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聯盛總部出來時,天色已近傍晚。


    在燕泉大廈樓下熙來攘往的路口處,柳東盛站住了腳,仰望灰蒙蒙的天空,細碎的雪花飄落下來,洇在臉上寒意入心。


    柳東盛已經不記得這是今年年關的第幾場雪了,鋪天蓋地的,一次比一次大,一次比一次冷,他的心情也就像這雪花一樣,陣陣悲涼。


    事情的演變如此荒唐,偌大一個工人當家做主的國營企業的生死,卻和工人們絲毫不相幹,全由幾個私營老板玩弄於股掌之間!他的憤懣委屈難以用語言形容。


    他告誡自己,一定要挺住,他的肩膀上扛著幾百張等著吃飯活命的嘴!接下來將是在絕境下的最後一搏,無論遭受怎樣的打擊,都要從容應對,但是,他的視線還是模糊了,一汪熱淚悄悄地湧出眼眶。


    自打凰城集團聯手森海集團繞過他強行推動紅星破產重組以來,他是拚了命的在主管部門、森海集團、凰城集團、下崗職工乃至於和此事本來毫無幹係的聯盛之間斡旋,窮盡一切辦法穩住局麵,就是希望能做出一個讓各方麵都滿意的方案。


    事實證明,他錯了,他也完了。


    回紅星的路上,柳東盛看著窗外紛亂的雪花,神情顯得消沉又麻木,心裏卻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回響:“眼下該怎麽辦?!”


    其實局麵是明擺著的,紅星破產重組的死結就是冗員安置,幾百張嘴巴要怎麽吃飯的問題,處理不好這樁事情,森海與凰城想把紅星廠區推掉蓋樓,那麽隻有一個辦法,讓推土機從紅星職工們的身體上碾過去!


    這一點他柳東盛能看的出來,森海的趙世明,凰城的高山又怎麽會看不出來呢?然後這些資本家是無情的,他們根本就不想付出高昂的代價來滿足職工的訴求,他們擺明了就是要借市裏麵沒錢搞又不得不搞的時代商業港的項目,推動全市機電行業改製,繼而幾乎是空手套白狼,鯨吞紅星。


    狼子野心,可誅呐!


    但是他柳東盛絲毫沒有辦法,他很清楚紅星已經算是徹底完了,他隻想安頓好被強行下崗的紅星職工們。


    當然,這裏麵他確實抱有個人想法。


    早在半年前,紅星電子廠就被森海強行停工停產停薪,他這個名義上的廠長除了滿世界救火以外,討不得半點好,內心深處早已經不想幹了,巴不得區裏把他的人事關係調走。但推動紅星電子破產重組,安撫住職工是機電局壓給他的任務,他完不成,幹不好,讓職工們把事情鬧大了,想像別的破產國營企業廠長那樣調動關係去下麵的區縣當個小官那是白日做夢!


    因此,他隻有安撫住職工們,確保紅星的破產重組順利完成,才能完成機電局的任務全身而退,但想要安撫住職工,他很清楚隻有兩條路可以選,一是給予職工們足額的下崗安置費;二是給他們安排一份新工作。


    柳東盛最初選擇的是第一條路,但機電局和森海集團根本就不搭理他,合理的下崗安置費爭取不下來,他被逼無奈,在第二條路上下功夫。於是乎,他把張雲起的聯盛當成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他把準了張雲起的想法,提出建新電子廠免費送紅星設備和申請批地,以換取安置紅星下崗職工的權利。


    隻要張雲起點頭同意這個方案,紅星的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


    張雲起年紀輕輕,事業辦的如此之大,自然是個極聰明的能人,但是,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少年人也是一個心腸極狠極硬的人!不僅不接招,反而讓他去找森海集團談判,難道張雲起真就看不出跟森海集團談下崗安置費的問題根本就談不下去的嗎?


    他看的出!


    他就是要逼他柳東盛和森海決裂!


    逼他發動紅星職工們走上街頭把事情宣揚的沸反盈天,走到森海辦公大樓去大鬧一場天宮,但市裏麵是絕對不能容忍這種影響穩定的事情發生的,這也就意味著,他柳東盛這個紅星電子廠廠長徹底完了!


