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牧在近處觀之,更覺她像朵盛放的鮮花,幽香襲人。而最動人是她的風姿,無論是甜美的聲線,抑揚頓挫的語調,至乎眉梢眼角的細致表情,都有種醉人的風情,使人意亂神迷。


    旁邊的歐陽希夷忽然發出一聲低沉得隻有沈牧才聽到的歎息。


    沈牧登時清醒過來,連帶記起此行的目的,隨口應道:“若早知小姐的歌聲比天籟更好聽,那晚定要先聽飽小姐的仙曲才動手。哈!”


    尚秀芳見沈牧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心中大訝。


    她今年雖隻芳華二十一,可是自十三歲便滿師出來賣藝,什麽男人未見過?尤其像沈牧那年紀的男子,鮮有見到她而不神魂顛倒的。


    這時王玄應為了表現識見,竟跟尚秀芳討論起當時流行的燕樂來。


    沈牧乘機湊往歐陽希夷細聲問道:“前輩因何事歎息呢?”


    歐陽希夷眼中射出傷感神色,低回道:“太相像了!太相像了!”


    尚秀芳隨口答王玄應道:“所謂潮流,就是以新為美,以奇為佳。胡樂本身未必勝過我們中土源遠流長的音樂,但卻可供我們借鑒。如天竺、龜茲、疏勒、安國、高麗、高昌和康國的音樂都各有特色異彩,尤以龜茲樂境界最高。在北朝齊、周時傳入,便出現不少把胡樂變化改編成帶有濃厚外族色彩的佳作。”


    她以內行人的身份說出在行的話,登時惹起一陣由衷讚美之聲。


    玲瓏嬌乃龜茲人,見尚秀芳對自己的音樂評價甚高,大生好感。


    可是尚秀芳的心神卻暗係在沈牧身上,他和歐陽希夷卻是席上兩個沒有用神在她身上的人。


    歐陽希夷已是飽曆滄桑、年齡近百的老人,對她無動於衷毫不為奇;而看來像風流種子的沈牧對她視若無睹,她卻既不服氣,也生出對他的好奇心。


    沈牧此時正感受著歐陽希夷那濃得化不開的傷懷情緒,思忖著這令人尊敬的前輩高手,正因尚秀芳某一酷肖舊情人的特質和神態,致勾起滿腔傷心往事。同時也記起石青璿傳自乃娘碧秀心的動人簫曲,比之尚秀芳的曲藝亦毫不遜色。


    就在此時,尚秀芳甜美的聲音傳來道:“寇公子對胡樂有什麽看法?”


    這個問題換了要徐子陵來答,必是坦白地自認無知。可是沈牧慣了胡謅,順口答道:“當然是很好哩!”


    王玄應見尚秀芳主動逗沈牧說話,妒念大作,追問道:“好在哪裏呢?”


    沈牧登時語塞。眼角瞥見尚秀芳正期待地瞧著自己,心中叫糟,隻好繼續胡說道:“音樂和舞蹈,都是心中感受的抒發。隻要想想邊疆外廣闊的草原、沙漠和雪山,遍地的牛羊鹿馬,塞外民族馳馬追逐的豪邁氣氛,便知從這種種不同環境發展出來的樂舞,必是非常精彩。”


    接著還怕王玄應繼續迫害他,忙扯到正杏目異彩漣漣瞧著她的玲瓏嬌處,笑嘻嘻道:“嬌小姐究竟是哪裏人,照我看嬌小姐便像是個樂舞的第一流高手。”


    先前說那番話時,他是想著“托身白刃裏,殺人紅塵中”尚武遊俠的跋鋒寒和他對塞外的描述來說的,不由也勾起幾分別緒離情。


    尚秀芳卻聽得芳心微顫,點頭道:“寇公子這番話極有見地,秀芳尚是初次聽到有人會從這麽廣闊的角度去評說胡樂。”


    王玄應卻差點給氣死了,心中不由對沈牧生出既恨且妒的意念。


    王世充笑道:“寇先生總能令人驚異,請問各位,誰想得到他對胡樂認識如此之深呢?”


