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枯坐直至天明,薑嬈心不在焉,草草用完早膳,便出門往城西去了。


    薑四爺看她獨自鬱悶了三四天,今早特意讓廚房弄了她喜歡吃的湯餃,卻見她沒動幾下筷子就出了門,心裏頭倍覺古怪,喚了薑嬈屋裏的一個丫鬟過來。


    “年年最近都在忙些什麽?”


    他本來還等著女兒主動來與他訴苦,卻沒想到一日一日苦等不到。


    薑四爺心頭唏噓感慨,她小時候多喜歡纏著他,結果長大了就看不上他這個老父親了,還得他自己來打聽。


    丫鬟說道:“姑娘近來常去城西那邊。”


    薑四爺老父親憂傷,“去城西做什麽?”


    “好像,是去找一位比她大兩三歲的小少年。”


    薑老父親心裏瞬間警鈴大作,皺著眉,臉色冷了下來。


    一旁薑秦氏卻眉眼彎彎笑了,問道:“那少年好不好看?”


    薑秦氏現年三十四歲,看麵容堪比十六七歲的年輕姑娘,一看便是受盡了歲月優待的女人。


    她心想著女兒說不定和她一樣,也是個隻看臉的,早早給自己相中了夫君也說不定。


    薑四爺看到妻子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些什麽。


    一想到女兒未來嫁人的畫麵,平日裏溫和灑脫的男人,脾氣暴躁地一拍桌子,“好看也不行,年年才多大?!”


    薑秦氏挑了下眉,“若是那年你答應了她和九皇子的親事,那年年可是從小就有一個漂亮哥哥做未來夫君了。”


    薑嬈出生那年,昭武帝有意給薑嬈和那時兩歲的九皇子容渟定下娃娃親。


    薑秦氏瞧著那個兩歲的男娃娃生得玲瓏漂亮,又聽聞他的生母是個世上難尋的美人,想來他日後的模樣也不會錯,便有些心動。


    可惜這門娃娃親卻被薑行舟婉拒了。


    “年年是我心肝,我是定要給她找個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做夫君的。”薑四爺因薑秦氏一番話,想起往事,冷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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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早早端起了老丈人挑剔的架勢,“九皇子那病弱瘦小的樣子,我才看不上來。”


