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牧的目光從解暉移往師妃暄,歎道:“妃暄可知事情到達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我雖諒解堡主的苦衷,可是我與李世民結下解不開的深仇,再非我沈牧一個人的事,而是宋家和少帥聯軍全體的願望,故一切隻能憑武力解決,沒有另一個可能性。”


    師妃暄微笑道:“既是如此,我們就憑武力來解決吧!”


    沈牧和徐子陵聞聲愕然,乏言以對。


    師妃暄口雖說動手,神情仍是古井不波,清澄的眼眸閃動著深不可測的異芒,顯示出比在塞外時更精進的修為。但隻有徐子陵明白她已臻劍心通明的境界,如石之軒般令他的靈覺無法捉摸。


    沈牧啞口無言迎上她的目光,好半晌始懂失聲道:“妃暄應是說笑吧!你豈是憑武力解決事情的人?”


    師妃暄輕柔的微笑道:“話是你說的,當其他一切方法均告無效,例如解釋、勸言、懇求、威迫等等。那除武力外尚有什麽解決的方法?妃暄是絕不會坐視巴蜀落入少帥手上。”


    徐子陵道:“妃暄……”


    師妃暄容色平靜地截斷他的話,目光仍絲毫不讓的凝望沈牧,道:“不論子陵以前有千萬個助你兄弟沈牧的理由,所有這些理由均成過去,天下已成二分之局,子陵請勿介入妃暄和少帥間的糾紛。”


    徐子陵心中一陣難過,一邊是自己仰慕深愛的玉人,一邊是由少混大的拍檔兄弟,他可以怎麽做呢?忽然間,他重陷左右做人難的苦境。


    沈牧雙目神光大盛,變回充滿自信無懼天下任何人的少帥,微笑道:“請師仙子劃下道兒來。”


    解暉父子望往師妃暄,露出等待的好奇紳色,顯然他們並不知道師妃暄的“武力解決”是什麽一回事。


    師妃暄從容道:“巴蜀的命運,就由妃暄的色空劍和少帥的長劍決定如何!”


    徐子陵、解暉和解文龍無不色變。


    沈牧失聲道:“你說什麽?妃暄不要唬我。”


    師妃暄露出無奈的表情,歎道:“這等時刻,妃暄哪還有和你開玩笑的心情。不論你是否答應,這是妃暄唯一想到解決問題的方法。”


    沈牧求助的望向徐子陵,後者以苦笑回報,遂把目光再投往師妃暄,哭笑不得的道:“妃暄有否想過這是多麽不公平!我就算不看陵少的份上,仍無法狠下心腸痛施辣手對付你,甚至不敢損傷你半根毫毛,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必輸掉巴蜀無疑。”


    師妃暄淡淡道:“妃暄不是要和你分出勝負,而是分出生死,你若狠不下殺妃暄的心,根本沒當皇帝的資格!古往今來成大事者,誰不是心狠手辣之輩,凡擋著帝座的障礙物,一律均被清除。”


    沈牧苦笑道:“那你挑李世民作未來真主時,是否發覺他有這種特質?”


    這兩句話,盡泄沈牧怨憤的情緒。使得隻能作旁觀者的徐子陵心有同感,想聽師妃暄有何可令人滿意的回答。


    師妃暄平靜答道:“當你為爭取皇帝寶座為最崇高的理想和目標時,會為此做出個人的任何犧牲,唯一分別隻有你當皇帝的目的是為滿足一己的野心,還是為天下萬民著想。妃暄可以狠心殺你,正因我為的是百姓蒼生,可為此作個人的任何犧牲,包括永遠不能進窺天道,又成終生歉疚。”


    解暉擊桌讚歎道:“說得好!隻有清惠能栽培出像妃暄般的人物。”


    沈牧沉聲道:“妃暄可知若在洛陽之戰時我被你挑選的天子宰掉,隨之而來的將輪到你那個李小子被人宰。”


    師妃暄現出一絲充滿苦澀意味的神情,美目掃過徐子陵,又凝視沈牧道:“那是另一個問題,妃暄隻知依現在的形勢發展行事,李世民不失巴蜀,天下尚可持二分之局。唉!少帥豈是如此婆媽的人,外麵無人的長街最適合作決戰場地,就讓我們的生或死決定巴蜀和未來天下的命運吧!”


