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華終究沒能熬過這個寒冷冬天。


    她並不是尿毒症致死,而是心腦血管及肺部感染等多種組織和器官的並發症。


    這事張雲起不懂也不怎麽明白。


    不過,現在這些好像都已經不重要了。


    李月華去世的時候,其實很安詳,在生命最後的那段時間裏,或許紅星電子廠職工們的安置結果給了她一絲慰藉。不過,楊瑾撕心裂肺的哭聲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回蕩在張雲起腦海裏,他也總是想起李月華跪在他麵前,求他給紅星職工們一條生路的畫麵。


    楊偉已經徹底不想讀書了。


    這個從小沒有父親的少年人,在18歲這一年的冬天,穿著孝服抱著遺像踏著大雪送走了另一位至親。


    這是怎樣的一種感受呢?


    其實很多時候,當我們的人生陷入到一個慘淡的境遇時,這個世界上是不會有與你感同身受的人的。因為每一個靈魂的淬煉,必然要經曆一些別人無法理解和體會的傷痛。真正能讓你放下的,是在那一個個絕望的日子裏,在那一個個痛徹心扉的日子裏,自己去咀嚼,去經曆,去撞得頭破血流,去舔舐傷口,或許到了那樣一個時候,才能看清自己,和這個世界和解。


    大寒那天,張雲起叫上王小凱田壯壯和楊偉,找了城郊一家有柴油發電機的農家特色菜館,在大雪地裏架了大灶堆,上了茶油黑山羊土火鍋,柴火燒的老旺老高,四個人就這麽深夜對飲,一直幹到後半夜,喝的大醉,這些天性情變得沉默寡言的楊偉忽然掉起了眼淚,哥幾個卻都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過了許久,張雲起摟著楊偉的肩膀道:“都會過去的,想做什麽,就去做吧。”


    日月其邁,歲律更替。


    跨過大寒,立春已不在遙遠,舊曆的新年愈發近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天空開始放晴,懸在屋簷角的錐冰已經有了消融的跡象,開始淌水。此時的江川城像劫後的廢墟,到處是半融不融的髒雪和枯枝腐葉。暴雪過後,滿城都是樟木味,完整的香樟樹是找不到的。路上的車輛和行人已經多了起來,時時都有小孩燃放的爆竹鈍響聲,空氣裏散滿了舊曆新年的幽微火藥香。人間的煙火,已經重新回到了這座被黑暗籠罩了38天之久的絕望之城。


    1月20號這天,一個消息讓全城市民沸騰了起來。江川電網與湘南電網主網聯絡的一根220千伏線路終於打通,江川電網與湘南主網已經連接。


    這意味著,城區即將開始恢複供電。


    眼下一切似乎都在好轉,這座城市逐漸從交通、物資和能源的多重困境中走了出來。高速公路已經打通,聯通南北生命線的江川火車樞紐重新啟動,中華大地上四麵八方的援助像海水般匯聚而來,每天,每個小區都有大型消防車送水送菜,物價已經恢複平穩。那些很多看起來似乎過不下去的日子,也就這樣撐了下來。


    然而,此刻在那些市民看不見的地方,遙遠山嶺上的一個個電網搶修點,來自全國各地的國電網搶修大軍還在加緊趕工期。每一條線路恢複供電的時間節點,都定了軍令狀,是必須完成的死命令。


    此時的山嶺上還是一片冰封,時有雪花飄落,塔在風口上,電工們要把笨重的塔材拖到數十、數百米的山頂,重新建塔、布線,在20多米的高杆上作業,像鳥一樣走在凜冽寒風的天空上拉線架繩,每隔4個小時,才能有一次下塔烤火的機會,個個弄得滿麵冰渣子,手裏都是被泥土糊住的凍傷,但就是這些籍籍無名的電力工人,鑄成了這個城市即迎來光明背後最堅實的後盾。


