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牧和徐子陵是堂內沒有受毒素影響的人,他們的長生氣是百毒不侵的。當年沈落雁在滎陽想毒害他們,結果無功而還。他們要為任俊或騾道人解毒隻是舉手之勞,可是在眾目睽睽下,別人將會因此曉得他們沒有中毒,而他們不出手的更重要原因,是想把下毒的人引出來,待他自動露山原形。


    沈牧苦笑道:“正如陰兄所言,若毒是我們下的,現在既已得手,就該動刀子殺人,免致夜長夢多。”


    陰顯鶴沉聲道:“毒是從衝燈或火爐燃放出來的。”


    眾人恍然大悟,不過悔之已晚,隻恨剛才沒有趁能起身行走時,把燈火弄熄,現在卻辦不到日常這種簡單容易的事。


    這名副其實的毒計確是非常歹毒,在這密封的空間內,眾人避無可避,全體中招。


    貝晨分顫聲色厲地喝道:“究竟是誰下的毒,給我站出來。”


    人人你眼望我眼,疑神疑鬼,情勢詭異至極點。


    爐內的木柴像催命符般“劈劈啪啪”燃燒著,每過一刻,眾人體內的毒加重一分,這想法像萬斤重擔般緊壓眾人心坎。


    堂內一陣令人頹喪難堪的沉默,就像施行極刑前的肅靜。


    嬌笑聲響起,本是風騷淫蕩的聲音在這時刻卻變得無比刺耳。


    眾人駭然望去,本倒在呂世清腳下的媚娘子盈盈俏立,還伸手摸呂世清臉頰一把,得意洋洋道:“奴家站出來啦,少幫主打算怎樣處置奴家?”


    包括沈牧和徐子陵在內,人人目瞪口呆,怎都想不到下毒的是媚娘子,她肯定不是會家子,所以沒有人對她生出防範的心,因此著她道兒。其他夥計仍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舒丁泰反籲出一口氣,道:“媚娘子你真棒,還不拿解藥來。”


    眾人聞言,無不愕然。


    媚娘子來到他身後,笑道:“解藥來了。”


    人人眼睜睜瞧著媚娘子從袖內取出一把鋒利的藍汪汪的淬毒匕首,隻是舒丁泰看不到。由於相隔太遠,沈牧和徐子陵亦來不及阻止事情的發生。


    騾道人薑是老的辣,大叫道:“舒丁泰,誰是崔望?快說出來。”


    舒丁泰愕然不解時,背心劇痛,發出一下震貫大堂的臨死慘呼,未有機會回答已毒素攻心,撲倒東麵,弄翻酒盂菜肴,當場斃命。


    媚娘子臉色如常,若無其事地收起匕首,笑道:“道長太小視奴家的用毒本領啦。”


    師爺化顫聲道:“明早我們大當家來時,媚娘子你如何向他解釋?”


    媚娘子把嬌軀移到師爺化身後,摟著他脖子湊在他耳旁道:“奴家昏迷不醒,哪曉得發生什麽事?最妙是多了陰公子和傅公子他們,奴家大概會安排你們來一場激烈的火並,幾敗俱死,想想都覺有趣。”


    丘南山沉聲道:“誰在背後指使你?”


    媚娘子放開嚇得差點失禁的師爺化,移到旁邊的空桌悠然坐下,俏目盯著閉目運功、不發一言的陰顯鶴,沒有回答丘南山的質詢,柔聲道:“蝶公子少費氣力,若現在把四個璧爐弄熄,你沒有半個時辰,亦休想把奴家的十絕毒迫出來。”


    蘇青打個眼色,兩名手下應命勉力起立,怒喝道:“我們和這臭婆娘拚了。”話猶未已,一步未邁,東歪西倒跌往地上,把椅子撞翻,狼狽至極點,再爬不起來。


    媚娘子花枝亂顫地笑道:“這是妄動真氣的後果。”


    郎婷婷投往呂世清懷內,呂世清露出心如刀割的絕望神色,緊擁懷內自己護衛無力的玉人,誰都猜到堂內將無一人能幸免於難。


    沈牧終忍不住,哈哈大笑,狀極歡暢。包括媚娘子在內,眾人訝然往他望去。徐子陵則搖頭啞然失笑。


    媚娘子奇道:“傅公子何事如此開懷。”


    她變成無人敢惹的煞星瘟神,沒人敢引她的注意,更不敢逗她生氣。沈牧反其道而行,教人既佩服,更為他擔心。


    沈牧聳肩道:“若本人所料無誤,杜興利用過你大姐後,會把你滅口,就象大姐殺死舒丁泰那樣,隻為你曉得些不應曉得的東西。在安樂慘案後再來個飲馬慘案,一切會被燒成碎燼殘灰,崔望從此消失,兩案永成懸案。”


    徐子陵接口道:“為何大姐的老板杜興尚未臨門?”