    徐子陵終忍不住道:“妃暄!”


    師妃暄緩緩別轉清麗脫俗的俏臉,秀眸對他射出懇求神色,輕柔的道:“徐子陵你可以置身於此事之外嗎?妃暄為師門使命,自幼鑽研史學,理出治亂的因果。政冶從來是漠視動機和手段,隻講求後果。我們全力支持李世民,是因為我們認為他是能為天下謀幸福的最佳人選。你的兄弟或者是天下無敵的統帥,卻缺乏李世民治國的才能和抱負。假設妃暄袖手不管,天下統一和平的契機就此斷送。李唐從強勢轉為弱勢,塞外聯軍將乘機入侵。今趟頡利蓄勢已久,有備而來,縱使不能蕩平中土,造成的損害會是嚴刻深遠的,百姓的苦難更不知何年何日結束?中土或永不能回複元氣。”


    沈牧憤然道:“問題是現在大唐的皇帝是李淵,繼承人是李建成,最後的得益者更是與你們勢不兩立的魔門。”


    師妃暄回複恬靜無波的神情,秀目重投沈牧,一字一字的緩緩道:“故此妃暄說政治是不理動機,隻講後果。妃暄絕不懷疑少帥用心良苦,而非因個人的欲望和野心,否則子陵不會和你並肩作戰。試想你們縱可成功攻陷長安,乃會是元氣大傷的局麵。李世民則仍可據洛陽頑抗,發動關內和太原餘軍全麵反攻,那時勢必兩敗俱傷。在天下誰屬尚未可知之際,塞外聯軍突然南下入侵。請問少帥!這後果是否你想見到的呢?而這正是殘酷的現實情況。”


    解暉點頭道:“妃暄絕非虛言恫嚇,塞外諸族在頡利和突利的旗下結成聯盟,隨時可發動對我中土的大規模入侵,情勢危殆異常。”


    師妃暄輕輕道:“現在妃暄隻能見步行步,把最迫切的危機化解,少帥如能殺死妃暄,敝齋不會有人向少帥尋仇,就看少帥有否這本領。”


    沈牧再次求助的望向徐子陵。


    徐子陵無奈苦笑,歎道:“我無話可說!少帥你好自為之,由今天此刻開始,隻要李世民尚在,我會袖手旁觀。”


    沈牧諒解地點頭,頹然道:“妃暄的仙法真厲害,幾句話就把子陵從我身邊挪走。好吧!我承認鬥不過你,隻有一個要求,就是在李世民成為李唐之主前,巴蜀得保持中立,否則我無法向宋閥主交待,更無法說服他撤離瀘川,遠離巴蜀。”


    徐子陵心中暗歎,師妃暄的出現,把沈牧攻陷長安的大計徹底破壞,統一之戰再無捷徑可尋,而決定在洛陽之爭上。正如師妃暄的預測,南北分裂的情況很可能長期持續下去。


    師妃暄柔聲道:“少帥很委屈啦,妃暄怎忍拒絕。”


    解暉點頭道:“一切由妃暄作決定。”


    沈牧竟哈哈笑道:“妃暄這一手確非常漂亮,小弟佩服至五體投地,兵不血刃的迫退我們軍隊,又不傷我們間的和氣。可是打後的形勢仍未樂觀,小弟隻好舍遠圖近,先收拾大江南北,再圖北上,看看是李世民厲害,還是我沈牧了得,小陵就讓他暫時休息散心。我真想知道,妃暄對此有何阻擋之術,可否先行透露少許消息。”


    師妃暄淒然一歎,露出黯然神色,輕輕道:“少帥很快會知道。”


    沈牧色變道:“原來妃暄竟是胸有成竹,我則完全想不通看不透。”


    師妃暄緩緩起立,美目往徐子陵投來,露出心力交疲的倦意,柔聲道:“少帥請和解堡主研究保持巴蜀安定的問題,子陵送妃暄一程好嗎?”


    ……


    徐子陵和師妃暄並肩步出東門,守城軍肅然致敬。


    師妃暄道:“子陵惱我嗎?”


