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鋪床單不是嫌棄你。”


    ……她在為他的態度緊張嗎?靳玉忍不住露出笑意。


    “我知道。”


    “……你知道?真的嗎?你知道什麽?”她語帶懷疑。


    靳玉聽出了她這副怕他哄騙她的語氣,不自覺地感到可愛,不由解釋,“我知道,你怕我的血浸髒傳單,惹侍女懷疑?”聲音打在柔軟的褥單上,悶悶的,帶出一絲溫和。


    確實,她是有這個顧慮,可是,“既然你知道,還說什麽明日一早就走的話。”


    “因為我本來就是這樣打算的。”他知道這話不近人情,放柔了聲音。


    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反駁,不想就這麽放他走,可她又攔不住……氣悶出聲。


    “我怕你和人打了半天架身上的塵土弄髒我的床……”


    說好的不嫌棄呢?


    靳玉也一時無言了。


    “……我知道了。”


    出於他也來不及理解的衝動,他把語調放沉了一點。


    “公主不是顧慮我會被發現的可能,而是怕我弄髒你的床……”


    她聽他語調,意識到了自己話裏的不妥,又拋掉了氣悶趕緊解釋。


    “不對不對!我嫌棄的不是你,是你身上的灰塵!而且我也怕你會被發現,真的,你看我專門鋪了細雨稠給你。”


    細雨稠是難得的貢品,摸上去柔軟親膚又透氣吸汗,還不易被液體浸透,是做夏季鋪蓋的珍品。放在往日,因為有炫耀的嫌疑,她才不說這樣的話,可是此時辯白關懷的緊迫感壓倒了一切,她來不及顧忌這些細枝末節了。


    靳玉難得不合人設的小小惡作劇得到了想要達到的效果,他很滿意,又柔軟了音調。


    “嗯,我知道。”


    柔安聽出他的安撫之意,稍稍鬆懈下來,全神貫注地上藥。


    “剛才失禮了……‘不許’什麽的,我不是那個意思……”


    藥快上好了,柔安一邊收尾一邊分神開始解釋另一個令她介懷良久的問題。


    靳玉正在閉目養神,聽到她的話,牽起嘴角。


    “無礙,公主不必在意。”


    “那你明早還會離開嗎?”


    他微睜開眼。


    “我越早離開,公主越早安全。”


    “你的傷這麽重,他們連州府都能堂而皇之地進來,外麵隻怕更是布下了天羅地網,你要怎麽離開呢?何況我本來也沒有多安全啊,不差收留你養傷。琉璃宮的人會就此放過我嗎……”


    想到這裏,柔安突然意識到,“說起來,那次你救我回來之後琉璃宮的人就再沒來找我麻煩了?為什麽?他們知道琉璃佩不在我手上了?怎麽知道的?你告訴他們的?就算知道不在我手上了,他們就那麽確定我不會把琉璃佩的事說出去?不來找我滅口嗎?”


    靳玉聽著從“被誤會”的困境中解脫出來又瞬間敏銳起來的公主的緊密追問,耐心超常發揮,繼續解釋。


    “是,我送出琉璃佩後放出了消息,他們知道東西不在公主處便作罷。至於滅口一事,對於公主,他們力不從心。”


    柔安身邊本就有暗衛拱護,上次被琉璃宮人劫走,那人也是做了相當完備的布置的。事發之後,她身邊護衛又增多數倍,就算琉璃宮在此地勢大人多,也無法在不驚動皇帝的暗衛和大將軍的護衛的前提下將人殺害或者擄走。想來柔安貴為公主,接觸的人有限、說出的話有度,也不必太過擔心她泄露消息,又想到對她滅口的高昂成本和在尋寶一事上的焦頭爛額,他們就把她的事拋到一邊不管了。


    柔安暫時徹底放下了心,言歸正傳。


    “在這裏養傷吧,你沒法輕鬆離開,我這裏清靜,還有上好藥品,就當…讓我在臨死前一報救命之恩了。”


    柔安已經依稀有了一說到她的命運他就會心軟妥協的經驗,決定再實踐一次。


    靳玉聽到她又說起“臨死”的話,一陣不快。


    他每次在她說起時都有些煩躁,但也每次在他來得及在意之前就被自然如本能的自持壓下了。他心知她說的是事實,無奈,還有絲難以察覺的心疼,於是有意無意地盡量滿足她的要求。但這次,不知為什麽,他對她隨意出口“臨死”二字格外在意,可又確實對和親一事無能為力——他可以將她帶出和親的命運,但不能不顧她自己的意願。


    靳玉一貫隨性而為、順時從事,以他之能難有不可為之時,意識到如今的無力,不由更加不悅。


    “公主的好意我心領了。”


    柔安領會到他的拒絕,有點失望難過;又感覺出他聲音回複了初見時的冷淡,不由又開始檢討自己。


    “對不起。”


    靳玉一怔,沒想到她是這樣的回應,歎了一口氣,“公主何出此言?”


    這一晚上歎氣和問“何出此言”的次數也是他人生之最了。


    “為我剛才的遷怒。”


    柔安知道以他的性格,既然堅持離開,她就留不住,之前該糾結的也糾結過了,徹底想開了,索性坦言相告。


    “……遷怒?”他是真糊塗了。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傷心了半天。可是晚上你又出現了,我覺得自己白傷心了,所以遷怒於你。”


    靳玉被打懵了。


    被她話裏的直球。


    有幾個呢?他懵了所以沒數清。不過這也不重要。


    因為再見不到他而傷心?


    因為又見到他而為因再見不到他而傷心的事遷怒他?


    這都什麽和什麽?


    他一時更加無奈,還有點被氣笑了,又有點感動,更有點心疼。


    “公主想要見到我嗎?”


    明知不妥,他還是莫名其妙地問了出來,衝動得令他意外,語調也前所未有地溫柔。


    “我說想…你就會留下嗎?”


    她抬眼看向他。


    此時,藥早已上好,靳玉不知何時已起身轉了過來。


    兩人視線相對。


    她緊緊地看著他。


    他看著她,她的眼睛又大又清澈,眼神疑問卻沒有不舍,表情認真卻沒有迫切,就像是已經知道了他會拒絕一樣,就像是下定了決心——他一拒絕,她就立刻忘記他、像是不認識他、將他徹底從她的生命中抹消一樣……


    他知道他該拒絕,可是突然難以張口。


    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她的樣子,見到她的笑,還有那瞬間就被他下意識忽略的心動。


    沒錯,忽略,心動,在他意識到之前…因為對象不能而被忽略的心動。


    事實上,在他被逼入州府認識到他接近的院子是柔安所在之前,他也一直以為中午是他們的最後一次遇見。


    走出會鮮樓轉回頭那一瞬間心髒的被撕扯感在記憶中還那麽鮮活。


    他對於應該作出的選擇一向那麽堅定果斷。


    可是現在,離正午不過幾個時辰,同樣的決定……突然變得艱難了幾萬倍。


    柔安看著他,不錯過他一絲表情,他的目光一漾,她立刻捕捉到了。


    她看他要啟唇,突然低下了頭,胡亂攏好散落的藥瓶,端著托盤就轉身,“我先收拾一下,你先休息吧,明早突圍就算是你也會消耗很大吧。”


    靳玉聽了一驚,要抓她的手在空氣中正好和她的袖口錯過,拂過她一縷蕩起的發絲。


    他暗暗再歎一聲,做了決定,側向她倉皇逃避的背影,嘴角泄出一絲無奈的笑意。


    “才說留我,這便要趕我了嗎?”


    然後,澹然抬頭,對上意料之中那雙因驚訝而大睜的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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