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常常是回憶的一部分。


    有時, 回憶也成了和夢一樣扭曲的、並不完全真實的存在。


    夢就是過去,裴沐這樣對自己說。


    所以她知道,此刻自己正在夢中,注視著過去的記憶。


    她在一所漆黑的、高大的屋子外, 背後是飄雨的、黑色的森林。


    在這個崇尚幽暗與猩紅的家族裏, 處處都是陰沉的, 連林木都更加詭異。


    但現在,這裏卻頭一次變得明亮。


    ……拜四周熊熊燃燒的火焰所賜, 屋內、院子裏,哪裏都一片明亮,也一片灼熱。


    她自己站在火海中間, 握著一把不斷滴血的刀。


    刀身已經深深沒入了眼前人的胸膛。


    然而,這個人卻在笑。


    還是她自幼見慣的那種……帶著惡意的、扭曲的、時刻準備欣賞他人悲慘下場的笑。


    “阿遙, ”這個人說, “你不僅要喜歡一個醜八怪, 竟然……還要為了他叛出家族, 親手殺死你的雙生姐姐嗎?”


    是的,這個人是她的姐姐。雙生的姐姐。


    裴沐凝視著這張臉。這張與她相似,卻又截然不同的女性的麵龐, 屬於她的雙生姐姐。


    “阿姐……”


    她抽出刀, 帶出淋漓鮮血。


    血灑在阿姐精致的鳳鳥紋裙擺上, 灑在永遠冰冷的黑水石上,也揚起幾滴在周圍橫斜的屍體臉上。


    追殺她的家族門客都死了。現在,她的姐姐也要死了。


    她快自由了。


    “阿姐, 你們明明答應過我……隻要我能走出那座山,就會放我走……你要殺我,我隻能殺你……”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明明殺人的動作毫不拖泥帶水, 卻仍會顫著聲音為自己辯解;她就是這種虛偽又軟弱的人。


    阿姐想必也這樣想,所以她大笑起來。


    “阿遙,你真蠢!從小到大,你都這樣蠢!我們這種家族……怎麽可能遵守諾言?”


    “生在申屠家,要麽和我們一同成為暗夜的豺狼,要麽……就隻有去死!”


    裴沐一步步退後。


    她緊握住刀,聲音還是在抖:“我不會死……我會活下去。連同他的份一起,我要活下去……我不會和你們一樣……誰要阻止我,我就殺誰!”


    阿姐捂著心口上的傷,仍然帶著那般冷冷的、瘋狂的笑。


    她自己明明快死了,卻還是能如此囂張又恣肆,惡毒得理直氣壯。果然是阿姐。


    “阿遙,你真是個天真的蠢孩子。一直都是。像你這樣的人,如果不作為肮髒的術士,又能成為什麽?你喜歡的醜八怪已經不在了……”


    “阿遙,活著是很痛苦的……你真能找到活下去的希望麽?”


    她不聽。


    她轉過身,開始朝外奔跑,朝著遠離這片黑暗和火海的地方奔跑,哪怕前方等待她的依舊是漆黑的森林……


    哪怕目之所及仍是黑暗,也總比留在這裏好。


    “……阿遙。”


    姐姐的聲音仍舊在身後回蕩。


    她終究忍不住,停下來,回過頭。


    已經倒在血泊中的雙生姐姐,正抬頭望著她。


    那張滿是血也滿是嘲笑的臉……突然之間,突兀地,露出了一個從未有過的、很接近溫柔的笑。


    姐姐輕聲說:“阿遙,既然你逃過了追殺,那今後……你就按自己喜歡的方式……活下去……”


    “找到自己的為人之道……不要再成為誰的傀儡或影子……”


    那是她第一次聽見阿姐說出這樣溫柔的話。


    有生以來第一次。


    那種姐姐怎麽可能說出那樣的話?