    車到紅星時,天色見晚,風雪依舊。


    柳東盛懷揣著複雜的情緒往工人住宅區走的時候,遠處走來一個推著架子車的中年人,架子車上都是紅薯、花生、玉米等尋常食物。


    夜幕降臨,這個“被下崗”紅星工人,又要開始為了一口吃的忙碌了。他看到走過來的柳東盛,停下架子車熱情地招呼道:“廠長好。”


    柳東盛打量著他,笑了笑:“老魏,出去擺攤呀,剛好還沒吃晚飯,給我拿兩個玉米吧。”


    “好嘞,廠長。”老魏立即裝了兩個玉米遞給柳東盛。


    柳東盛掏錢說:“多少錢呀?老魏。”


    老魏連忙擺手:“廠長,這點東西都拿不出手,那能要您的錢呀。”說到這裏,老魏搓了搓手說道:“廠長,我就想問您,咱們廠子到底啥時候能恢複生產,把工資補發下來呐?”


    柳東盛掏了十塊錢塞進老魏手裏,但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因為答案對這個可憐的工人來說,太殘酷了。


    作為一廠之長,他深深地感受到這些工人有多麽的不容易。70、80年代那時候,工人的社會地位高,福利待遇好,享受退休、福利分房、發糧票吃供應、看病不花錢。然而現在呢?國家形式好起來了,民營經濟更是蓬勃發展,帶來大量的就業崗位,紅星工人卻不僅再也不像以前那麽榮耀和吃香了,甚至連飯碗也要弄丟了,生產線被強行關停掉,工資發不出來,每個人都過得十分艱難,個別有能力的在外麵找活幹,絕大多數都不知道該怎麽活下去,實在沒飯吃了,出去賣苦力、擺地攤、賣夜宵,甚至是在菜市場撿爛菜幫子度日。


    在殘酷的現實麵前,這些工人們再也找不著昔日的榮光了。


    那天晚上,柳東盛徹夜未眠。


    個人的前程與工人們的生死就像是一道鍾擺,在他心尖上左右擺動,一下一下的,敲打在他的靈魂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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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黑到最深沉的時候,四下已是萬籟俱寂,他的靈魂卻仿佛被敲裂成了兩半,一半在說:柳東盛,你是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你承諾過要安頓好大家,你一定要對幾百張嘴巴負責;另外一半卻又說:柳東盛,你為這幫工人們做的已經足夠多了,你拚盡了全力受盡了屈辱和白眼!但是,現在紅星的破產重組大局已定,你再怎麽努力也改變不了什麽,那又何必要賭上身家性命呢?撂挑子不幹了,就能全身而退了……


    天亮的時候,柳東盛的身影出現在了紅星辦公樓的廣播室裏。


    他站在窗前,猩紅的雙眼望著窗外,怔怔出神,窗外有紛飛如雨落的大雪,有大火燎過的殘垣斷壁,這好像是此刻這個男人的內心真實寫照,破敗、了無生機,但是又有誰能夠意識到,風雪過後,將會是萬物的新生呢?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柳東盛扔掉了燙手的煙蒂,在煙霧繚繞的廣播室裏打開喇叭,語氣平靜地說道:“全體紅星工人們,我是柳東盛,現在,請各部門主管來大會議室開會,商討紅星電子廠的下一步計劃……”


    紅星的喇叭已經很久沒有響過了,以至於工人們聽到裏麵傳來的柳東盛的聲音都有些恍惚。許久沒有用過的大會議室也早已經蒙上了一層灰塵,冷的像冰窖一樣,但並沒有過多久,就塞滿了人。


    職工們大概是猜到了他們的廠長對紅星眼下的困境有了新的處理辦法,都緊張又激動地圍著他打聽這打聽那。


    柳東盛笑著叫大家都坐下,等會議室安靜下來後,他才說道:“同誌們,今天把大家都叫過來開這個會,就是關於我們廠破產重組這件事情,我有了一個比較明確的想法,紅星是我們在座的每一個人的紅星,不是我柳東盛一個人的紅星,所以我必須要跟大家交個底。”


    說到這裏,柳東盛講道:“當前的形勢我想大家都是看在眼裏的,紅星已經停工停產停薪大半年了,這半年來,森海采取了無數個肮髒下流的手段對付我們,我們一方麵守衛工廠,組織生產,證明紅星存在的價值,一方麵通過正常渠道進行反映,尋求上麵的支持,但於事無補,反而遭到森海一次比一次凶狠的打擊!”


