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夏季,起風的夜晚裏,我總愛躺在平房上,一張竹席,一個蕎麥枕,吹著涼風,數著星星,漸漸入睡,這便是童年裏最愜意的時刻。


    當然了,除過偶爾被雨淋醒的災難。


    除過被表哥半夜擠下席子的無奈。


    我叫陳土,小名“泥鰍”。出生時外婆算了生辰八字說我五行缺土,到成年會有血光之災,故單名一個土字用於化解,還執意要找什麽黑岩石讓我佩戴終身不可取下。


    而我的母親是一名小學教師,堅定的科學論者,兩人一番爭論後,外婆無奈退而求其次,到上清宮求來玉觀音讓我佩戴。


    表哥朱弘,比我大半歲,我們的母親是親姐妹,兩家住的平房挨著共用一麵牆,也都是獨生子,所以我們從小到大形影不離。


    1985年,我剛滿九歲。


    這晚,正在房頂仰望星空,思索人生時,表哥翻牆而來,打亂了我奇妙的思緒。


    “泥鰍,在想啥呢,是不是想你同桌小玉了,這個暑假是見不到了,哈哈哈!”


    “滾一邊去!”


    “你爸在屋裏喊啥呀?”


    “我哪知道,喝多了吧……”


    “好吧……”


    夜已深,談論嬉鬧中,我們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熟睡中被尿意憋醒,我揉著眼睛站起身來,梧桐樹的葉子在月光的照映下就像一個個張牙舞爪的怪物,隨風擺動著,好像隨時要撲過來的樣子。


    我一向膽小,就拍醒了睡在旁邊的表哥,我倆順著梯子爬下去,在門外解決完後,瞬間沒有了困意,表哥好像也挺精神的樣子。回到房頂,我們躺在席子上又聊了起來。


    “我覺得俺家地裏頭肯定埋了很多寶貝。”


    “就是,我也覺得,你爸為啥不再挖深一點呢,說不定能挖出來金元寶呢!”


    “要不白天咱倆去挖吧,說不定咱倆運氣好呢!”


    “白天那個坑肯定被你爸填上了,大人們肯定不讓去!”表哥突然坐起來興奮地說,“要不咱倆現在去吧,反正也睡不著!”


    “啊?你別嚇我,這麽黑我可不敢去!”


    “沒事,有我在你怕啥啊,有事你先跑我墊後!”表哥一副大人的樣子對我說道。


    表哥確實是這樣的人,小時候一起做壞事偷東西,總是我出謀劃策負責放哨,他獨自行動,最後兩人平分戰果,或者他被抓個現形而我灰溜溜地跑掉。


    “你去不去啊,不去我自己去了,找到寶貝別跟我搶!”表哥說著就站起來要下去的架勢。


    “好吧,那我去拿個手電筒……”我竟然答應了,不知是好奇心真的太強了還是什麽別的原因,反正在平時我是絕對不敢走夜路的,何況要去的地方還有一堆死人骨頭。


    “就是嘛,有啥好怕的,快點!”表哥已經迫不及待。


    爬下梯子拿過手電筒,我們輕輕關上大門走了出去。月光特別的亮,照得路上連一個小石子都能看得清楚,手電筒的光在月光下顯得那麽微不足道,可我還是堅持開著它,這樣可以讓自己安心一點。


    路上我總是走兩步就要回頭看一看,生怕背後有什麽東西出現。其實自己也知道哪怕身後有一張猙獰的臉在看著你,回頭看到也會把自己嚇死,倒不如不看的好,可還是忍不住一直回頭看,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


    可就在突然一回頭間,自己的心髒都快要跳了出來,我家房頂邊沿竟然站著一個人,還在不停地向我揮手,月光的照映下隱約能看清輪廓,竟然是我的外婆,機械般地向我重複著招手的動作。


    我瞬間雞皮疙瘩起了一身,緊張得上下牙齒不停地打撞,一時間差點叫出聲來,腿軟綿綿地轉身就朝走在前麵的表哥跑去。


    “泥鰍,你咋了啊,走那麽慢!”表哥回過頭看到我臉色發青,腿控製不住地在抖動。


    “剛……剛才我看到咱外婆了”我差點哭了出來。


    “做夢呢吧你,這麽晚了外婆在家睡覺呢!”


