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薑嬈在麵具掉下去的同時,用手將麵具撈住,緩緩揭了下來。


    她的臉露了出來。


    未施妝的臉,不過巴掌大小。


    朱砂妝額,皮膚白皙,烏發紅唇,眸子裏目光清淩湛亮,如天上星。


    臉的輪廓和五官微微被曈曈燈火映襯,綽約模糊。


    仿佛是用畫筆暈開的美貌,甜美,明豔不可方物。


    楊祈安有一瞬間,愣到失聲。


    內心卻有一道聲音在尖叫。


    好好看……


    好好看!


    她長這麽大,頭一次遇見這麽好看的女孩子。


    鄴城最好看的姑娘,都敵不過她的顏色。


    這樣的容貌,哪和她剛才氣衝衝說的醜有半分關係。


    薑嬈肩頭繃緊,紅唇微抿成一線,“隻是腿暫時傷到了,他不是殘廢!”


    她捏著手裏的麵具,十分用力。


    薑嬈小時候,說話比旁人晚,等會說話了,慢吞吞的,比別人慢。


    四歲進家塾中啟蒙時,經常被二房三房裏那兩個姐姐聯手,背後嘲笑她啞巴結巴、說她腦子蠢。


    小時候她無意間聽了,氣得直掉淚,後來即便爹娘幫她教訓了那兩個姐姐,那些惡毒的話帶給她的憤怒和委屈卻還是記憶猶新。


    “道歉。”她冷聲說道。


    甜美的臉上,是難得一見的固執。


    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語氣。


    楊祈安從那令她驚豔到失語的衝擊性美貌中乍然回神,聽到薑嬈的話,臉卻黑了下來。


    讓她和那個殘廢道歉?


    那個殘廢,一看就不像什麽貴公子,反倒像個下人。


    這種人,和她這種大家千金說話都不配,還想要她的道歉?


    怎麽可能。


    她抿直了唇一聲不吭,看得薑嬈心頭火燒,咬著牙又道一遍,“道歉!”


    衣角卻被人拽了拽。


    “我無妨的。”容渟說。


    聲線和緩,語氣不氣不惱,很輕。


    寬容、忍耐、豁達,全都包含在裏麵了。


    他越是懂事,薑嬈越發生氣,氣鼓鼓的,臉直接成了包子。


    她不會主動犯人。


    可若人要欺她,再輕的巴掌,不疼她也要還回去。


    “有才女之名,卻要靠哥哥,來猜中簽的字謎。毫無同情心,出口傷人。若你出生就比旁人少了兩條腿,你可願意聽別人喊你是殘廢?”薑嬈冷冷看著楊祈安,“我薑家,絕不和教養出這樣女兒的家族交際。”


    周遭漸漸圍攏起圍觀群眾。


    “這楊小姐說是才女,原來竟是連中簽都猜不出來啊,算哪門子才女啊?真是沒想到,真丟人。”


    “品行也不端正啊,人家腿受傷了,那麽可憐,被她說成殘廢,嘴巴真毒,這種姑娘,誰家敢要啊。”


    “真是,沒想到她那麽惡毒。”


    楊祈安一直被楊老爺嬌慣溺愛,恃寵生嬌,旁人看在楊老爺麵子上,總會給足她麵子。


    阿諛奉承聽得多了,她便信以為真,真當自己天資聰穎,道德無瑕。


    實際隻是溫室裏的小白花,經不住風吹與毒打。


    聽著周遭不留情麵的譴責,楊祈安的臉立刻僵了,眼淚將要落下來。


    她可憐地看向楊修竹,淚眼蒙蒙,祈求道:“哥哥……”


    幫她說說話……


    楊修竹沉著臉。


    他處心積慮,隻為能趁節日這天,和薑嬈拉近些關係。


    可被他妹妹這一番折騰,事情完全搞砸了!


    他在這一刻煩透了這個看似精明實則愚蠢的嫡妹,怒意滿麵,站了起來,轉身去追不知何時離開的薑嬈。


    離開之前,冷眼朝後看了一眼,“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還不道歉,回去緊閉五日,不得出門!”


    他這樣,還是對他這個笨笨的妹妹有些憐憫。


    他爹雖然寵愛他妹妹,但更看重麵子,要是今天的事傳到他的耳朵裏,楊祈安免不了一頓重罰。


    可楊祈安卻不懂她哥哥的良苦用心,又恨又委屈地,在原地哭出了聲。


    ……


    楊修竹卻沒追上薑嬈。


    薑嬈推著容渟的輪椅,走出了桃溪路,離著商區漸漸遠了,逐漸接近城西。


    雖然出了一口氣,但薑嬈想到剛才容渟想息事寧人的樣子就有些惱,情緒占了上風,竟然敢訓他了,“以後你若是再被人欺負,千萬別說什麽無妨。”


    她語重心長,“要忍的都是沒人護的。”