    有時候她甚至懷疑,那隻是她自己的妄想。


    阿遙……麽。


    裴沐蹲下來,扔了刀,雙手捂住臉。


    “我不是阿遙……再也不是了。”她喃喃說道,“我是裴沐,不是術士,不用刀,而是一個普通的劍客。”


    ……


    白日的陽光帶著一分濕潤的溫度,落在她眼睛上。


    耳邊則是離得很近的讀書聲。


    “……先知日之寒溫,月之虛盛,以候氣之浮沉,而調之於身……”


    裴沐睜開眼。


    朦朧的視線裏,是一個靠在車窗邊的小姑娘,正拿著醫書誦讀。


    光有些刺目,她不由再次眯起了眼。


    “阿沐!”


    小姑娘忽然放下醫書,興高采烈地撲過來:“阿沐,你睡醒了麽?你可真是個懶蟲,太陽都這麽高啦!”


    裴沐坐起身,順手抽出插在一旁的刀鞘。無形的力量波動散去,將貼身的防禦法陣收回。


    羅沐靈並未發現這點靈力波動。她隻是順順利利地撲到了裴沐身邊。


    裴沐接住了她。


    “做了個夢,夢見了過去的一些事……有些醒不過來。”她笑著捏了捏小姑娘的臉,又她環顧四周。


    這裏還是原來的車廂,馬車也正在顛簸前行。


    有陽光和人聲,沒有黑暗、血和火。


    “阿靈,你怎麽在這裏?”


    裴沐揉了揉太陽穴。當她的手再次放下時,一個輕盈又有些漫不經心的笑容已經出現在她臉上;她重新又成了那個世人眼中神采飛揚的少年劍客。


    “我想跟阿沐待在一起!”


    她用力揉了一把小姑娘的頭,又問:“薑公子呢?”


    “哼,阿沐一醒來就問他。我在呢,有我不夠嗎?”小姑娘不樂意了。


    裴沐打個哈哈:“他是我雇主,我自然要多關心他一些。”


    羅沐靈鼓起臉,扭來扭去地鬧了半天,最後才不甘不願地說:“薑仙長不知道去哪裏了。阿沐不若多關心我一些。”


    她眼珠一轉,攥住裴沐的袖子,圓眼睛水汪汪的,像小狗一樣:“阿沐,你隻是受薑仙長雇傭,是麽?你劍法這樣高明,人這樣好看,性子這樣好,雖然我不能嫁給你,但是我願意養你!你來受我雇傭,今後一直陪著我吧?”


    她一個勁地撒嬌,將裴沐弄得哭笑不得,卻也覺得身上漸漸回暖,終於冒出點夏日該有的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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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阿靈雇傭……


    被小姑娘熱切地望著,她一時還真有點心動,乃至猶豫了一刻。


    但終究,裴沐還是搖頭,溫聲道:“我輩劍客重信重義,既然已經答應薑仙長為他做事,那在事情結束之前,我都不會離開他。”


    “這樣……”


    羅沐靈很失望。她抿著嘴唇想了一會兒,忽然貼到裴沐耳邊:“阿沐,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更應該籠絡薑仙長,因為他醫術真的很厲害,術法也很強。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一見阿沐就親切,一見薑仙長就害怕。”


    “見阿沐同薑仙長在一塊兒,我總有種古怪的不安……總覺得,阿沐同薑仙長在一起,要出什麽事。”


    她的聲音裏有一種真誠的擔憂:“薑仙長太危險了,阿沐不要管什麽信義了,丟下他跟我走吧!”


    裴沐輕輕拍了拍她的脊背,像摸一隻小兔子。


    “阿靈,”她緩緩道,“其實就在剛才,薑仙長已經回來了。”


    羅沐靈:……!!


    小姑娘從一隻軟軟的兔子,變成了一隻僵直的兔子。


    她一點點地、僵硬地回過頭,果不其然看見一縷泛著血光的黑風停在車廂口,帶起一點車簾。


    盤旋一圈後,黑風散去,掀起車簾的成了一隻蒼白修長的手。


    陰冷俊美的青年側坐在車轅上,用一種死氣沉沉的目光盯著她們二人。


    “薑薑薑仙長……”羅沐靈結巴了。


    薑月章冷冰冰地盯她一眼,再冷冰冰地盯向裴沐,淡淡道:“小騙子果真擅長欺騙世人。”


    裴沐無辜中箭,不由辯白:“我做什麽啦?我騙誰啦?”