    沈牧暗叫慚愧時,玲瓏嬌輕輕道:“奴家是龜茲人,對樂舞隻是九流低手,以後不要再亂說了!”


    她的說話表麵雖帶有責怪之意。但實際上對沈牧的態度已有頗大的轉變,至少肯告訴他自己是哪一國的人。


    尚秀芳嬌笑道:“原來嬌小姐是龜茲人,真想不到哩!幸好秀芳沒有班門弄斧,否則定要惹姐姐發噱。”


    歐陽希夷從深刻痛苦的回憶掙紮出來,接口向玲瓏嬌道:“聽說貴國有種吹管樂器叫篳篥,以木或竹製成,上有九個按指孔,管口處插有蘆哨,音色嘹亮淒怨,在草原上吹奏更如泣如訴,頓挫抑揚,圓轉不斷。不知嬌小姐懂否吹奏?”


    沈牧暗忖這才叫懂得胡樂。


    玲瓏嬌不知想起什麽心事,似要回答,旋又搖頭道:“晚輩不懂。”


    楊公卿乃老江湖,隻看玲瓏嬌的神情,便知別有內情,非是真不懂得。


    岔開話題問尚秀芳道:“近百年來,自外域傳入的樂器,不知凡幾,除夷老剛才所說的外,廣為流傳者尚有琵琶、五弦、笙篌、笛、胡茄、角、羯鼓等,秀芳大家認為比之我們的琴、瑟、笙、鍾、方響、拍板分別在什麽地方呢?”


    沈牧心想幸好問的是尚秀芳,若要自己去答,便立即當場出醜。


    尚秀芳謙虛道:“秀芳怎當得大家之稱,楊大將軍太客氣了。大抵一種樂器的產生,均在某一程度反映該民族的生活習慣和特性。西域各民族大都過著逐水草而居的遊牧生活,因而影響到樂器的形製。首先要攜帶方便,故形體較小;其次是由於多在荒野曠地吹奏,故響亮清越,音可遠傳。比之我國形體大而不便、變化較少的樂具,便顯得特別新鮮活潑和狂野。”


    包括沈牧在內,眾人瞿然動容。


    此女識見高超,實非一般名妓可以比擬。


    沈牧此時正絞盡腦汁,想找出與虛行之一道離開又不啟王世充疑竇的妙計,尚秀芳覷得眾人對樂器各抒己見、議論紛紛的空檔兒,湊近沈牧低聲道:“寇公子是否心有所屬,正惦念著別位女子呢?”


    這種有點近似打情罵俏的話,對尚秀芳這慣於與各式男人打交道應酬的名妓,實是平常不過的事。但落在沈牧耳內,卻有高度的挑逗意味。


    坦白說,尚秀芳的風情萬種,確是沈牧平生首遇,對他有龐大的誘惑力。不過由於他現在心神全集中在如何速離洛陽的事上,又給她勾起對李秀寧的思憶,想到兩女名字中間都嵌有一個“秀”字,給逗得灼熱起來的心又冷卻下去,答道:“是正想著小姐你哩!”


    尚秀芳興趣盎然的道:“妾身有什麽好想的?”


    芳心暗笑原來你和其他好色的男人並沒有分別。


    沈牧笑嘻嘻道:“人不是挺奇怪嗎?小姐來此之前,我們還是陌不相識,現在卻成了可以交談的朋友,還可逐漸認識對方,哈!以下我可不知該怎麽說了。”


    尚秀芳默然不語,顯是因他的話惹起感觸。


    沈牧忽然在眾目睽睽下湊到她耳旁道:“我要走了!但小姐的曲藝聲色,我此生都不會忘記。”


    接著長身而起,施禮告退。


    王世充訝道:“寇先生有什麽天大重要的急事呢?”


    尚秀芳則垂下頭去,隱隱捕捉到沈牧離去之意,非隻是離開宴會場所那麽簡單,心中竟浮起對她來說罕有為男人而生出的惆悵情緒。


    沈牧向王世充打個曖昧的眼色,道:“王公忘了嗎?我約了人哩!”


    王世充隻好充作明白。


    沈牧再敷衍各人幾句,轉往另一席打個招呼,乘機到虛行之背後,熟絡地搭上他的肩頭,暗曲尾指寫了個“走”字,虛行之登時會意,立起道:“讓在下代主人送寇先生一程吧!”


