小凱,叫他買了七套雨衣和雨鞋。張雲起也不知道到時候會不會下雨,但有些事,防範於未然總有必要,如果到時候真下了雨,也不至於毛亂。


    植樹節那天,出發的時間很早,七點,天氣很好,陽光明媚,校領導們坐桑塔納,市教育局也來了幾名領導,還有江川日報的幾個記者,陣仗搞得挺大的,學生們則是坐了幾輛大客車跟在後邊,兩百號人,屁股多位置少,個別人還得站著。


    迎著春光,車隊浩浩蕩蕩的出了江川市區,穿過封陽城之後,道路便變得破破爛爛起來,屁股坐的賊雞兒難受,但是學生們興致很高,一點也不覺得受罪,一路歡聲笑語中朝著封陽縣的金坪鄉礦區駛去。


    156班參加植樹節活動的同學都在同一輛大客車上,張雲起和王小凱坐一塊兒,旁邊坐著初見和於小蕊,前麵是李雨菲、肖雪梅還有林雪晴。


    這夥人裏邊,除了王小凱這條無藥可救的鹹魚,其他都算是班上成績比較不錯的學生。於小蕊就問他說:“凱子,你怎麽也入選了呀?這沒道理啊。”


    王小凱正在啃泡椒鳳爪:“你啥子個意思,我選上咋地了?”


    於小蕊笑嘻嘻的:“也沒啥意思,就是吧你看看,我們班被選上的這些,都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王小凱點頭:“對呀,我們都品學兼優。祖國花骨朵嘛。”


    李雨菲沒忍住笑。


    早春的陽光傾瀉在她臉上,模樣清麗可人。


    這時候,客車車廂前麵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有歌聲傳來,是小虎隊去年底重組後的回歸之作,《星光依然燦爛》。


    星光依舊燦爛


    真心依舊沒有改變


    有了淚和汗


    才能洗淨離合悲歡


    ……


    在歌聲中,車隊在土路上顛簸前行,兩側的田野廣遼無垠,山巒巍巍,天空高遠。


    正值春耕農忙時節,翠綠的莊稼像厚厚的毛毯一樣蓋在大地上,大家觀望著窗外的鄉野世界,對於這群大多數生長在城市裏的學生而言,山野間的一切事物,都是新鮮的,生機勃勃的,幾個女生總對這些本應尋常的新奇事物充滿了熱情,樂此不疲地刨根問底,那些從沒有見過的草木鳥獸,那一座座破爛歪斜的道觀,那一縷縷若隱若現的人間炊煙,仿佛從書本裏照進了現實。


    路途裏,初見看到一群在田野裏盤旋的麻雀,突然想起一件事,問張雲起說:“對了雲起,我記得當年我們國家好像大麵積捕滅過麻雀,你知道原因麽?”


    “偷吃我們的糧食,那會兒我們窮,還把麻雀當四害呢。認識有局限性吧,後麵就不那麽幹了。”


    “那這種鳥類究竟是好還是壞?”


    “這種問題可不好回答。”


    “為什麽?”


    “因為好壞之分的標準是什麽呢?以人類的標準來定義,好壞隻在一念之間;以地球生態係統來定義,萬物生靈都是為了生存,何談好壞?狗是人類的好朋友,吃它難道不殘忍嗎?但倘若真的禁止人類吃狗肉,豬牛難道就是壞的嗎?替我們耕種的牛難道就不是我們的好朋友嗎?他們被我們吃又何其無辜?你知道熵增定律嗎?物理學家薛定諤說,人活著就是在對抗熵增定律,生命以負熵為生。為了對抗熵增,牛羊吃低熵的草,人類吃低熵的牛羊,這與好壞無關,隻是生存,但是,我們排放出來的能量和糞便依然是高熵的,按照薛定諤的說法,宇宙當中的一切事物都在增熵,直到終點,熱寂,就是恒溫的黑暗的虛無,從這樣一個角度講,文明是不是都沒有意義了?那麽再談動物的好壞是不是更沒意義了?”


    張雲起說這段話的時候,幾個女孩子都看著他。或者是覺得他的見解新奇。其實吧,張雲起就隨口這麽一胡說八道,他也搞不懂,有時候也會有這類疑惑,畢竟,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宇宙浩瀚星辰,這個世界這個宇宙誰明白的了呢?


    中國有一句古語,叫做四十不惑。


    張雲起以前一直以為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你到了四十歲後就什麽都明白了,什麽都懂了。然而,真活到了那個歲數的時候,他才搞清楚不惑的意思是說,你不明白的事情,你都不想去明白了。因為誰都明白不了,連自己最愛的人坐在對麵,你可能都不能全明白。


    可是,青春年少的時候就不一樣,他什麽事情都想弄明白,每個人都想仔細看透,甚至這個社會,這個時代,都特別想去明白,因為老是覺得,有一些事情不明白就是生活的慌張,但是,年紀上來了,就會明白那慌張就是青春,你不慌張了,青春就沒了。


    所以,青春是什麽?