    青年唇角的弧度是明明白白的嘲諷。他並不多說,隻道:“小騙子,出來。”


    裴沐很想說,要是他堅持叫她小騙子,她也要開始叫他活死人了。


    但突然,她神情一凜。


    “察覺了?”薑月章冷淡道。


    裴沐皺眉,打量著他:“你引來的?”


    “無稽之言。”薑月章轉去看一臉懵懂的羅沐靈,“不如問這個小丫頭,他們車隊裏究竟運送了什麽,才引來七名術士伏擊。”


    “七名術士……!”


    不僅車廂內的羅沐靈變了臉色,一直緊緊跟隨在車外的管事也大驚失色。他也顧不得什麽小心和禮儀了,策馬靠近車窗,急道:“薑仙長,前麵真有術士伏擊?”


    青年看了他一眼。


    管事一顫,額頭出汗,慌忙道:“這……這怎麽辦!我們的人隻能應付尋常賊人……這,怎麽這一路這樣不太平!”


    術士哪裏是尋常能見到的?他們出入宮闈,是無數腥風血雨背後那一抹刀光和劍影,應該遠離民間,穿梭於天下各國的大人物之間。


    羅家雖然是辛秋君的門客,是春平城的豪商……但說到底,也隻是一介豪商罷了。


    管事用求助的目光望著薑月章,很快又去看裴沐。


    他欲言又止。


    裴沐則望著車窗外:“起霧了。”


    原本車隊已經能望見茶陵山脈的出山口,隱隱可見落月湖的銀色反光。可此時,灰白色的霧氣層層湧動,很快就淹沒了去路。


    一匹匹靈馬都不安地停下。車隊的人們往後看,發現來時的路也盡數被淹沒了。


    “裴小公子……”管事硬著頭皮,試著開口。


    一隻蒼白的手掌橫在車窗前,阻擋了管事的視線。


    管事頭皮發麻,僵著脖子,才看見那位幽魂似的薑仙長已經飄飛在他身邊,垂眸看來的眼珠裏浮動著一層懾人的紅光。


    “小騙子,你先不要開口。我要和管事談一談。”


    薑月章的聲音也幽暗縹緲,令人想起深夜山林中飄蕩的鬼火。


    “你們車隊裏的‘那樣東西’……引來這無數螞蟻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這問話縹緲輕盈,卻有十足的幽涼氣兒,叫管事不禁打個寒顫。他如被蠱惑,張著嘴,情不自禁想說出實話,可事關重大,他的意誌力又死死抓住他,讓他掙紮著閉上嘴。


    青年也不惱,隻淡淡看向遠處迷霧:“如此,你們便自行解決敵人罷。雖說是些螞蟻,可計較起來,也能叫人知道疼。”


    他口中的“螞蟻”,是旁人眼中深不可測的術士,管事哪裏敢輕視?


    裴沐看看兩人,抬手護住羅沐靈,卻是不言不語,眉宇間有一絲漠然。


    薑月章說得不錯,他是雇主。況且這車隊運送之物,她也有些猜想。


    如果真是“那樣東西”,也不怪薑月章想要。


    短暫的僵持中,還是羅沐靈抬頭望望他們每個人,咬咬牙,開口道:“薑仙長,我願將上古靈物建木枝奉上,還請您救我等一行人!”