    兩人尚未走出府門,沈牧已扼要地把必須立即離開洛陽的理由說出來。


    虛行之扯著他來到無人的偏廳處,從容道:“寇爺萬不可於此時離開,否則將無望爭天下。”


    沈牧苦笑道:“我豈是臨陣退縮的人,隻不過明知不可為而為,隻會白白把我們三條小命一起送掉。”


    虛行之思索片刻,沉聲道:“現在形勢相當奇怪,表麵上我們似是占盡上風。但看敵人的動靜,卻是好整以暇,成竹在胸。”


    沈牧一震道:“你說得對,若隻憑刺殺,成敗尚是未知之數,難道李密的大軍已以奇兵姿態秘密潛至,正準備裏應外合,殺進城來。”


    虛行之笑道:“若是如此,楊侗和獨孤峰就是大笨蛋,前門驅虎,後門進狼了。”


    沈牧苦思道:“那他們究竟在玩什麽把戲呢?”


    虛行之雙目閃耀著智慧的光芒,低聲道:“所謂推己及人,我們之所以心生懼意,皆因對敵人異乎尋常的情況摸不清看不透。反過來說,敵人之所以能若有所恃,該是對我們的虛實智珠在握,了如指掌,以致不怕我們。”


    沈牧色變道:“你是否指我們中藏有內奸,你提醒過王世充沒有呢?”


    虛行之搖頭道:“這隻是憑空猜測,兼之我又是初來甫到,妒忌者眾,怎敢在沒有證據前魯莽說出來。”


    沈牧有點六神無主的道:“現在該怎辦才好?”


    虛行之不答反問道:“晁公錯來此已多天,為何尚毫無動靜呢?”


    沈牧皺眉道:“當然是等待時機。”


    虛行之搖頭道:“不能掌握主動,豈是智者如沈落雁之所為?這更證實了我的猜測,就是敵人已知悉我們明晚的誘敵之計,故準備將計就計,趁機擊殺王世充,那時我們就真的完蛋了。”


    沈牧深吸一口氣道:“我明白!假設明晚我們仍找不到那內奸,就要王世充取消赴宴一事,然後全力攻打皇宮,回複以前與李密對峙的局麵;而我們這才施施然離開,以後就看王世充自己的造化了。”


    接著一震道:“糟了!翟嬌的事豈非已被內奸知曉?”


    虛行之從容道:“寇爺放心,沈落雁絕不會於行刺王世充未成事前,先打草驚蛇,所以隻要寇爺明晚之前有所布置,將可保他們無事。”


    沈牧斷然道:“我要立即找青蛇幫的人幫手,通知翟嬌。你則快回去,否則會令人懷疑。”


    虛行之低聲道:“寇爺小心。”


    語後匆匆回廳,沈牧則離府策騎出城。


    沈牧把馬兒寄在董家酒樓的馬廄後,始展開腳程,朝青蛇幫設在碼頭的總壇走去。他因怕被人跟蹤,故甫離大街,便展開腳法,忽然奔掠於橫巷,忽而串房過屋,又以種種反追蹤法肯定沒有人吊在身後時,才全速朝目的地馳去。


    在斜陽的眷顧下,連綿的房舍與綠樹繁花互為襯托,而隨處可見的廟頂塔刹,則爭寫天上之奇姿。可惜沈牧視而不見,隻在盤算如何教翟嬌等避過殺身大禍。


    通知完翟嬌已是深夜,沈牧路過宋玉致所住的府苑門前,便敲了幾下門。


    門開,把門的宋閥好手愕然道:“原來是寇爺,請問是要找七叔還是三小姐?”


    沈牧跨過院門,道:“三小姐若然未睡,我是想請她出來說兩句話。”


    那人領他朝主宅走去,另有其他人過來替他牽馬,當然還有人飛報內院的宋玉致,無不是神態恭敬得以能為他服務為榮。


    到大廳坐下時,那領路叫宋傑的年輕人親自奉上香茗,歉然道:“婢子都躲到後院休息,誰猜得到寇爺會忽然大駕光臨呢?”