    這道理就是在薑嬈小時候,被二房三房那兩個姐姐欺負後,她爹娘告訴她的。


    說完這句話後,她一陣辛酸。


    之前,確實無人護他。


    沒人護的小孩,被打碎了牙,也隻能混著血、隱忍地往自己肚子裏吞。


    可憐可憐。


    她收住腳,繞到容渟前麵,蹲下來看著他,認真說,“但你以後是有我護著的,不要再忍了。”


    容渟垂著眸,點了點頭,赤鬼麵具推在他烏黑的發頂,在他漂亮的臉上壓下來一片陰翳,叫人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


    輕輕點頭的動作,就像是乖巧聽話的小孩,收起了獠牙尖利的凶殘本性。


    薑嬈今天是氣火攻心,忘了容渟在她夢境裏的模樣。


    幾年後權傾朝野的他,丁點兒的仇、丁點兒的怨,都會十倍百倍地討要回來,斷骨抽筋扒皮,嗜血殘忍,絲毫不把人命看在眼裏。


    如此睚眥必報,喜怒無常的一個人,怎會真的去忍。


    可薑嬈現在回想著他那聲乖巧懂事、息事寧人的“我無妨的”,隻覺心中澀澀,把他當成了一個手無寸鐵,貓啊狗啊都來欺負的小可憐。


    一路將他送回城西小屋,她還不放心地囑咐,“日後若是有人欺負你,你莫要再自己忍下來了。要來找我。”


    容渟“嗯”了一聲,忽然抬起眸子看著她,“下次,你何時來找我?”


    薑嬈還是頭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種眼神。


    怎麽說呢,眼巴巴的,就像她那個會撒嬌的弟弟要糖吃時的表情。


    一時被他乖巧模樣和漂亮皮囊迷惑了心智似的,薑嬈竟敢逗他了,微微彎起笑來,“我若不來呢?”


    長睫垂下,容渟的麵孔複又浸潤到了麵具下的陰影裏,“那……”


    他帶著有些失落,又有些堅定的表情,說道:“我便去找你。”


    ……


    薑嬈回到薑府之後,心裏很忍不住地在嚎叫。


    太乖了太乖了太乖了!


    她夢裏怎麽一次都沒發現,他竟然還會有這麽奶乖的一麵。


    說去找你時那可憐巴巴的小模樣,真的就像一隻怕被人遺棄的小狗一樣。


    叫你看了,隻想虎摸。


    她的心稀巴爛揉成了一團,趴在床上,半天沒睡著覺。


    ……


    夜色漸漸深了,商區的燈火亮到了子時,也隨著人群的散去,漸漸稀少了。


    卻有一盞孔明燈,悠悠從城西飛了起來。


    清涼的月輝,打在容渟肩上,他坐著輪椅,坐在院子裏,看著那盞孔明燈成功飛到了天上,終於長舒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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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於,成功了。


    他那被月光照映著的修長十指上,滿是被竹子剛剛劃傷的新傷痕。


    院子裏,散落著幾個製作失敗的孔明燈、糊紙、和劈成長條的竹子,還有其他做孔明燈要用的東西。


    容渟於一地淩亂中,緩緩升起了笑意。


    孔明燈上,他隻寫了一個願望。


    那時朱雀橋上,她求了父母家人,與他的平安,唯獨忘了自己。


    他便有了心願。


    求她平安。


    這願望,為她而生。


    ……


    薑嬈在床上打了一會兒滾,過了子時,丫鬟吹滅了燈,她該睡覺了。


    她答應了容渟明日去找他,再不睡怕耽誤事。


    薑嬈緩緩沉入了夢境。


    夢裏,見一美婦人,一身金鸞疊翠,不知有多貴氣。


    旁邊有個嬤嬤貼在她耳邊,在與那美婦人耳語說著話。


    “老奴派人快馬加鞭,去查清了,這次那個叫汪周的人會被抓到,確實有人暗中作梗。”


    薑嬈的身體僵硬凝住了,原來這就是一直在害容渟的人。


    “是誰?”


    “寧安伯府,那個無心爵位,一直在外雲遊的薑四爺,您可還記得?”


    “是他?”


    薑嬈在夢裏心急起來,提到她爹爹做什麽,要對她爹爹不利嗎?


    就聽夢裏那老嬤嬤啟唇,語氣陰冷地說道:“並非薑四爺,而是薑四爺唯一的嫡女,薑嬈,薑四姑娘。”


    金鸞疊翠的美婦人眼裏,瞬間迸出一絲毒意。


    薑嬈一哆嗦,從夢裏醒了過來。


    止不住地心顫。


    夢裏那老嬤嬤語氣陰冷的“薑四姑娘”,夢醒後,還一直在她耳邊環繞。


    周圍是無盡的黑暗,無形中,像有一把刀,就架在她身後。


    她僵著身子往身後看了一眼,身後隻有一片黑,空無他物。


    可她並沒有鬆一口氣,反而,一股不安的情緒開始在心底蔓延。


    ……


    與此同時,由季嬤嬤找好的探子,正快馬加鞭 ,晝夜不分地趕路,不出二十裏路,便要抵達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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