    管事大驚:“女公子不可!那是要獻給……”


    羅沐靈一擺手,雪團子似的可愛小臉顯出冷靜的神情。此刻,她看上去不再是一個天真的小姑娘,而是一位合格的家主候選人。


    “即便將建木枝獻給辛秋君,也不一定能挽回辛秋君對羅家的信任。相反,如果將建木枝獻給薑仙長,卻必定能換得我們此行平安。”


    羅沐靈毫不拖泥帶水,直言道:“薑仙長,建木枝就在車廂夾層之中,放於特殊木匣內。木匣所用的玲瓏萬象鎖要以特殊的鑰匙方能打開。鑰匙便在此處,請薑仙長收下。”


    她從頸上摘下一枚玉飾,上麵雕刻複雜圖案,想來便是玲瓏萬象鎖機關所在。


    小姑娘的沉著冷靜,令在場幾人都略吃了一驚,不禁刮目相看。


    薑月章看她一眼,微微一笑。血煞風起,將鑰匙一卷而沒。


    “很好。”他淡淡道,“年紀雖小,卻比小騙子更識時務。”


    裴沐聞言,沒好氣道:“薑公子莫非以時刻折辱雇工為樂?”


    青年的身影已然消失霧中,隻餘縹緲清寒之聲,在諸人耳邊嫋嫋回蕩:


    “小騙子,護住他們。若我回來發現建木枝有損,便唯你是問。”


    裴沐鄙夷:“嗬,說得就跟你打得過我似的。”


    她正要去護羅沐靈,卻見小姑娘身子一扭,趴到窗邊,不理她了。


    裴沐望著那圓圓的後腦勺,沉默片刻,仍是笑笑:“阿靈生氣也正常。”


    隻這一句,便不再多說。過了會兒,卻是小姑娘自己回過頭,鼓著臉瞪她:“阿沐!”


    “嗯。”


    “等阿沐幫薑仙長做完事情,便來春平城,為我做事可好?”她板著臉,很有大戶人家女公子的威儀,“阿沐這般為主家盡心盡力,一定是個好門客!”


    裴沐望著她清澈坦率的眼神,心中一暖。她試著伸手去摸摸小姑娘的額發,有點開心地發現自己沒有被拒絕。


    “嗯,好。”她承諾說,“阿靈回家後好好精進醫術,等到我回來……若能回來,一定來看阿靈。”


    小姑娘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這個大部分人都命運坎坷的世界上,沒有誰能承諾自己一定擁有漫長的未來。


    但是,小姑娘並未多說。她隻是重重點頭,鄭重道:“好,我們說定了。”


    裴沐再對她一笑。


    而後,她從車窗翻身而出,一躍而至車廂頂部。


    這時,羅家的車隊已經以此架馬車為中心,收縮成一個圓形,而將兵刃對外。


    武修們在最外層拉好絆繩,布置好天雷地火網等常見的陷阱。雖然心知對上術士,這些陷阱多半是徒勞,可讓他們什麽都不做,他們也心中難安。


    裴沐坐在車廂頂部,一時引來無數目光。她對此視若無睹,隻望著四周情勢。


    方才還是灰白色的濃鬱迷霧,現在正一點點被侵染成血色;輕薄的霧氣也開始有了粘稠的質感。


    四下裏更寂靜,所有自然之聲都已經消失。天上地下,好像隻剩了羅家這一隊車馬。


    在這份喘氣聲中,人和馬的聲音再是努力抑製,也顯得格外嘈雜。


    血色漸濃。


    像地獄開了口子,流出無數罪人的鮮血,匯集為無盡的河流。


    幸而,血霧之中,不時仍會傳來一些交戰之聲。一時是兵刃的碰撞,一時像是木頭沉重的“吱呀”聲;偶爾,才有一聲短促的慘呼。


    嘻嗚——


    時不時,還有這樣尖利短促的笛聲響起。


    沒人看見發生了什麽。


    除了裴沐。


    羅沐靈忍耐許久,終於忍不住,抬頭喚道:“阿沐……”


    “噓。”裴沐豎起一根食指,卻又說,“不必擔憂。”


    她注視著某個方向,左手前伸。忽然地,車隊裏屬於某個人的弓箭便自行飛出,彈入她的掌中。


    弓箭的主人想要驚呼,但還是及時按捺住了。


    裴沐拉開弓弦,緩緩巡視四方。


    忽然,她耳朵尖一動。


    嘻嗚——


    笛聲再度響起。


    裴沐變換箭矢所指方位,迅速算道:“商音,陰二,震位逆二——兌!”