    青春就是車上的這些半大不大的孩子,看見土路上竄出一群鴨子,會驚訝尖叫,並為此議論紛紛;青春就是他說了一些看似深奧有理但實際上對生活並沒有什麽卵用的問題,這些小年輕卻有一種醍醐灌頂深以為然的感覺,青春就是這樣的,雞零狗碎的,無病呻吟的,故作姿態的,懵懵懂懂的,多愁善感的,慌裏慌張的。


    當你不樂意雞零狗碎無病呻吟故作姿態懵懵懂懂多愁善感慌裏慌張的時候,青春就沒了,你長大了。


    但是,很抱歉,你也老了。


    幾輛大巴車抵達金坪鄉後,在當地鄉政府稍作停留,學生們下車喝水打水上廁所,鄉政府的工作人員帶上早就準備好的鬆柏樹苗和撅頭鐵鏟等物資工具加入隊伍之後,便繼續在崎嶇的泥巴山路上前進。


    一路歡聲笑語中,車隊越是接近金坪鄉礦區,兩側的土地顏色越來越深,枯死的樹木越來越多,尋常家畜農作物越來越少,土壤裏和樹上漸漸變成了黑灰色,一股荒涼腐敗的氣息撲麵而來,塵土飛揚,大地皸裂,抵達金坪鄉礦區時,盡管張雲起多年以前來過,但眼前的景象,依然讓他陡然生出一種蒼涼感。


    金坪礦區目之所及處,他看到了一個挨著一個的窿洞,一台連著一台的洗選搖床,一座接著一座的砒灰爐子,數以千計的破爛工棚黑壓壓地連成一片,打炮聲、喧鬧聲、機器轉動聲此起彼落,廢石、尾砂、屎尿到處都是,臭氣難聞,砒煙刺鼻,山上草木枯萎,平地上寸草不生!


    這樣的景象,對於生活在城市裏的學生們來講,一樣是新奇的,下車之後,他們笑著鬧著跑著,但張雲起卻有點思緒萬千。


    金坪礦的由來,說起來話長。


    六十年代初,國家秘密進行了一項舉世矚目的偉大工程。


    這項工程需要一種原料——鈾礦石。


    國家在全國範圍內進行堪探後,發現湘南省江川市封陽縣的金坪鄉地下有鈾礦,但國外的援建專家檢測後認定,品位太低,沒有開釆意義,不過銅、鋅、鉛、錫、砒等多種金屬共生,極為豐富。


    於是,就有了金坪礦。


    自1970年以來,浙、贛、閩、兩廣等省及湘南本省金坪鄉交界處的村民紛紛湧入金坪鄉礦區,打門山,開窿洞、燒砒灰,發了一場又一場旺火,身家巨富的礦老板像韭菜一樣冒了一茬又一茬,但這些人不顧《環保法》的有關規定,土法煉製、過度濫采亂挖,對生態環境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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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得多年以前,張雲起參加一個初中同學的聚會,來金坪鄉沙尾壩的玩,順帶逛了一趟礦區,那時候他也就二十歲出頭,很多事情還不懂,看不明白,想不透徹,但是看到那些星羅棋布的煉砒灶台密密麻麻如膿瘡一樣貼在大地的皮膚上,心裏的震撼,至今依然曆曆在目。


    那些大型冶煉砒灶遍布在金坪礦區附近村莊,隨意選址,土法上馬,設備簡陋,工藝落後,沒有“三廢”治理措施,排放的二氧化碳等廢氣和含砷廢渣、廢水,汙染周圍的原野植被,水源和土壤,滾滾濃煙吹遍村莊,致使牲畜死亡,山林毀壞,農作物全部枯死,肥沃良田稻田廢棄荒蕪,山體滑坡水土流失,縱橫交錯的尾沙壩淤泥重重,山雨一來,隨時都有壩崩堤倒吞噬村莊的可能!


    一直到1989年,《人民日報》發表了一篇題為《金坪有色金屬礦將毀於濫采亂挖》的社論,痛批礦區濫采亂挖汙染環境,地方上才開始逐步整治,尤其是進入二十一世紀後,多次重拳打擊非法礦灶,關停大量礦洞,非法開采和冶煉因此而得到有效控製,但是,家耕山莊已經山禿水荒,大地的傷痕滿目瘡痍,每天走在路上呼吸的空氣帶著硫鐵灰塵,喝的水受礦山選廠汙水亂排亂放汙染,那個山青水秀的金坪礦,永不再見了。


    站在這樣一片千瘡百孔的大地上,張雲起心裏有一種說不清的感受。


    這時,有幾個穿著新潮的學生經過他身邊,其中一個拿著一台照相機的男生對他說道:“這位哥們,有時間嗎,能不能麻煩你給我們拍個照?”


    張雲起怔了怔,點頭,接了相機。


    那個男生招呼其他人來到一塊黑色大石頭上,張雲起等他們擺好姿勢,手搭快門,望向取景器。


    取景器裏的畫麵背景是礦山,寸草不生黑灰廢石滿地的礦山,不遠處有一棵枯萎的樹幹,上麵站著一隻瘦骨嶙峋的烏鴉,那雙黑鑽石般的眼睛正看著灰蒙蒙的天空,幾個學生勾肩搭背,咧嘴呲牙,笑得很沒心沒肺,但或許也是畫麵中唯一的一點色彩。


    張雲起摁下了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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