    ******


    這場大雪對老張家的生活影響並不大。


    因為張家早上了柴油發電機,還給初見家接了電,也不少吃缺穿。因為大雪和學生提前放寒假的緣故,張記棲鳳渡魚粉店在元旦不久就已經關門歇業,張爸張媽在家裏閑待著,沒事就和小區的退休老頭老太太們拉拉閑話,打打江川字牌,日子過得倒也順心。


    眼下,老張家幾個成年了的子女們都有自己的事業和生活,老大雲峰已經結婚分家單住了,現在是新婚燕爾,美美滿滿,婚後不久去了雲溪的娘家,因為大雪封路,一直沒有上江川。老二秋蘭有自己的事業,幾個月都不來娘家一趟。老三雲起成天早出晚歸見不到人,有時候甚至能個把星期不在家裏吃一頓飯,要不是他穿過的衣服扔在衛生間裏,張媽都要懷疑家裏有沒有這個兒子。


    至於老五張小小呢,今年八歲了,在姑蘇嶺小學念小學三年級。這本來就是天真燦漫的年紀,愛玩愛熱鬧,但因為下大雪的緣故,張爸張媽不讓小小出去瘋,她每天隻能在家裏帶著初見的妹妹初心玩,要不就是憋屈地趕寒假作業。


    每次寫作業的時候,旁邊都有她那個超級學霸二姐春蘭輔導。小小不喜歡她二姐,賊拉滴凶,還動不動打擊她這個女娃娃幼小的心靈。


    其實春蘭也是被逼無奈,給小小輔導作業她是輔導一次氣一次,一直輔導一直氣……小小寫作業拖拖拉拉,字寫的像蜈蚣爬,作業本畫的髒兮兮的,成績不行總是倒數,十道題目能錯八道,搞得春蘭心髒都快要上支架了。


    當然,春蘭除了這樁愁人事,她十六歲的花季生活還是絢麗多彩的,來江川讀書一年多了,不僅學習成績拔尖,也結交了很多要好的朋友,她已不再局限於個人的小天地,而是讓自己融入更大更廣闊的環境裏。


    其實在她二哥雲起的帶領下,在短短兩年多的時間裏,她們老張家從一個可憐的窮家轉變成眼下在江川排的上名號的有錢人家。很自然的,春蘭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身上的衣服裙子都是高檔名牌,學習用品全是最好的,大把零花,吃用不盡。除了這些物質層麵的富足,在精神層麵上,現在春蘭不僅活的更加有尊嚴,而且享受到了以前從沒有體驗過的富家子弟的優越生活。


    然而,春蘭身上並沒有染上富家女孩的嬌氣,她打小就體會窮人家的生活,更懂得生活的不容易,尤其是對於班上那些從偏遠山村考進市一中的窮學生,她心裏有一種天然的好感,她覺得他們是同一類人,盡管這些同學在她麵前敏感而羞澀,覺得她是高高在上的富家女孩,不僅生活條件優越,成績也一直是名列前茅,但是,春蘭願意在學習和生活上去幫助她們。而且,以前她從不愛玩,除了幹下田農活就是不要命地念書,現在,這個少女的獨立意識已然覺醒,開始學著她二哥雲起那樣跳出課本,積極地去接觸外麵的世界。


    在老張家五個子女裏麵,其實春蘭和張雲起的年齡差最小,屬於同齡人,春蘭的各個方麵都深深受到那個她二哥的影響。


    春蘭還記得有一天深夜,她二哥雲起從外麵忙完事回家,看到她還在書房裏看書,就走了進來對她說了一番話。


    那番話她至今還能記起來:“其實人活著是沒有意義的,活著的意義來源於體驗,所以你應該要做一個實踐派,而不是死讀書,現在家裏有這個資本,你試錯的機會也很多,你可以用所學到的東西去對照這個社會上的種種現象,將自身的命運與理想和這個滾滾向前的大時代緊密聯係在一起。”


    春蘭覺得她二哥的見識遠勝同齡人。


    元旦過後的一個雪天,春蘭跟朋友一起在一中看雪,發現她班上還有一些因為大雪封路回不了的學生,在宿舍裏挨凍受餓,過得實在煎熬。春蘭目睹了這個情況,想了想,跑回家跟她老媽說了這樁事,還建議應該要把魚粉店打開幫助這些窮學生。