    徐子陵茫然搖頭,道:“妃暄不用介意我怎麽想!因為我再弄不清楚誰是誰非。”


    師妃暄歎道:“我怎可不介意子陵對我的想法。”


    徐子陵朝她瞧來,一震道:“妃暄!”


    師妃暄迎上他的目光,平靜的道:“若有其他選擇,我絕不會直接介入李世民和沈牧的鬥爭中,這是我盡一切辦法回避的事。師尊在多年前作出預言,若天下是由北統南,天下可望有一段長治久安的興盛繁榮。若是由南統北,不但外族入侵,天下必四分五裂。這道理子陵明白嗎?”


    徐子陵苦笑道:“我心中實不願認同妃暄的想法,可是聽過妃暄剛才那席話,不得不承認這可能性。”


    師妃暄道:“當時我對師尊的分析並沒有深切的體會,到沈牧冒起,來勢強橫,我始真正體會師尊的看法,試想沈牧獲勝,李唐瓦解,原屬李唐的將領紛紛據地稱王,為李唐複仇,北方政權崩潰,塞外聯軍將趁沈牧忙於收拾殘局的當兒大舉南侵,沈牧能守穩關中和洛陽已非常難得。在這種情況下,中原會是怎樣的一番局麵?”


    徐子陵為之啞口無言。


    師妃暄徐徐續道:“在北方的超卓人物中,隻李世民具備所有令中土百姓幸福的條件,這是沈牧不敢懷疑的。他目前唯一的缺陷,是李淵沒有邀他作太子,致令魔門有機可乘,讓頡利有混水摸魚的機會,假若李世民登上帝座,一切問題可迎刃而解。”


    徐子陵苦笑道:“妃暄可知沈牧和李世民已結下解不開的血仇?”


    師妃暄道:“在天下蒼生福祉的大前提下,有什麽恩怨是拋不開的?戰場上流血難免,須知下手殺竇建德的是李元吉而非李世民,而李世民更為此感到非常對不起你們,他請了空大師去勸沈牧,正顯示他對沈牧交情仍在。子陵啊!你曾說過若李世民登上帝座,你會勸沈牧退出。為天下蒼生,子陵可否改采積極態度,玉成妃暄的心願?”


    徐子陵頹然道:“太遲啦!沈牧勢成騎虎,欲退不能,試問他怎向宋缺交待?即使他肯退出,宋缺仍會揮軍北上,攻打洛陽長安。沒有沈牧,宋缺仍有擊潰李唐的本領和實力。”


    師妃暄道:“那是妃暄最不想見到的情況,宋缺長期僻處嶺南,其威勢雖無人不懼,但恐懼並不代表心服。況南人不服北方水土,兼之離鄉別井,追隨宋缺的又以僚兵為主,被北人視為蠻夷,不甘為其臣服,到那時南北重陷分裂,可以想見。”


    徐子陵點頭道:“我和沈牧沒有妃暄想得那麽透澈,事已至此,為之奈何?”


    師妃暄止步立定,別轉嬌軀,麵向徐子陵,微笑道:“你是我們山門的護法,該由你動腦筋想辦法。”


    徐子陵失聲道:“我……”


    師妃暄探手以玉指按上他的嘴唇,製止他說下去,然後收回令徐子陵魂為之消魂的纖指,美目深深凝注地輕柔的道:“由亂歸冶的道路並不易走,妃暄隻能抱著不計成敗得失的態度盡力而為,可是個人的力量有限,妃暄可爭取的或能爭取的隻是和平的契機。當這情況出現時,子陵你須挺身而出,義不容辭,不要辜負人家對你的信賴和期望。”


    徐子陵隱隱感到她的話背後含有令人難明的深意,皺眉道:“妃暄可否說得清楚些兒?讓我看可如何幫忙。”


    師妃暄容色平靜的輕搖螓首道:“現在仍未是時候,但很快你會曉得,子陵珍重!”