    “真的,就在我家房頂邊上,不信你看!”我一邊說一邊指著後麵,不敢回頭。


    “沒有啊,啥也沒有,你看花眼了吧,別整天自己嚇唬自己!”


    我勉強地轉過頭去,房頂上空空的沒人,幾片梧桐葉子在邊上隨風擺動著,真的是自己太緊張而看花了眼。


    就像之前晚上回家總是把門口的破木樁看成一個坐著的人,明明已經知道了,下次還是會看錯嚇一跳。這樣一想,心裏瞬間輕鬆了許多。


    家離麥地很近,穿過一條土路就到了。遠遠就看到白天的那個土坑,在月光下輪廓顯得特別清晰。


    站在地頭,我的心裏想象著各種恐怖的場景,一步也不敢向前。


    “你咋這麽膽小啊,那你在這裏看著,我過去了啊!”表哥說完就迫不及待地跑了過去。


    “等我一下啊!”我也跟著走了過去,因為自己一個人站在地頭更害怕。


    坑不深,但是小孩下去足以沒過頭頂,下麵碎土坷垃裏夾雜著麥秸梗,隱約露出來幾根白骨。


    “哥……這就是個荒墳,不像有寶貝,咱們還是回去吧?”我已經後悔來到地裏,恐懼感已超出了平時所能承受的極限。


    “那怎麽會有銅鏡呢,寶貝肯定在下麵埋著!”


    “就算有你也拿不出來,咱回去吧好不?”


    “誰說拿不出來,我下去看看!”


    “啊?!”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知道表哥從來說到做到,阻止不了。


    表哥說著就爬在地上扒著邊沿要往下跳,我站在一旁,腦袋蒙蒙的,汗水已經浸濕了脊背。看著表哥一點點往下去,我仿佛能聽到自己心髒撞擊胸膛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響亮。


    突然,表哥“啊”的一聲尖叫,打破了寂靜的夜,也擊穿了我的心髒,瞬間我像木頭人似的僵在了那裏,看著表哥在坑裏胡亂地蹬著腿,掙紮著往上爬。


    “泥鰍!快跑!……”表哥用近似哭腔向我喊道,“快跑!坑裏有人……在抓我腿!”


    那一刻,我的恐懼已經突破了臨界值,就像人看到死亡的那一刻會變得釋懷,不知哪來的勇氣,趴到邊緣抓起表哥的手拚命地往上拉。


    “別管我,泥鰍……你快跑!”月光下,表哥的臉蒼白如紙,卻依然勸說我離開。


    我終於忍不住,眼淚像決堤的河水“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發了瘋似的抓著表哥的手往上拉,悲痛早就淹沒了恐懼。可我瘦小的身體還是被一點點拽了下去。


    這時一隻胳膊突然攔住了我的腰,略顯吃力地將我們抱了上去,一個熟悉的聲音的在耳邊響起。


    “你們這倆孩子大晚上跑這裏幹啥?剛才我在房頂叫你們回來咋不聽話呢?”


    我和表哥還在剛才的驚嚇中沒回過神來,抬頭就看到了外婆用責備又帶心疼的眼神看著我們,說完便拉著我倆的胳膊往家走。


    “泥鰍,二蛋,快起來,快點!”我睜開睡意朦朧的眼,看到父親扯著我的胳膊喊,“下雨了,這麽大都沒把你們淋醒?快點起來!”


    天已經蒙蒙亮,雨一滴一滴地拍打在我的臉上,一下子就清醒了,低頭看到席子早已濕透,渾身是水,顯然雨已經下好一會兒了,我們竟然睡得這麽死,看來是白天玩得太累了。


    表哥也醒了,站起身來抖著身上的雨水,就在我轉頭的一刹那,看到他臉色蒼白,麵露驚恐,他也看著我,想說話又沒問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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