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基地的當天我們就對飛機進行了檢查。出故障的飛機停在機庫中,空軍方麵派機械師小王來配合我們。


    檢查發動機履曆本,正常。


    檢查發動機外觀,正常。


    打開發動機外罩,檢查壓氣機轉子和葉片,正常


    “下麵檢查尾噴口。”老羅說著,走向尾部的梯子。


    “師傅,我來吧。”我說。他看看我,“不!你跟我來!”


    他個子不高、身材粗壯,而且身手敏捷,後來我時常開玩笑說他可以去演007。我們一前一後鑽進了飛機尾噴口。老式殲擊機的尾噴口直徑隻有半米多點,我一進去,就被撞疼了肩膀和膝蓋。真不知老羅那粗壯的身軀如何可以在裏麵進退自如。他卻說:“我真羨慕你們長得苗條的,像我這麽胖,動不動就把褲子刮了。”其實那時我的褲子已經刮開了,幸好沒有傷到腿。


    雖然已經到了十月,湖南的天氣依然十分悶熱,這使我這個十足的北方人十分不適應。飛機內部的溫度則更高,一股燃油和各種油劑混合的氣味撲鼻而來,讓我難以忍受。


    那一天,我們幹到很晚。我的腦袋昏昏沉沉,到餐廳的時候,差點一頭撞在門柱上。“你怎麽啦?”老羅拉住我,“不太適應,是不是?”


    ————


    半夜的時候,我開始發高燒,一陣陣地發冷。躺在床上,心裏十分沮喪。我的身體怎麽就會這麽不爭氣。我隻是想,如何可以不讓老頭看出來,難道讓他看笑話嗎?


    但是還是讓他發現了。他讓我躺在床上別動,給我打過來飯菜,然後又到衛生隊請來一位軍醫。


    那位軍醫身穿白大褂,帶著口罩,頭上帶著大蓋帽,帽沿壓得很低,完全看不見臉。隻是我從她說話的聲音,判斷應該是一個年輕的女性。


    “沒什麽大事,掛兩瓶滴流就好了。”她說。


    有沒有搞錯!


    我猜想那位軍醫一定是個實習生,一連在我的手上紮了三個眼才勉強找到血管的位置。“小林大夫,你的技術得練哪!”老羅在旁邊說。


    “他的血管不太好找。”她說。我這麽大的手,手上又沒肉,血管還不好找?


    “羅科長,您去忙吧。”她們仍舊習慣地叫他科長,“待會我來給他拔針頭。”


    那一天,我一直躺在床上。吃飯的時候,老羅給我打來飯菜,又匆匆離去。


    ————


    第二天,我的發燒見輕了。就跟老羅說,我的病已經好了,要去現場。“那也好!你在旁邊給我做記錄吧!總躺在床上也不是個事。”


    走過跑道的時候,基地的吳上校看到我,“聽老羅說你病了,”他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小夥子,你這身子骨也不行啊!”


    “什麽不行,”老羅說,“是你們這地方不好,人家北方人有點水土不服罷了。”


    到機庫裏,機械師小王又開始泡我,“讓我們基地裏最漂亮的女軍醫給你紮針,你真幸福啊!”她漂亮嗎?我可沒看見。不過……


    “她的手藝可太差了。在我手上紮了三個眼。比我們廠裏的醫生差遠了。”


    “哎喲!那你可要認倒黴了。”他湊近我的耳邊,神秘地告訴我,“她肯定是故意的。”


    什麽,故意的?可是為什麽,我哪得罪她了。


    “你沒聽說麽?她的哥哥原來是飛行員,前兩年在一次飛行事故中犧牲了。據說是因為發動機的故障。所以她恨死了你們這幫生產發動機的人。”


    這是真的?還是他在開玩笑。他完全沒有理由開這種惡毒的玩笑吧。


    小王依舊談笑自若,我卻再也高興不起來。我從來也沒有覺得,自己該為飛行員的犧牲負什麽責任。然而,我的麵前就有一台出了故障的發動機。手上的針眼又疼起來,心理上的感覺已經變成了真切的切膚之痛。可是那個女孩子為什麽讓我,而不是真正應該負責的人去為他的過失付出代價。


    不知怎的,我的心越發沉重起來,心裏有了一種莫名奇妙的負罪感。


    ————


    當我們走出機庫的時候,小王指著遠處的辦公樓說,“看,林醫生找你來了。”


    “我不信。”我脫口而出。他的眼睛怎麽就那麽好使?在二百米開外的一群藍綠軍裝中,他居然能認出哪個是林醫生。“全基地隻有一個人穿裙子,不是她是誰?”確實,那邊真的有一位穿裙子的軍人,而且她正向這邊走來。“你怎麽知道她在找我?”


    “你是她的病人,她不找你,難道找我?”小王說,“她一定上城去了,她每次進城,都要穿禮服、打領帶,打扮得像是去參加立功受獎一樣。”


    果然,我們走近的時候,她開始對我喊道:“你上那去了,我到處找你呢!”她的帽沿依舊很低,眼睛隱藏在帽沿的陰影中。不過沒有戴口罩的下半張臉在大蓋帽下確實顯得十分端莊、秀麗。她的身材不高,也不胖,穿上軍裝,依舊顯得柔弱。她的肩上扛著一杠三星,原來她還是個上尉。


    “你還有一瓶滴流沒打呢!”她過來拉著我,然後就開始在大庭廣眾之下摸我的額頭。天哪,遠處一群一群的地勤士兵正在笑著看我們呢。“還發燒呢!”她轉向老羅,“羅科長,你也太不負責任了,你徒弟病還沒好就讓他幹活,加重了怎麽辦?”


    “你這小丫頭片子,”老羅開始苦笑,“還對我昨天的話不依不饒。那好!現在我把他交給你了。”


    “跟我來。”她用命令的口吻跟我說。我像一個被拍了花的小孩一樣順從地跟她走。說實話,我是真不想去打那瓶滴流。想起小王剛才的那番“她恨死了你們這幫發動機廠的人”的話,眼前的這位小姑娘使我感到莫名的恐懼。


    在她的觀察室裏,她讓我躺在病床上,然後去配藥。還好,我今天沒有去鑽飛機的肚子,身上剛換的衣服還沒有弄髒。我看著她掛好滴流瓶,又拽過一張凳子,攏了攏裙子坐在我的身邊,用皮套係住了我的手腕,然後專心致誌地研究起我的手背來。她低著頭,我看不見她的眼睛,隻能看見她頭頂的“八一”帽徽。看著她的手指在我的手背上探尋,我的心裏一陣一陣地緊張。


    “別緊張,放鬆!”一瞬間的疼痛過後,她的針頭終於刺進了我的血管,我總算鬆了一口氣。這時我發覺她的左手手背上有好幾個針眼。“林大夫,你也病了嗎?”


    “嗯?”


    “你手上的針眼……”


    “你是說這個,”她抬起手,用右手指著左手手背上的針眼,“這都是因為你呀。”她說。什麽,因為我?這小姑娘的話怎麽這麽不講理。“為了今天能一次找準血管,昨天我先在自己手上練的。一共紮了十二針,現在還疼呢!”


    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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