    更何況他心裏明白,這門親事可沒那麽簡單。


    九皇子出生喪母,在宮中毫無倚仗,即使皇帝掛心著他,可總有疏漏的時候。


    皇帝有意將他的女兒和九皇子湊成一堆,分明是想找薑家,給他這個無依無靠的可憐兒子做一做靠山。


    可深宮那種吃人的地方,若連個真心護著他的人都沒有,那他活下來可能都不容易,更遑論日後若有奪嫡紛爭,他這種毫無背景的皇子,就是炮灰的命。


    他絕不希望看著自己的女兒還沒出嫁就成了寡婦。


    ……


    城西小屋,屋內屋外,薑家的仆人進進出出。


    自薑嬈從牆上摔下來那天開始,她就沒臉來了。


    可少年這裏卻需要人手看著,她便撥了十幾個下人在這守著。


    這些下人進進出出的,將城西這件破舊的小屋修整如新,屋內,堆滿了從薑家府庫內取出的珍稀藥材。


    容渟背部貼著輪椅,坐在窗邊。


    他看著屋外來回走動的人影,雜遝的腳步聲紛紛入耳。


    他心裏明晰這件事的前因後果,知道她是因為砸到了他而心懷愧疚,撥了些下人過來。


    可回想起那天的場景,他的眉眼卻沉了下來。


    他未曾想過要去救她。


    誰死誰生,與他毫無幹係。


    六歲的時候,他曾親眼目睹十皇子被一個犯了瘋病的妃嬪推進池塘。


    曾經氣焰囂張地夥同其他孩子一次又一次將他踩在腳下欺負的十皇子,在鼻子裏嗆了水,快要被水淹沒的時候,終於有了點做皇弟的樣子。


    那是他第一次喊他兄長——在能利用他救命的時候。


    可十皇子求饒的聲音淒然,容渟的眼裏卻閃過一絲快意。


    他負手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直到十皇子沉入水底,都沒有任何的動作。


    一個活人死了,沉在水底,就像一條魚,安靜多了。


    冷血,自私,親弟弟死在眼前都紋絲不動,明明這樣的人才是他。


    該將她棄之於不顧才對。


    冷眼看著她摔進雪裏才對。


    可在看到她掉下來的那一刻,他的身體的反應卻很迅速。


    甚至被她砸到腿後,明明腿上的傷疼痛得好比刀割,心裏卻率先鬆了一口氣,她沒事了。


    反常得簡直不像他。


    可這一時的反常,代價未免太大了。


    容渟垂下眼簾,凝視著自己的兩條腿。


    曾經這裏疼得鑽心蝕骨,這幾日……卻變得如同木頭一樣,毫無知覺,連痛意都感覺不到了。


    胯骨以下,仿佛空空如也,即使直接將這兩腿鋸掉,恐怕與現在亦無區別。


    他才看到了一點點能重新站起來的希望,結果卻——


    容渟的眼裏落滿陰翳。


    昏迷的時候,隱隱約約間,老大夫的話他都聽到了。


    從此他就是個徹底的殘廢、沒用的廢物了。


    無法回京,京中殘留勢力亦成廢棋。一步敗,步步敗,他將會永遠屈居人下。


    像有落刀剜在心上,容渟攥在身旁的拳頭不甘心地抖了起來。


    窗邊忽然傳來一陣簌簌的響動。


    他抬眸望去,窗欞邊,一顆紮著兩個少女圓髻的腦袋探了出來。


    是薑嬈。


    她趴在窗邊,露出頭來,鄭重的語氣裏壓著一絲心急,“我找到治好你腿傷的辦法了。”


    她那一雙含秋水的眸子,因哭過好幾次,現在眼角還是濕紅的,像剛被咬破的石榴粒兒,水紅色,濕潤的淚意盈盈。


    她一臉愧意地看著容渟。


    見他唇色蒼白,身體虛弱,眼裏落滿沉燼,灰暗落寞,她又一次心疼了起來。


    是她把他害成了這幅頹廢模樣。


    都是她的錯。


    她自責地垂下眸去,輕聲承諾,“我會把藥帶回來的。你要等我回來。”


    出城的馬車正在外候著,薑嬈沒有多說太多,隻匆匆道了這兩句,便登上馬車離開。


    馬車一路向出城的方向駛去。


    行駛過城門處時,牆上那張縣令手寫的告示被大風刮得揭了下來,拍在了馬車車輦上。


    “惜命之士,勿要出城”八個字依舊煥然如新。


    ……


    等她回來。


    想著她剛才信誓旦旦的目光和匆匆離開的背影,容渟卻是狠狠地皺了一下眉頭,心裏頭古怪的滋味更進了一步。


    他從來沒有試過相信別人。


    從擁有記憶那一刻,周圍所有的人都在欺他、騙他、辱他,沒有一個人真心對他好過。


    他唯有不信,才顯得沒有那麽蠢笨。


    就這麽可笑又可憐的,維持住最後一點尊嚴和骨氣。


    可如今,內心的防線卻在她的日益接近下,一日接一日地動搖,以一種令他惶然的速度,摧枯拉朽。


    她那雙幹淨如水洗一樣的黑亮眼睛,目光明澈如溪,眼神怯懦柔和,視線總在他身上。


    就好像,真的在意著他一樣。


    容渟抗拒自己這樣想,又難以控製地不斷去想,太陽穴銳銳地痛著。


    房門忽的被人推開。


    一人不打一聲招呼,頂著一張鼻青臉腫的豬頭臉走了進來。


    要不是看他身上的衣物,隻看麵貌,恐怕沒人能認出這是汪周——臉腫成這樣,親娘都認不出來。


    汪周那日吃霸王餐,被飯店老板找人毒打了一頓,身上一分錢都沒了。


    他渾身處處是淤青,哪哪都痛,走路都走不了,爬回來的。


    小屋裏人進人出,熱鬧得毫無先前的冷清,汪周還以為自己回錯了地方,打聽了一下,才知道是薑嬈派來的。


    想他在外麵受苦受難,容渟卻待在這裏舒舒服服地被人伺候,汪周嫉妒得眼紅。


    他杵在牆邊,呲牙咧嘴,邊給自己淤青化膿的傷口上擦著藥,邊語含譏諷地說道:“大戶人家的小姐,就是有閑心。”