    柳東盛扭頭望著台下的工人們說道:“說實話,我柳東盛永遠也忘不了在那場大火裏誓死守衛紅星的工人們,他們用自己的血肉之軀阻擋對方肆無忌憚的進攻!他們現在還因為燒傷打傷而躺在醫院裏,有些同誌因為半年多沒發工資沒有積蓄而得不到及時的救治!有時候,我一想到這些就整晚整晚的睡不著覺,但眼下殘酷的現實又時時刻刻提醒著我,這隻是剛開頭,接下來他們還會有更陰險的招數!一直到我們離開紅星的那一刻為止。”


    這番話說的會議室裏的職工們憤怒到了極點,個個大罵他們如今的上級公司森海集團,也橫下一條心要跟森海集團對抗到底,但眼下他們更憂心紅星的前程,紛紛問道:“廠長,現在咱們工人付出了這麽慘痛的代價,紅星還能恢複生產嗎?市裏麵難道真的就不管我們的死活了嗎?”


    柳東盛講道:“死活當然要管,但恢複生產已經絕無可能了,事情到了這一步,各方麵都已經騎虎難下,市裏麵要資金和森海的地皮推動時代商業巷這個大工程,森海要我們的這塊地皮來推動整市機電行業的改製,而凰城集團也要我們的地皮來搞商業地產,紅星的破廠已成定局。”


    這是柳東盛第一次敞開心扉傾吐內心的想法,但是對於這些工人們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他們抗爭的唯一動力就是守護工廠,期望有一天能夠重新運轉起來。


    現在,他們的領頭人親口破滅掉了這個希望。職工們的情緒立時就激動了起來,有人說森海想套我們的地皮那是做夢!也有人說大不了魚死網破,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吵吵嚷嚷的聲音當中,還有一個理智的中層幹部站起來大聲問道:“廠長,照您這麽說,下一步就是我們直接下崗滾蛋了?”


    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下,柳東盛有些艱難地點了點頭:“基本上就是這樣,市裏麵的大局已定,誰也改變不了,但是下一步怎麽安排大家,重新開廠也好,自尋出路也罷,我們到時候再一起商量,不過我想要說的是,現在既然破產已成定局,那麽我認為我們沒必要在這點上糾纏不清,這隻會造成更多無謂的犧牲,我們現在應做的是,全力爭取到我們應得的下崗安置費!”


    柳東盛知道工人們的情緒已經低落到了極點,也憤怒到了極點,他又講道:“我不知道大家還有沒有印象,當年我們的廠子有段時間的經營狀況不大好,資金鏈出現了問題,我為了籌措資金,曾經擬將廠區60餘畝土地出讓,當時各路買家開出的價碼都在每畝25萬元以上,但是今年3月份的時候,紅星的破產重組繞過我們這些工廠的主人,由森海來主導,森海竟然直接與凰城集團簽署協議書,凰城以每畝11萬元的價格就買下了我們紅星貴的跟金子一樣的一百多畝地皮,這也就是說,我們的下崗安置費憑空砍掉了一半多!”


    此言一出,工人們先是驚愕,隨後是出離的憤怒:“真他娘的沒一個好東西!好多人就這麽不明不白被下崗,就已經活不下去了,現在要連該得的下崗安置費都拿不到,這是逼大家一起到他家上吊!”


    “我家那口子參加護衛隊給廠子裏救火落了個嚴重燒傷的下場,躺在醫院裏一直醒不過來,現在又要丟了工作,柳廠長,我這一家子老的老,小得小,以後可咋活哇。”一個抱著娃娃的女工人說著說著竟哭了起來。


    “廠長,我們現在到底該怎麽辦?總不能坐著等死吧。”


    “團結起來,堅持鬥爭!”柳東盛終於開口了,他一字一句地說道:“紅星是我們所有工人的紅星的,不是它森海集團的紅星,大家一定要認清這一點,追討下崗安置費,我們師出有名!”


    幾個車間主任七嘴八舌的說道:“柳廠長,那您就領著我們幹吧,狗日的森海集團斷我們的活路,和他們拚了!”


    工人們也喊起來:“廠長,上刀山下火海,我們聽您的,你下指示吧!”


    這時候,外麵的雪更大了,北風呼嘯。


    柳東盛看著台下一雙雙飽含期望和堅定的眼睛,肩膀沉的如山一樣重,心裏卻如同熔爐般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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