    媚娘子斂起笑容後長身而起,朝他們走過去,冷冷道:“你們在胡說什麽?”


    丘南山是老江湖,知道媚娘子要動手殺人,為分她的心,沒辦法下想出辦法,喝道:“傅兄有何憑據,肯定杜興在背後指使此事?”


    媚娘子在離沈牧兩人十五步許外停步,顯然想聽沈牧的答案。


    沈牧和徐子陵心中大定,終把這惡毒女人誘至受控製的範圍內。


    沈牧笑道:“道理很簡單,在蠻荒除燕王外,就隻杜興有包庇大批狼盜的能力!大師爺不要怪我冒犯,貴當家因是今次聚會的發起人,又故意延遲赴會,亦難避嫌疑,何況他更是杜興的拜把兄弟。看來大師爺成其替死鬼,你們的遇害,令貴當家完全置身嫌疑之外,而所有知情者均命喪陰間。”


    蘇青尖叫道:“杜興為何要害我們?”


    徐子陵忽然問道:“陰兄為何曉得飲馬驛有這麽一個聚會?”


    陰顯鶴睜開眼睛,沉聲道:“是舒丁泰通知我的。”


    眾人嘩然。


    媚娘子聲寒如冰地道:“說夠了嗎?”


    沈牧微笑道:“還未說夠,尚有兩個字的證物,大姐想聽嗎?”


    各人雖自歎必死,仍給沈牧引起興趣,有什麽指證是兩個字可盡道其詳的?


    媚娘子回複風騷冶蕩的神態,道:“死冤家說吧。”


    沈牧長身而起,拉開羊皮外袍,仰天長笑道:“就憑沈牧這兩個字,夠嗎?”


    媚娘子如受雷轟,往後跌退,最後咕咚一聲坐倒地上,臉上血色褪盡。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由深藏變成外露的長劍處,耳中被“沈牧”兩字轟鳴震動,一時反未完全把握到他沒有中毒的事實。


    蹄聲於此時自遠傳來,狼盜終於來臨。


    雷雨下個不休。


    沈牧往媚娘子撲去時己遲一步,隻見她臉色轉黑,與舒丁泰中的劇毒如出一轍,知她在衣袖內暗以那把淬毒匕首自盡。


    沈牧抓著她雙肩,喝道:“指使你的是杜興嗎?”


    媚娘子目露奇光,念道:“汝等當知,即此世界未立以前,淨風、善母二光明使人於暗黑無明境界,拔擢驍健常勝大智甲五分明身……”聲音低沉下去,至不可聞,頭側,黑血從七孔流出,毒發身亡。


    沈牧聽得心中發毛,她臨死前念的顯是經文一類的東西,秘異詭奇,令他感到事情更不簡單。


    此時徐子陵把四個壁爐硬以掌風撲滅,蹄聲愈是接近,聽來有不下過百之眾,沈牧放好媚娘子的屍身,跳將起來,往大門衝出道:“陵少負責救人,小弟能擋多久就多久。”


    拉開大門,忽然這密封的世界又與外麵風雨交加的天地連擘在一起。


    沈牧消失於門外雷電風雨中,徐子陵剛把所有門窗用拳勁震開。


    堂內眾人無不在閉目行功,希望能盡早把毒迫出,以應付狼盜,形勢緊張。


    徐子陵朝陰顯鶴掠去,堂內以他武功最高,若能先讓他回複過來,會更有克敵製勝的把握。


    蹄聲在牆外入口處倏然而止,接替是撞擊堅門的聲響,一下一下地傳進來。


    徐子陵的長生氣從陰顯鶴背心輸入,在此生死關頭,這孤傲的人再不客氣自持、迎進徐子陵的真氣,一點一滴把侵入髒腑的毒素迫出。


    “轟!”門閂斷裂,外門終被破開。


    沈牧背掛箭筒,手持滅日弓,卓立台階之上,嚴陣以待,任由雨點灑在身上,兩旁尚各有兩袋後備的箭。箭矢為蠻幫徒眾所有,他對鐵彈的應用還未有把握,仍是用箭較為穩妥。他另一手挾著四枝箭,對他來說,利用靈巧的手抬連續射四箭,不用費吹灰之力。