    箭尖由東北轉向東南,然後——


    箭矢如光,驚豔天地。


    這是一箭,也是一劍。


    兌位某處,有血肉被刺中的聲音傳出!


    血霧忽然轉濃,如海麵漩渦翻湧。


    血煞之海中,笛音再起。


    而——箭矢也再起!


    “羽音,陽五,坎位順五——乾!”


    “角音,陽三,坤位順三——離!”


    一箭接一箭。


    很快,笛音便潰不成軍。


    人人看得目瞪口呆,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卻也能明白,這平日笑意溫和、言行神秘的少年劍客,此時在做一番了不得的事。


    終於,裴沐放下弓箭,


    箭囊之中,七箭用盡,而四周天地也已徹底翻為血紅。


    粘稠的血霧幽幽飄蕩。空氣之中,也似真有若隱若現的血腥味。


    再過片刻,血霧不斷收縮。很快,它們恢複為一個個細小而相互糾纏的符文,盡數往某個方向而去。


    一瞬之間,天朗氣清。


    灰發灰眸的蒼白青年站在車隊前方,幽深的目光往車頂裴沐看來。


    他背後是一片黑沉沉的焦土;青翠草木已然盡數枯萎。


    以他為分界線,此處和彼處,恍然竟如生與死兩個世界。


    在焦土之中,隱隱可分辨出傀儡碎片、器物殘骸,以及一些被吸盡精血而枯幹可怖的斷肢殘骨。


    薑月章沉沉看著她,說:“多事。”


    裴沐在車廂頂部站起。她使用過的弓箭躺在腳邊,因為承受不住過分濃鬱的靈力,此時正一點點化為粉塵。


    她笑道:“怎麽是多事?七名術士結陣,是不大好對付。以宮商角徵羽五音變換四周方位,這不是普通術士能做到的。”


    黑風忽起。轉眼,青年已經來到裴沐麵前。


    他的麵龐距離裴沐很近,眼中翻滾的陰鬱死氣清晰可見。


    “小騙子,你瞧不起我?”


    “不敢。”裴沐笑眯眯,伸手架開他,卻又被他攥住手腕。她也不在意,仍是好脾氣地說:“我不過想幫薑公子快些結束戰鬥罷了。”


    二人對視片刻。


    青年蒼白而尖銳的手指,緊緊錮住裴沐的手腕,並有意無意地……輕輕摩挲幾下。


    裴沐唇邊弧度淡了,還皺了皺眉。


    “……嗬。”


    他忽地一聲諷笑。


    薑月章鬆開手。


    忽聽底下眾人幾聲驚呼,原來從羅沐靈所在的車廂裏,有一個造型特別的紅玉匣子飛了出來,落入青年手中。


    “東西我就收下了。”他轉向眾人,“我還有事。這小騙子,我也就帶走了。”


    頃刻之間,青年再化黑風,並連帶著那漂亮神秘的少年劍客一起,消失在眾人眼前。


    “……阿沐!”羅沐靈忍不住喊了一聲。


    她扒著車窗,使勁兒伸著脖子往外看,可除了天藍水秀、焦土青山之外,她的目光什麽也追蹤不到了。


    她悵然地坐回車廂,呆呆地握緊手裏的樹葉。


    樹葉像是信手從邊上摘下來的,卻用血畫了一個古怪的符文。這葉子變得異常堅韌,怎麽也扯不開。


    這是剛才裴沐塞給她,吩咐她貼身藏好的,說是可以護身用。


    羅沐靈鬱鬱片刻,將樹葉小心地放進懷裏。她平複心情,探頭吩咐說:“出發,回春平城。”


    她暗下決心:一定要順利成為族長,成為天下第一神醫,這樣一來,誰都不能和她搶做阿沐的雇主了!