    他風涼地看著把眼瞥向窗外的容渟,說話的口氣一股酸味,“別看她現在幫這幫那的,不過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日子過得無聊了,可憐可憐你,閑來無事打發日子罷了。她給你的,也不過是她用不著的玩意兒。”


    他嗬嗬冷笑了兩聲,“等哪天她對你不感興趣了,看她還會不會來找你!”


    回應他的卻是“砰”的一聲門響。


    容渟轉著輪椅輪子,去了屋外,背影清絕淡然。


    汪周因他這幅冷淡的態度,拳頭像打在了棉花上,話頭一堵,很快,卻不屑啐了一聲。


    他覺得自己剛剛說的那番話一點都沒錯,嘴角泛起冷笑。


    笑薑嬈為了一個快死的殘廢忙活,真是濫好心!


    容渟一路去了門外,在門檻邊停下。


    外麵雪路上,印著兩行深深的轍印。


    是馬車車輪的轍印。


    他看了許久,卻搖了搖頭。


    他不信汪周,卻信自己。


    不會有人真正待他好的。


    年幼時不是沒有宮婢偷偷塞給他過饅頭。


    但卻在被皇後的人發現以後,轉而指認那饅頭是他自己去廚房偷的。


    他比誰都明白——


    那些別人一時興起才給予的微渺善意,一旦威脅到他們自己,就脆弱得不堪一擊。


    ……


    一晃四日。


    四日裏,容渟都沒有再見到過薑嬈的身影。


    他壓下來了心裏那股莫名的期待與焦躁,想,這樣才是對的。


    她現在來也好,不來也好,與他都沒有什麽關係。


    即使她現在來了,日後她也總會有厭倦了的那一天的。


    最後他隻會是煢然一人。


    可都四天了……


    容渟心頭有些異樣。


    即使她不來,他卻竟想知道她在做些什麽。


    這念頭折磨了他足足四日,等他意識到時,卻發現自己已經轉著輪椅,到了外麵。


    街上有兩個老婦人,閑聊著天——


    “那輛馬車是經過山腰時,被從山頭滾下來的雪球砸到,才翻下山崖的。”


    “也太湊巧了,它要是早經過一會兒,晚經過一會兒,都不會遇到這種事啊!”


    “那馬車裏的人呢?還活著嗎?”


    “不知道啊……山腳那邊一大堆人在看,說不定是死人了!”


    “太可怕了,雪這麽大,怎麽還真有不要命的要出城啊,什麽事能比命大啊!”


    容渟臉上,依舊是他一慣古井無波的淡漠模樣。


    直到——


    “這馬車貌似是金陵來的那一家子的,別是他們不知道這裏雪天的山路多凶險吧……”


    古井裏乍然泛起波瀾。


    這時,雪地裏遠遠出現了一道身影。


    那身影漸行漸近,是偶爾在薑嬈身邊跟著的那個丫鬟。


    那丫鬟眼睛通紅地走近了他,走近時,一把將瓶瓶罐罐的藥丸和幾本醫書塞進了他的懷裏,卻哽咽著,一時說不出什麽話來。


    容渟忽的就想起了四天前他在自家門外看到的兩道馬車車印,和剛才那兩個老婦人的閑談。


    還有四天前,薑嬈那有些奇怪的保證。


    他的眉頭重重地跳了一下。


    為什麽他隻看到了她的丫鬟,卻沒有看到她?


    一向冷靜的嗓音因為微顫著,顯得一分難以壓製住的焦慮,他問:“你家姑娘,她在哪兒?”


    明芍本來眼睛就紅著,聽到他在問薑嬈的消息,先是一哽,而後,無法克製的淚水從眼中大顆滾落。


    她一下癱坐到了地上,嚎啕大哭,哭聲裏,悲傷難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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