    沈牧暗忖宋閥不愧南方首屈一指的大家族,隨便一個看門的小頭領,非但武功不錯,且說話應對得體。微笑道:“哪裏哪裏,宋兄無須客氣才是。”


    接過香茗,喝了一口後,道:“宋兄何不坐下聊聊?”


    宋傑微笑道:“這不合規矩,寇爺請隨便下問。幸好寇爺要見的是三小姐,因為七叔仍赴宴未返。”


    沈牧再喝一口熱茶,動容道:“什麽茶這麽香的?”


    宋玉致的聲音傳來答道:“這是西湖的龍井茶,若能以當地的虎跑泉水衝泡,更是香清味洌,生津止渴,號為雙絕。”


    沈牧朝她瞧去,登時眼前一亮。


    她穿的是以真絲織成純白色的素衣裳,領、胸、袖、踝腳等部位都恰到好處地配以梅花彩繡,花形清麗,色澤悅目,虛實對比,層次分明。加上衣質柔軟飄逸,輕盈軟滑,穿在這美女身上,真是要多動人就有多動人。


    宋傑連忙告退。


    宋玉致沒有半絲表情地在他對麵靠窗的椅子坐下,彼此隔了整個廳子近兩丈半的遠距離。


    沈牧歎道:“實不相瞞,剛才我見到三小姐,差點立即要開小差逃亡。因為我給三小姐像天上明月的豔光照射下,忽然生出自慚形穢的強烈感覺。”


    宋玉致沒好氣地道:“你就最懂哄人,最擅講些口不對心的話。現在是什麽時候哩?”


    沈牧笑嘻嘻道:“這正是我想問的話,現在是什麽時候呢?三小姐為何尚未就寢。”


    宋玉致顯然拿他沒法,氣道:“不跟你胡扯,再不說出你深夜來此所為何事,我便不理你了。”


    沈牧一本正經的道:“我來此是希望能借宿一宵。”


    宋玉致杏目圓睜的失聲道:“什麽?”


    沈牧翹起二郎腿,擺出流氓無賴的樣兒,好整以暇的道:“今晚剩下小弟孤家寡人一個,又沒有小陵和我睡在街頭時輪流守夜。我想睡個好覺,唯有來求三小姐收留。唉!溫柔鄉是英雄塚,天涯何處是吾家?”


    聽到他最後兩句不倫不類的胡言亂語,雖明知這小子順便調侃自己,宋玉致仍忍俊不住,隻好苦忍著笑道:“快給我滾。找王世充收留你這流浪漢吧!”


    沈牧長身而起,伸個懶腰道:“三小姐的閨房在哪裏?若沒地方過夜,隻好將就點借三小姐的香閨一用,哈!三小姐的香閨該是特別香噴噴的。”


    就那麽朝內進走去。


    宋玉致嚇了一大跳,又氣又嗔的追上去,伸指便點往他背脊要穴。


    這一指含“恨”出手,果是不同凡招。


    豈知沈牧應指便倒。


    宋玉致哪想得到他不閃不避,連忙搶前扶著。


    沈牧癱瘓了似的倒進她香懷內,還發出濃濁的鼻鼾聲。


    宋玉致才知道中了沈牧之計。


    雨點灑在屋簷窗際,由稀轉密,瞬眼間房子外整個天地都充滿淅瀝的雨聲,仿如大自然的妙手奏起最曼妙的樂章。


    擁著香潔的被鋪正作元龍高臥的沈牧,先想起露宿荒野的徐子陵,接著是尚秀芳令人百聽不厭的動人歌聲,然後是倚在宋玉致懷內那溫柔得可使人融化的醉心感受,鼻孔裏似仍充盈著她如蘭的體香。


    這對自己又愛又恨的美人兒出乎意料之外地沒有把他摔往地上,竟還把他抱起“擲”到長椅處,才命手下將他抬進這客房來,真教他受寵若驚。


    若說自己對她沒有好感和愛意,便是自己騙自己的,至少有她在旁時,他從不感到寂寞,時間溜走的速度也快了很多。


    外麵的雨聲,尤使他感到房內的安全和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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