    很快振奮精神的小姑娘,帶著她的車隊,又緩緩朝前駛去。


    看不見的咒術金光,將他們輕柔籠罩。


    這一路上,他們再不會遇到什麽超出應對能力的麻煩了。


    而某些暗處的目光,以及那些不停占卜、測算命軌的手……也重新對準了某個人。


    或是某兩個人。


    山峰之上。


    灰色長辮的青年迎著風,望著那隊車馬遠去。


    他純白的上衣和靛藍的衣擺在風中飄飛,腰腹間的金色細鏈於陽光裏閃爍如蝴蝶之翼。


    白色繃帶纏繞著他的小臂,再往上則是赤礻果的上臂;在那蒼白卻結實分明的肌肉上,暗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但是,同剛蘇醒時相比,他血管和肌肉的顏色已經更多了許多生氣,更接近一個活人。


    裴沐懶懶道:“我怎麽覺得,你再多吃幾個人,最好多吃幾個強大的術士,很快就能複活了?何必大老遠地去找虛無縹緲的烈山陵墓,還要費力氣搶人家的建木枝。”


    “搶?”


    薑月章略回過頭,漠然的神色下似乎有什麽情緒在翻湧。


    “噢,我說錯了,是薑公子應得的報酬。”裴沐笑眯眯,像逗一隻愛生氣的大山貓,“不過,原來上古建木枝還真有留下來的?我一直以為那和烈山一樣,早就消失在天地間。”


    薑月章懶得和這小騙子計較。


    他托起玉匣,將玉質鑰匙放入機關口。一陣複雜的開鎖聲音後,匣子開了。


    一根短小的、灰黑色的、晶石模樣的樹枝,靜靜躺在匣中。


    “隻是建木枝化玉後的遺骸,並非真正的建木枝。”薑月章拿起建木枝,端詳片刻,“依舊湧動著強大的生機,是入藥的好東西。”


    “這能讓你複活?”裴沐好奇道。


    “不能。但是,它是開啟烈山陵墓的關鍵。”他將建木枝放回去,扣好玉匣。血煞翻湧,將之吞沒。


    裴沐瞧著他小心的模樣,不由撇嘴:“我又不會偷你的。”


    薑月章斜著看她一眼,冷冷道:“這可說不好,畢竟你是個小騙子。”


    裴沐有點惱了:“我分明是很講誠信的雇工。你瞧,你說要我不準為阿靈他們說話,我便不說。你遇到危險,我也來幫你。天底下哪裏有我這樣誠實的雇工?”


    薑月章聽她說完,譏笑道:“不是為了一國之富?”


    “這又不矛盾。”裴沐理直氣壯,“我誠信辦事,事成之後得到該有的獎賞。天下若是人人都這樣處事,那就少了多少紛爭啊?”


    “……小騙子的歪纏道理。”


    “你不能說不過我,就別過頭去,說我是小騙子呀。”


    青年仍是不說話,隻一點碎發在陽光下擾動。


    裴沐哼哼一會兒,忽然明白過來。


    她俯身側頭,試圖去看自家雇主的神情:“薑公子,你是不是笑了?”


    青年迅速地睨她一眼,冷冰冰道:“無稽之言。”


    裴沐盯著他。


    她忽然說:“你才是個小騙子呢。要不然,就是口是心非的一等一別扭之人。”


    “……胡言亂語。”


    “是麽?”裴沐站直了身體,眼睛略朝四周一瞟,便笑道,“暫且不說我是否胡言亂語……隻不過,薑公子你說,這四周追兵來得這般迅速,究竟是衝你來的,還是衝我?”


    她說這話時,青年已經神色一厲。


    血煞昂揚而起,如戰死卻仍是不屈的蛟龍。


    叮鈴鈴——


    鈴聲響起。


    天色忽暗。


    裴沐往後連跳幾下,最後坐上了戰場邊緣的一根樹枝。


    她晃動雙腿,望著那凜凜殺氣奔向薑月章而去。


    “又是術士,真是大手筆。看樣子……有人很害怕他複活啊。”


    她歪頭想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那我該怎麽辦?是救他,還是看他去死?”


    畢竟,她也是他欲除之而後快的仇人之一。


    說不定,還是血海深仇最深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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