    雨水無孔不入地朝衣內鑽進去,他就像在狂風雷暴中屹立不倒的雕像全不受任何影響,雙目射出懾人的眼光,借主樓透出的燈火,凝視被猛烈撞擊的大門。他立下決心,寧死亦要阻止敵人殺進樓堂,否則必有人在無力反抗下遭劫。


    “砰!”門閂斷折。


    三騎從暗黑中幽靈般闖進來,挾著風雨,人人以黑頭罩掩去臉目,隻露出眼耳口鼻,狀如妖魔,正是肆虐東北,橫行無忌的狼盜。


    沈牧發出震天長笑,“嗤嗤”聲中,四枝勁箭連珠射出。


    任何人驟從黑暗走到光明,視力多少受到影響,何況滅日弓疾如閃電,越過圓形廣場中心的水池,橫跨近六百步的遠距離,速度絲毫不減地直貫敵胸而過,最後一箭沒入門外暗黑處,響起另一聲臨死前的慘叫。幾匹馬兒受驚下四處亂闖,敵勢大亂,馬嘶人叫,如在夢魘之中。


    再有六、七騎殺入門來。


    沈牧立知自己用對策略,若他守在水池和外門間的任何一點,由於敵人人多勢眾,他應接不暇下,勢將被敵人突破防線,演成混戰之局。


    在兩個生力軍的增援下,敵人被迫得撤往台階下。


    沈牧一方終守穩陣腳,形勢逆轉。


    徐子陵此時從門內撲出,一個空翻,飛離台階,落入廣場的敵叢中,隻見狼盜東跌西倒,立時潰不成軍,混亂的情況像波紋般擴展往敵人全陣,有組織的狼盜終於陣腳大亂,變成各自為戰。


    沈牧等以泰山壓頂之勢,聯手殺下台階,把原本如狼似虎攻上來的敵人,殺得東竄西逃,銳氣立消。


    號角聲起。


    敵人爭先恐後往大門逃去,沈牧等與徐子陵緊跟著敵人尾巴追殺,擋者披靡,留下更多的屍體,落在廣場中的雨水給鮮血染個血紅,令人觸目驚心。殺到大門外時,僅餘的四十多名狼盜逃進風雨的黑暗中去。


    雷雨稍竭,天氣仍不穩定,遠方天際不時閃亮,隱傳雷鳴。包括徐子陵在內,出戰狼盜者無不多多少少負傷受創,那種混戰的情況,正是個看誰傷得重誰捱不下去,以命搏命的死亡遊戲。


    蘇青、師爺化、貝晨分和手下們死裏逃生,又知兩人是沈牧和徐子陵,態度大改,說不盡的感激尊敬。七名夥計和膳房工作的三名師傅中毒太深,返魂乏術,平添冤魂。


    丘南山在北馬幫、外聯幫、蠻幫一眾幫徒協助下清理遺骸,更看看可有活口,以供盤查崔望的秘密。


    尚有個許時辰就天亮。陰顯鶴雖肯與眾人圍坐,仍是不吭一聲,沒有半句說話,誰都不曉得他腦內打轉的是什麽與常人有別的念頭。


    沈牧徐子陵運功迫幹衣服,行氣調息,以恢複元氣。徐子陵因負起助人驅毒之責,損耗得比沈牧更厲害,疲倦欲死,坐下後學陰顯鶴般不言不語。沈牧沒有絲毫大勝的感覺,既讓崔望溜掉,驛館的夥計又無辜喪命,使他感到非常窩囊。


    師爺化打破難堪的沉默,幹咳一聲,以嚴肅的神情換去可厭表情多多的神態,謙恭的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請少帥爺和徐大俠大人不記小人過,多多包涵。”


    郎婷婷露出鄙夷之色,顯然看不起師爺化前倨後恭的小人嘴臉,由於呂世清到廣場助丘南山清理敵人死傷者,隻留下她在飯堂內。


    沈牧瞥一眼被布蓋在一角的夥計屍體,其中尚有媚娘子和舒丁泰。心中暗歎一口氣,道:“大家不用說這種話,曾共過生死的就是戰友。”


    師爺化囁嚅道:“早前少帥爺指敝大當家與此事有關,不知是否……”


    沈牧朝陰顯鶴瞧去,道:“陰兄可否瞧在小弟份上,指點大師爺一條活路?”


