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裴沐忍了很久, 還是沒忍住:“你怎麽知道,是你喜歡的人背叛了你?”


    他看著她,輕笑:“阿沐嫉妒了。”


    這個回應並不是裴沐想要的。她強笑一下,卻很執著地說:“告訴我吧。說不定……你說她和殺你的人是雙生姐妹, 你當時又看不清, 認錯也……”


    “我想過這一點。我也希望事實如此, 但這是不可能的。”那點輕笑倏然褪去,他的神情陡然尖銳起來, 那層陰沉迅速彌漫開去。


    “我死的前一天,她說要帶我逃走。阿沐,我信了。所以我將最後的力量全部抽出, 全都交給了她,還告訴了她好幾個秘術。但之後, 我等來的是她姐姐。”他麵無表情, 眼神冷得可怕, “她說他們已經得到了想要的, 多虧她妹妹。”


    裴沐怔怔聽著。刹那間,她幾乎要產生一個錯覺:他眼中的怨恨、尖銳的戾氣,倏然蔓延成了海水, 鋪天蓋地將她淹沒, 直要將她溺斃其中。


    “原來, ”她茫然地笑了一聲,“原來是這樣。”


    薑月章搖搖頭:“都過去了。”


    他抬手撫摸她的臉,低頭吻她。


    這個吻帶著一點若有若無的挑逗意味, 很快將她從幻覺中拉了回來,並讓她為之戰栗。她幾乎要以為他想更進一步,開始思索死人難道可以……


    但是, 他及時止住了。


    “阿沐。”


    “……嗯?”


    “我想知道你的過去。”


    他結束又一個輕吻,灰色的眼眸裏映著躍動的光。裴沐沉默了片刻,發覺他依舊認真地望著她。


    “我的過去……”她心不在焉了片刻,在說謊還是回避之間猶豫了一會兒,最後決定選擇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來說。


    “我以前是一個……刺客。”她心想,這也不算說謊,“我生下來就無父無母,被其他親戚養大。他們說,我有成為刺客的天賦,而且是我們那一輩裏最好的一個。”


    透過回憶,過去緩緩重現。


    她的語氣漸漸平靜下去,像在講述一段陌生人的事。


    “很小的時候,他們就開始不停地告訴我,殺人是一種很平常的行當。這世上有人生來是天子,有人生來是相國,有人生來是軍人,也有人生來是刺客。這幾種人都會殺很多的人,所以刺客做的事也沒什麽大不了。”


    “為了成為頂尖的刺客,我每天都在練習劍術……也會了解術法。所有能奪人性命的手段,我都會學習。然後,六歲的時候……他們帶我去了地牢,那裏有一個被綁起來的男人。”


    “他們讓我拿出劍,殺了他。而且,不能死得太快。”


    薑月章的手臂微微收緊了:“你動手了?”


    “……動手了。”她輕輕笑了一聲,卻隻露出更多悵惘,“就像殺一隻兔子一樣,並不難。男人一直掙紮,血噴得到處都是,到最後慢慢不動了。我以為他死了,踢了他一下,結果他又猛地抽搐幾下,像案板上沒死透的魚。”


    “我突然被嚇到了,開始哭。我哭得很厲害,往外跑,被人捉住了就尖叫。因為表現得太差,我被關起來抽了一頓鞭子,又餓了兩天。”


    “但是,我的姐姐表現得很好。從那時候開始,她的表現越來越好,比我好很多……所以,最後她成了我們之中最好的一個。”


    薑月章輕輕擁著她,問:“那你呢?”


    “我……好像哭了很多次,也被罰了很多次。但慢慢地,我也習慣了。隻是我姐姐總因此嘲笑我,說我是個蠢孩子。有幾次他們要懲罰我,就讓她來動手。”裴沐又笑了一聲,這次是真的覺得有點好笑,“雖然是姐姐,但她打我打得比誰都狠。”


    他沉默著,摸了摸她的頭。很輕,時間很短,一碰就縮回去了。


    但她仍然覺得得到了安慰。她用臉頰蹭了他一下,壓製不住高興地想:他真好啊。


    她繼續說:“但那都是十歲之前的事了。從十歲開始,我被不停地派出去,執行一些……刺殺任務。能夠讓我去刺殺的,都不會是普通人。其實,我小時候一直以為,我殺的都是壞人。”


    “……壞人?”他有些驚訝。


    “他們是這麽告訴我的。似乎是因為,這樣不停地安慰我,我才慢慢不哭了,願意去當刺客了。”裴沐低聲笑道,“我確實一直都是個蠢孩子,姐姐說得沒有錯。但被我殺死的那些人裏,是有很討厭的人。”


    “我曾經潛入一位卿大夫的家中,那是個夜晚,我在他床上看見了兩個比我還小的小姑娘。那個肥胖的男人就壓在她們身上,到處都是血,她們一直在哭……我很生氣,讓那個男人死得很慘。”


    “還有一些修士,為了提升修為、追求長生,總是做很多古怪的事情。他們殺死童男童女,用他們的血煉丹;將人做成人彘,用藥浸泡,說可以得到長生不老藥。還有很多,就隻是用來試一試新鮮的招式、術法……所以,我真的以為,我和天子、大臣他們一樣,是每天在殺壞人。這是……這是一件好事。”


