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七便罷了,靳玉一聽就說一道讓人傳遞訊息,又將路八方的事講給她。


    而當她說起辛寒,他一聽到試藥之事目光便淩厲了起來,對二人偽作夫婦為鳳容座上賓客的事倒不甚在意,隻對她道:“你若仍無頭緒,不妨同我見見父親那幾位精擅醫術的老友,他們或有應對之法。”


    柔安歎了口氣。


    “別的倒罷了,後遺症若是武功盡失或身體殘廢,那都不是最可怕的,而最讓我疑懼的,是我曾在古籍中看過服食過其中一味異草的病患化為嗜血傷人的行屍走肉的記錄……”


    她看向靳玉,毫不猶豫地坦陳了自己的自私:“我不知道到了那一步還算不算活著,還有沒有意識,還是不是自己的意識,我是想求死,還是想求活。”


    靳玉也看著她。


    “你不會到那一步。”


    柔安笑了。


    她不確定他的意思是,他會盡力延醫,弄清這藥的底裏,不讓她淪為喪屍,還是即便她淪為害人之物,也有他給她一個痛快,還是二者皆有。


    但是,不論他說的是哪一種結果,她好像都沒有不滿意,反而有些心安。


    靳玉看到她的笑,眼神柔和下來,冷峻的表情卻沒有舒緩。


    “在查明藥力之前,還須留辛寒一命。也罷,我也著人看著他,便是他離開了檎州,也不能放過他的下落。”


    柔安倒沒有篤信辛寒會為觀察她不會離開,同意了靳玉的安排。


    此事不是一時半會更夠解決,她身在此地,此時掛心的還是另一件事。


    “你在眾目睽睽下打了何家的臉,三家恐不會善罷甘休。我見你和姨父早有成算,但他們既已圖窮匕見,那未必不會狗急跳牆,眼見聯姻之事愈發渺茫,搞不好會出些陰損毒辣的招數,突破你們的底線。”


    靳玉意識到她的身體猶有隱患,將她帶離風口,聞言不甚在意道:


    “一群無義逐利之輩罷了,讓他們得一些甜頭便是,隻是,是蜜糖還是砒霜,就看他們如何吃下去了。”


    柔安聽了,又有些猶豫。


    “甜頭?他們自視甚高,不會視你以弱,變本加厲罷?”


    “先禮後兵,若禮不成,那便隻好拔掉他們蠢蠢欲動的爪牙了。”


    柔安若有所思。


    “且不要費神了。”靳玉隔著氣力輕推了一下她的背,“先去休息,明日我盡說於你,今日該歇了”。


    柔安向院子走了幾步,想起手中的重量,忙轉身。


    “這劍?”


    “父親既借你玩,你這段時日便用它練罷,待用膩了,莊內還有一些收藏,亦可換換口味。”


    柔安默然。


    她縱然不是會為神兵的名聲和價值大驚小怪的人,也算見識了這對父子的豁達,那她也不必客氣了。


    此劍頗重。


    她握緊了執劍的手,臂腕發力,一把將劍抗在肩上,也不回頭,背著靳玉平靜的目光,走回了院子,回身關上院門時,望向他,他也隻是頷首回應,她便一派自然地回以一笑,掩門而去。


    一夜好眠。


    柔安應算暫時擺脫了一直以來牽縈不去的安全之慮,一覺睡得深沉,醒來神清氣爽。


    她簡單洗漱過,執劍而出,一路行至先前看到的山崗,趁著晨光熹微,感受了一下手中神兵的重量和質感,出劍躍起。


    或許因為來到了這套劍法誕生之地,她在使出這套劍法時格外圓融,動作別有一種應運而歸的和諧流暢,恍惚體會到一派劍即是她她即是劍的境界了。


    一套劍法練畢,她看向一旁不知何時到來的靳玉。


    他也走上前,看了她穩握劍柄的手一眼:“不錯,進益不少。”


    他又認真看了她一眼,“這是你原本的樣子麽。”笑了笑,“很好。”


    柔安還有些沉浸在傳說一般的人劍合一的餘韻中,看了看他,好奇:“我先前是什麽樣子?”


    靳玉沉吟片刻,答:“與現在有些不同的樣子。”


    他看柔安一臉“這我能想不到”的無語,又笑了笑,“差別不大。都是你。”


    柔安更不滿了,但她想了想,也釋然笑了。


    她向著太陽走出幾步,轉身,背著太陽的灼暖,篤定地看向靳玉。


    “先前的我應該也很好。”


    一定也在努力地生存。


    即便壓抑窒息的環境會讓人的情緒扭曲,會讓人的行為變形,但她一定在拚命地尋找和保存自我,掙紮著活下來。


    這就足夠好了,她也會繼續掙紮著活下去。


    柔安說完,又仿佛想到了什麽。


    “不然,你又怎會心悅於她?”


    這是玩笑,也是試探。


    靳玉不是甘願受製於人的人,他同她有婚約,必是出於己心。


    她此番再次見到靳玉,見他如見一位熟悉的陌生人,有不知何起的信賴,卻沒有心動。


    而且,她感覺得到,於他,她也如一位熟悉的陌生人,他見她,也不見心動。


    他們的婚約不是出自愛戀,而是另有考量?


    若是,他必不諱言。


    若是,她也不好對他的收留接納安之若素了。


    靳玉看她。


    太陽被她完全擋在身後,她仿佛在發光。


    她笑看著他,目光毫無閃避,是淘氣,也是認真。


    他想起了很久之前她觸動他的第一個笑容。


    那種美麗和潛藏其下的破碎和瘋狂讓他想起了已逝的母親。


    矯揉、隱忍卻不甘、不屈。


    極致的矛盾壓抑在精致的皮囊下,他仿佛看到了又一個不肯讓餘燼熄滅的靈魂,但是,她好像更加飄搖,卻不像母親那麽迷茫。


    她打動了他。


    他便向她伸出了手。


    太陽越升越高,光芒滿溢,仿佛餘燼重燃,愈燒愈烈。


    她現在問出了先前不會問出的話。


    ——他好像又被打動了。


    靳玉走近柔安,在她的注視下,從她手中取下對她來說已有些發沉的劍,看她瞬間忘記了才剛出口的問題,注意全被他執劍的姿勢引走。


    “是啊,我心悅於你。”


    柔安瞪大了雙眼,對上他的目光,下一刻,他出劍在手,將她剛才練過的劍法又練了一遍。


    她又一次被劍轉移了視線。


    她如饑似渴地觀察、描摹、對照、糾正,手中無劍,手指手腕卻不禁隨著他地動作翻轉,一些靈光乍現、一些茅塞頓開、一些恍然大悟,讓她整個人被巨大的幸福充斥,直到與他一路走回院落,還沉浸於所思而不能自拔。


    兩個小丫頭送上早飯,麵前擺滿碗碟,靳玉見她仍不回神,輕叩桌沿。


    柔安這才聞到飯香,將注意集中在食物上,白瓷的食器襯得食物格外鮮美。


    她無意間瞥到他的麵容,在他平靜的表情上驀然一頓。


    等等,他是不是說了什麽?


    “叮”的一聲。


    勺子敲在了碗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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