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這個字,十分耐人尋味。


    柔安覺得自己算不上笨,還曾被不少人誇聰明,不知怎麽就理解不了那人突然吼出的那句話了。


    什麽叫“和親公主又要到了”,內容量太大,她一時消化不了。


    更讓她鬱悶的是,那大漢喊了一聲以後,聲音就低了下去,顯然是被同桌之人製止了。她聽不到後續,不由著急。


    柔安帶著驚惶看了靳玉一眼。以靳玉的耳力,聽到他們的談話應當不成問題。


    靳玉回她一個安撫的眼神,柔安便靜心等待,一時間,心中劃過十幾個猜測,隻等待靳玉驗證。


    靳玉聽了一陣,將事情原委講給她聽。


    將要到來的和親公主指的當然不是“已薨”的柔安,而是原來曾被蠻族指定的八公主,端慧。


    原來,在柔安的死訊傳回瑝京後,一時朝野沸騰。有不少人都私下裏猜測,是不是蠻族以粗暴手段折磨公主致死。但公主是因病過世,且死時尚未同蠻王成婚,這個猜測好像不怎麽站得住腳。不過,不論如何,公主是在蠻地染病身亡的,哪怕說照顧不周呢,蠻國怎麽都得負些責任。要不然,公主就算太過文雅嬌弱,一踏上蠻地就重病不治也很說不通,總不能是吹風吹得吧。


    對於這一點,蠻族也很有話說。


    好吧,你們硬要說我們慢待了公主我們也認了。畢竟我們沒有飼養公主的經驗,上一個公主嫁過來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時移世易,相關史料不再具有參考價值。我們沒能在衣食住行方方麵麵複製公主原來的生活條件,我們沒來得及給她準備練實醴泉金絲籠子,沒養好真是對不起了。但是,我們大王還沒成婚呢,你們得再補償一個!


    景國大臣們很不滿,好端端的公主沒了,你們還好意思要補償?


    蠻國大臣們也很不滿,不給補償就取消議好的那些優惠條件!當初你們的公主就有質量瑕疵,找個皇後養女代替皇後親女不說,還體弱短命,搞不好就是因為血統不好才命不好的!說什麽皇後養女,皇帝的女兒哪個不是皇後養的,我們也太好糊弄了!我們這回要皇後的親生女兒!病逝的那個我們還不回來了,可以再多給你們點補償,但是你們如果還想要原來的約定得以履行就必須拿皇後親生的公主來換!


    景國朝堂炸了,好不容易舍給你們一個金尊玉貴的公主,你們弄沒了不說,現在還來挑三揀四?!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不忍也得忍。


    因為誰都打不動了。不僅蠻國,連景國也打不動了,不然一開始也不會同意和親。


    可是就這麽遂了蠻族的心願又不甘心……兩國又僵持起來了。


    打破僵持的是蠻族的一個武將——年輕粗莽無所畏懼的漢子,竟然能仿古人“睨柱吞嬴”之舉,公然在景國朝堂說出“血濺五步”的威脅之言。


    皇帝也看出蠻族被逼狠了,景國麵對的是水患,而蠻國麵對的是饑饉,哪一方的生存壓力更大一目了然,他一點都不想和困獸鬥。


    於是,蠻國以稱臣、後退三百裏(恰好是遭戰火蹂躪最狠的荒涼之地)作為對撫國公主的死亡的補償,理直氣壯地換得了迎娶皇後親女寧國端慧公主的承諾。


    眼看大事已定,皇帝禦筆一揮,剛過湍州往回趕的送嫁隊伍也不用回來了,回去湍州等著吧。反正也還是同一套儀仗和嫁妝,新的和親公主會很快被送過去同他們會和的。


    如今,輕車簡行的寧國公主車架已經走完過半路程,很快就能到達湍州了,璃州臣民可不是很快就又要見到和親公主了嗎。


    柔安聽靳玉講完這一切,頓生一種命運不可捉弄之感。


    沒錯,不是不可捉摸,而是不可捉弄。


    當初皇後和南江侯費盡心力用她替嫁,兜兜轉轉,端慧的命運最後還是回到了和親一途。


    她剛在心裏感慨了兩句,一抬眼就對上了靳玉憐愛的目光。


    沒錯,就是“憐愛”的目光,簡直就像看到一隻雨天門口角落處被拋棄在箱子裏的小奶貓一樣。


    柔安瞬間一個寒顫,頂著他人設崩壞的目光,試探著問,“怎麽了?”


    靳玉猶豫片刻,勉強選出一句笨拙的安慰語。


    “都過去了。”


    柔安立刻明白了。她想起來,剛才靳玉給她講和親後續的時候,眼神確實越來越柔軟,如果說平日裏他的目光是清淩淩的冰,講到蠻人關於她“血統”“命數”的指摘時已經化誠了暖融融的水,講述時也是寥寥數語帶過,用詞克製——他是為蠻族對自己身份的挑剔以及自己被迫替人和親的事鳴不平吧。


    柔安不禁看著他笑了起來,柔聲應和,“嗯,都過去了。”


    她把手攤在飯桌邊兩人正中的位置,靳玉立刻會意,但畢竟是公共場合,他遲疑了片刻,還是堅定地握上了她的手。


    她反手握緊,繼續笑著說,“其實,她設計我替她和親是因為嫉妒我。”


    “是嗎?”


    “是啊。她嫉妒我比她美,還比她聰明。”


    靳玉看著她露出笑意,但眉間的鬱憤還是沒散。


    她佯作較真,“真的!皇宮裏所有人私下裏都說我比她漂亮,我琴棋書畫也都比她好,還比她討人喜歡。”


    “我相信。”他看著她,語氣篤定。


    “嗯。”柔安笑著把他的手移到他的筷子旁邊,放開,“而且啊,要不是來和親,我也不能遇見你。”


    “……嗯。”靳玉順著她的意思拿起筷子,繼續吃飯。


    柔安看著他吃掉了一個包子,感歎上次怎麽沒發現他吃包子的樣子也這麽好看,不由笑出了聲。


    “?”靳玉向她投以疑問的目光。


    “沒事。”她臉上的笑收都收不起來,笑眯著眼也夾起一個羊肉包子,一邊吃一邊瞟他,一不小心,一口下去肉湯濺了一臉。


    靳玉無奈地探口氣,取出一塊手絹遞給正在找袖子哪塊地方適合擦嘴的她。


    她接過,一邊擦一邊笑得止不住。


    看著她一直在笑,笑得越來越開心的樣子,他無奈得也笑了出來。


    柔安擦幹淨臉上的湯汁以後,將髒了的手絹小心疊好,收在袖子裏,一點都沒有還回去的打算。隻是心情很好地看向他。


    “叫我瑟瑟吧。”


    “瑟瑟?”


    “嗯,綠寶石,我最喜歡了。我在抓周時拿了一掛綠寶石串,我的母親便一直這麽叫我。”


    她看著他眨了下眼。


    “以後叫我柔安的人會越來越多的,我想隻有你叫得不一樣。”


    就算我不再是公主,就算所有人以後都可以喚我的名字,我也有一個名字隻給你喚。


    “好。”


    柔安又是一笑,繼續吃飯。


    靳玉看她笑得甜美,看她目光中毫無陰翳,他的眸中也仿若春水一陣縠紋皺,笑意擴散,遂低頭動筷。


    柔安小心翼翼地將之前用肉湯給她洗臉的包子重新夾起,小心翼翼地咬了兩口,突然垂著眼睫出聲。


    “晚上,能幫我送封信到大將軍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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