    張媽聽了春蘭這樣一說,覺得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操勞慣了的她熬不住清福,也不圖掙什麽錢,便重新打開市一中的魚粉店,燒起了幾個大煤爐子,給二十多個滯留學校的窮學生烤火學習,供應熱水,做飯燒菜。


    沒想到,這些窮學生特別不好意思,而且十分感恩,主動幹活,燒水洗菜,吃飯他們也主動要按餐算錢,沒生活費的記了賬,過完年從家裏帶生活費再還。


    其實她家並沒有付出什麽,卻收獲了精神上的富足。張媽的心情也很好。幾個月後,有個學生過完年返校,帶著一大袋子土花生和飯錢塞給張媽,扭頭就跑了,跑的時候還說:“阿姨謝謝你,以後我要天天在你家吃魚粉。”


    很簡單的一句話,很簡單的一樁事,卻讓春蘭明白了人活著更高層次的意義,一些從課本上體驗不到的東西。


    後邊張雲起也聽說了這事,也挺高興。他們老張家這一輩人是不愁吃穿了,價值觀的培養尤為重要。


    最近張雲起挺忙的,因為紅星電子改製的一堆問題,家裏的情況很少關心,但是他一直惦記著李季林請他吃飯的事情。


    過了春節,李雨菲就要轉學去師大附中讀書了,張雲起多多少少也能猜到原因,隻是這段時間一直沒有碰見她,而且她爸爸李季林主動提及這件事情,並且請他去家裏吃飯,明顯就是在向他傳達一種信息。


    在這樣的情形下,於情於理,張雲起都覺得他應該去看一下李雨菲,談談心裏麵的想法,而不是逃避,當做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到了小年那天,他驅車去了李家。


    李雨菲看到張雲起的時候,神情有一點點訝異,她顯然不知道今天來她家做客的是張雲起,但很快反應過來:“你來啦。”


    張雲起笑著點頭。


    李雨菲的媽媽謝靜是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出身,很有氣質涵養,盡管她很早就知道了張雲起,不過今天是第一次見這個聲名在外的少年人,十分熱情,在客廳裏聊了幾句,就讓李雨菲陪張雲起聊天,她和丈夫李季林在廚房裏做菜,晚上七點不到,做了一桌子豐盛又精致的飯菜。


    幾個人上桌,開了紅酒,李季林和張雲起聊天,謝靜在旁邊觀察,她發現這個男生的言談舉止十分從容,身上沒有一點同齡男生的局促和漂浮。謝靜也清楚張雲起的事業情況,問了一下張雲起的成績,在高三年級組裏名列前茅,她臉上的笑容就更濃了。


    晚飯結束後,李雨菲說想出去散散步,還叫了張雲起。李季林和妻子謝靜簡單交流一下眼神,就笑著答應了,隻是告訴李雨菲早點回來。


    李雨菲應了一聲,和張雲起出了門。


    兩人沿著雪路走出龍景園,走在春風路上,沒有路燈,夜光昏暗,一切都是那樣的熟悉。凜冬冰冷的晚風撲麵而來。市聲之外,是春江河朗朗的流水聲,夜色圍罩著遠山,天邊有幾點星光在閃爍。


    李雨菲忽然說:“你怎麽會來我家?”


    張雲起說道:“你爸爸告訴我,你要轉學去師大附中。”


    李雨菲說:“所以想見我最後一麵?”