    說罷再對他看上充盈著溫柔纏綿意味的一眼,沒入官道旁林木深處。


    徐子陵呆瞧她消失處,心底湧起的重重波濤久久不能平複。


    師妃暄今趟被情勢發展迫降凡塵,修為更見精進,對“心”的駕馭似是揮灑自如,不再像以前般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現在的她再不用壓抑內心的感覺,大大減少修行的意味,變得更入世,可是徐子陵卻感到她在心境上離世更遠,龍泉城的動人日子一去不返,他該為此鬆一口氣還是失落?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雙方的心境均有微妙的變化。


    唉!


    想到這裏,沈牧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道:“無可否認我們的仙子對小弟是手下留情,如她把寶庫有真假的事泄漏與李世民,以李小子一貫的手段定可教我們慘吃大虧。目下則是各退一步,巴蜀中立,我們則不碰關中。他娘的,小弟要和李世民在洛陽城的攻防戰上見真章。”


    徐子陵苦笑道:“是我闖的禍!”


    沈牧探手搭著他肩頭,搖頭道:“不!該是你救了我才對。師妃暄可非像你我般是凡俗之人,哈!她是仙子嘛!事實上她早從蛛絲馬跡猜到寶庫另有玄虛,隻是從你口中得到證實,再推想出為何得寶庫可得天下的道理,而我們謀取巴蜀進一步肯定她的信念。哈!幸好你有份泄秘,故她瞧在陵少份上,一並把我放過,不會用這秘密來瓦解我們攻打長安再非奇兵的奇兵。”


    徐子陵心底一陣溫暖,沈牧的分析大有道理,但總是以安慰他的成份占重。自己這位好兄弟正是這種心胸豁達的人,不會把得失放在心上。勝而不驕,敗而不餒。


    道:“妃暄幾句話令我袖手,你不怪我嗎?”


    沈牧啞然失笑道:“你老哥肯助我渡過最艱苦的日子,且為此差點送掉小命,我沈牧早感激得涕淚交流。大家兄弟,怎會不明白對方心事,好好休息一下!唉!妃暄絕非虛言恫嚇之人,她必有對付我的厲害手段。我擔心的要立刻趕回彭梁見宋缺,向他報告最新的變化,偷襲長安的大計已告泡湯。勞煩陵少向雷大哥他們解釋我的不辭而別。”


    徐子陵歎道:“我也在擔心。”


    沈牧雙目神光大盛,沉聲道:“天下間再沒有人可阻止我蕩南掃北的堅定決心,剛才來此途上,我把自己的處境想通想透。師妃暄有她的立場,我有我的信念理想。為免天下淪入魔門或異族手上,個人的犧牲算他奶奶的什麽一回事。我已狠下決心,拋開一切,全心全意為未來的統一和平奮戰到底,愈艱難愈有意義,愈能顯出生命的真采。長安事了後,立即回彭梁找我,說不定陰小紀早到那裏尋到她的兄長。我去啦!”


    沈牧沿江全速飛馳,拋開一切擔心和憂慮,再不去想師妃暄對付他的將會是什麽手段,而隻往好的方麵著想。


    事實上他和宋缺心知肚明,縱使有楊公寶庫的攻城奇著,要收拾李淵仍是非常艱巨和代價極高的一場血戰。


    正如宋缺指出,楊堅是靠篡奪前朝得帝位,怎都會對手下防上一手,楊廣更變本加厲,針對內部謀反的可能而加強城防,特別是著重於皇城反擊的力量。即管沈牧能在城內設立堅強據點,從皇城來的反攻仍會很難捱擋。一天未能攻陷玄武門的禁衛所,一天長安仍在李淵手上。


    長安之戰最後的勝利或屬於他們,但傷亡必然慘重非常、元氣大傷。此時他們將要麵對再不受李淵製肘的李世民,對方不用倉猝反攻,可改向南、北擴張,以洛陽為中心建立強大的新帝國。在這種形勢下,主動反落在李世民手上,演變為長期的對峙和連綿的戰亂是可預知。


    這想法令沈牧心中釋然,再沒有受挫的感覺。何況巴蜀可保持和平,宋解兩家不用正麵衝突,致致必為此欣悅,對他的觀感或會有少許改變。


    我沈牧是絕不會輸的。


    一聲長嘯,沈牧加速朝瀘川的方向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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