    陰顯鶴木無表情,惜字如金地道:“許開山就是崔望。”


    師爺化求助的眼神移向沈牧,他心知肚明由他去追問,隻會碰壁。


    陰顯鶴像不曉得師爺化的存在般,向沈牧續道:“第一個懷疑許開山是陸幫主他老人家,陸幫主曾到北平找我,要我出手助他對付許開山,本人一向對這種事不感興趣,故斷然拒絕,唉!”


    沈牧知他心生悔意歉疚,道:“陸幫主說過什麽話?”


    同桌的蘇青、貝晨分、郎婷婷均露出全神傾聽的神色。誰都曉得許開山野心極大,隻是沒想過他是狼盜首領崔望。


    隻有騾道人仍在閉目療傷。


    陰顯鶴緩緩道:“陸幫主曾花費龐大人力物力去調查他的出身來曆,說他與回紇興起一個叫大明尊教的邪惡教派有牽連。”


    沈牧一震道:“你們聽到媚娘子身亡前念的古怪經文嗎?”


    除徐子陵外,其他人隻能茫然搖頭。


    沈牧道:“她念的是什麽世界未立前,淨風、善母兩個光明使入於無明之界的似經非經、似咒非咒的古怪說話,光明之使不是有個‘明’字嗎?可見陸幫主不是無的放矢。”


    蘇青問師爺化道:“安樂慘案發生時,許開山在什麽地方?”


    師爺化的麵色變得更難看,垂首避開眾人目光,低聲道:“他剛好孤身一人到關外去,慘案後三天才回來。”


    徐子陵道:“這麽說,陸幫主得到的證物,該是能證實許開山是大明尊教的人或什麽使者,而他可能把此事告訴舒丁泰,而致招滿門慘死的大禍。”


    師爺化劇震道:“我該怎麽辦?”


    徐子陵沒有答他,沉聲道:“我和崔望交過手。”


    眾人精神大振。


    徐子陵苦笑道:“卻留不下他,即使單對單動手,我也要費一番功夫才能把他留下。”


    眾人露出失望神色。


    丘南山和呂世清聯袂而回,看他們神情,便知沒有好消息。


    果然丘南山甫坐下,長歎道:“沒有半個活口,傷者都以淬毒匕首自盡殉戰,也沒半個熟麵目的人,身上均有奇怪的刺青,呂世兄猜他們是來自回紇的外族人。”


    最大反應的是師爺化,顫聲道:“呂兄弟敢肯定嗎?”


    呂世清點頭道:“晚輩少時曾隨敝師到關外遊曆觀光,在回紇見過這種形式的刺青技術和紋樣,據說是屬於當地一個神秘教派,但對該教卻知之不詳。”


    貝晨分道:“杜興卻非回紇人。”


    蘇青冷哼道:“教派是沒有種族和國家之分的。”


    貝晨分狠瞪蘇青一眼,沒有反駁,此刻實非鬥嘴的時光。


    沈牧向聽得一頭霧水的呂世清和丘南山解釋一番後,道:“丘老總打算怎樣處理此事?”


    丘南山苦笑道:“這會是非常頭痛的問題,不瞞你說,我們燕王名義上雖是東北之主,但很多地方仍不由他話事。像杜興這種一方霸主,背後又有突厥和契丹人撐腰,雖明知他暗裏無惡不作,仍莫奈他何,兼且此人武功蓋東北,誰都忌他幾分。”


    蘇青和貝晨分頹然點首。


    沈牧微笑道:“這倒好辦,昨晚發生的事,我們可如實說出去,隻把對許開山和杜興的嫌疑,以及媚娘子臨死前的怪經文一字不提,杜興和許開山交小弟去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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