    張雲起笑:“這話說的就有點傷心了,裏津離這裏也不遠,怎麽會是最後一麵呢?這麽多年的朋友同學了,你要轉學的事情也瞞著不說一聲,要不然,班上的同學一起搞一個聚會送送你多好。”


    李雨菲淡笑:“現在就挺好的了。”


    這時候,兩側樓房忽然投射出燈光。


    張雲起抬眼,聽見兩側屋宇的窗口上,傳來一道道“來電了!”的驚喜聲,然後他就發現城市的另一半“啪”地亮了起來,接著過了幾分鍾,“啪”地一下龍景園那邊全亮了,很快春風路這邊又暗了下去,裕仙街那邊卻全亮了,龍景園這邊又暗了下去……


    各個片區每一次亮起的時候,張雲起都能聽到巨大的歡呼聲,當大片城區被點亮的時候,整個城市都沸騰了。


    “終於來電了。”張雲起收回目光。


    “是呀,來電了。”李雨菲看著那些屋宇密集的地方窗戶上亮起的點點燈火,也就是傳說中的萬家燈火,不知道為什麽,她心裏忽然有一絲傷感:“以前我從來沒有見到過,誰會因為電而這麽興奮高興。”


    張雲起笑著說道:“那是因為大家習慣了電帶來的便利,當失去的時候,才會覺得彌足珍貴。”


    “這難道就像喜歡一個人麽?不管怎樣地喜歡,都害怕自己得不到,得到了又容易忽視,失去了就心心念念對方的好。”李雨菲靜靜地說道:“感情真是複雜呀,但是我還是覺得,如果喜歡一個人,就應該去追一下吧,不追一定錯過,追了就有可能在一起。人生應該勇敢的追求自己喜歡的東西。雲起,你覺得呢?”


    “有道理。”張雲起笑了笑。


    “那你喜歡過我麽?”李雨菲停下了腳步,側頭看張雲起,默默地看著。


    那一刻,時間仿佛停止了流動,女孩的眼眸裏像是蘊含著夏日的露水,就要流淌出來。


    “我有喜歡的人了。”張雲起說。


    “初見是麽?”李雨菲嘴角噙出了笑,這個內心驕傲的女孩兒甚至不願意流露出丁點的失落:“都說喜歡一個人是怎麽都掩飾不住的,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初見很喜歡你,她也很優秀,但是,我一直沒有看出來你有多麽喜歡初見,或許,這給了我一種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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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到這,她沉默了一下,低頭看著腳下漆黑的路:“就到這裏吧。”


    張雲起點頭:“路有點黑,你小心。”


    李雨菲笑著嗯了一聲,轉身離開,隻是走了四五步,她邁出的腳又停了下來,在距離張雲起一米開外的地方,默默站立著。


    那時候的天色已經很黑了,兩側屋宇密集的窗戶上,傳來其樂融融的歡笑聲,電視機裏正在播放央視冰災主題的詩朗誦,外麵的世界很冷,北風中夾雜著冰,在城市的深處,有歡慶的煙花衝上天空,女孩傳過來的聲音似乎有一絲顫抖:“我還有最後一個請求,你,可以抱抱我麽?”


    張雲起走過去,將女孩抱入懷裏。


    女孩的身體在發顫,靠在他脖子上的臉頰是冰冷的,聲音很輕:“可能,這世上不可能有真正的感同身受,雲起,以後有時間,記得多抱抱你身邊的人,這樣會很溫暖。”


    張雲起說:“對不起。”


    李雨菲小臉上是淒美的笑:“謝謝你。”


    她仰頭,望向夜空,像是自言自語:“你知道麽,我有無數次想問你,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那怕隻是一丁點的喜歡,但是,自尊讓我問不出口,今天晚上我鼓起勇氣問了,你說你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我想祝福你,但我更想讓你知道的是,我轉學,我離開,不是因為我放下了。雲起,對不起,我真的放不下,我一定會鉚足了勁變成更好的那個自己,再旗鼓相當站在喜歡的人身邊,但是,如果再也見不到了,那麽,提前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說到這,女孩踮起了腳尖,她長長的睫毛顫動著,有眼淚掉了下來,她在張雲起側臉上輕輕地親了一下,轉身離開。


    這一次,她再沒有回頭。


    春風路上,那一盞盞亮起的路燈,像天上的月亮,把黑夜燙出了一個又一個洞,遠去的女孩踩著一個又一個投射在雪地上的洞裏,纖細的身影在寒風中搖曳。


    這是舊曆一九九四年的小年夜。


    雪正消融時,春寒料峭,凍殺年少。


    第六卷·千歲寒·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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