    她怔怔地說:“我真的是那樣以為的……於是,我不再覺得殺人很可怕、很惡心,我甚至不覺得我在殺人。我以為,我以為他們就像討厭的老鼠、蟲子,殺了就殺了,殺了還更好。”


    “直到有一年,我被派去殺一個老人。那是鄉下的一個老人,住在當地最華麗的一間屋子裏。我以為,他和我之前殺的那些人是一樣的。”


    “白天裏,他的屋子裏來來往往很多人。我一直等,想等到夜晚再動手。所以,老人和別人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聽到了。”


    “他是一位退隱的官員,似乎是夫人病重,他才想帶著夫人回到鄉間養病。他在那裏當了夫子,收了很多學生。有錢的收,沒錢的也收。那座房子裏來來往往很多人,可每個人都很尊敬他,也很喜愛他。”


    “等到晚上的時候,夜深人靜,他還一直點著燭火,挨著看學生的文章,一點點地給他們改。我其實早該動手了,但就是一直躲著,一直看他的背影。”


    “月上中天時,他改完了。他站起來,揉了揉脖子,然後轉身看著我躲藏的地方,說……他說,‘出來吧,我知道你早就來了’。”


    “我嚇壞了,差點直接動手,但很奇怪……我隻是一聲不吭地走了出去。我盯著他瞧,他也很驚訝地看著我,感歎說,‘他們這回居然讓小孩子來殺人,為了得到秘術,他們已經成了畜生’。”


    “我那時候不明白他在說什麽。但我記得他屋裏點的燈,還有那一堆堆的竹簡……很高,投下來的影子也很長。我突然很羨慕白天來的那些小孩子,所以我問他,能不能教我讀書。”


    “他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問我識不識字。我說我認識字。”


    “他在那一堆竹簡裏找了找,拿出一卷很厚重的,說那是《六韜》中的一卷。”


    裴沐抬頭望著夜色。這一次,目光縹緲的人成了她,流露怔怔懷念的人也是她。她做夢一般,輕聲對著回憶說:“我到現在都記得,他教我的那一句……免人之死,解人之難,救人之患,濟人之急者,德也。”


    “他教我,說真正為天下好的人,要以仁、以德、以義、以道,要能讓盡量多的人活下去。如果有誰說隻需要殺人就能做好事,那就是在騙人。”


    “他教了我大半夜。最後他站起身,抖了抖衣服,從容地說,‘晨光將至,請取此頭’。”


    “那是我從十歲之後,第一次因為要殺人而哭。我哭得很厲害,丟了刀,轉身就跑。”她聲音裏有一絲哽咽,“那也是我第一次希望,那個老人可以活下去。我想,我不殺他,他已經知道有人要殺他,他可以逃,可以活下去。但當我回到家裏,姐姐已經坐在院子裏等我。她麵前有一個匣子,裏麵擺著一顆人頭……”


    她捂住臉。時隔這麽多年,重新開啟當年的記憶,那些畫麵依舊能夠讓她想要流淚。


    他的手搭在她肩上,握得更緊。一些短促的話語已經被他說出來,但他終究還是什麽安慰的話都沒說,隻是沉默著,抬手拭去她下巴上凝聚的淚滴。


    裴沐緩了一會兒,自嘲道:“你看,姐姐說得沒錯,我一直是個蠢孩子。我怎麽會以為……我走了,就沒人可以代替我?”


    她救不了夫子。她誰都救不了。


    所以,至少現在……


    “後來發生了什麽?”他突然問,聲音又冷又硬。


    裴沐的肩被他握得有些疼。她遲疑地抬頭看他,隻見他的眼睛折射出兩點幽幽的光,讓她想起山林中的孤狼。


    片刻後,他神色放緩,聲音也柔下來,多了點無奈:“那位老者就是阿沐愛慕的人?明知不該,我卻還是有些嫉妒了。”


    裴沐失笑。


    “……不,夫子不是。夫子就是夫子。但就是第二年,我遇見了我喜歡的人……我喜歡他,很喜歡。”她垂下眼,飛快地瞄了他一眼,有些欣慰,也有些迷惘,“可後來,他也死啦。”


    兩人沉默了很久。


    之前生的火“劈啪”跳著,光芒漸漸微弱。火要熄了,但他們誰都沒有要再加些柴的意思。


    終於,火徹底熄滅了。夜風從山洞外吹來,夾纏著前半夜的雨水氣息。


    在這片濕潤微腥的空氣裏,薑月章的聲音打破了夜的寂靜:“阿沐,你家裏……就你和姐姐二人?”


    他的聲音略有古怪。說不出的古怪。


    “不,還有很多人。說來也有些好笑,他們總認為男人心更硬,更適合當……刺客,可偏偏我們這一輩裏,出挑的大多是姑娘,我……我姐姐,還有幾個堂姐妹。”她險些說漏嘴。


    薑月章略略眯起了眼。盡管他沒有說話,卻讓人明白,他現在一定在思考什麽,而且他思考的事對他而言十分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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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沐心中忽然有了一點異樣的別扭。


    她原本靠在他懷裏,此時卻不自覺往後退了退。她一直退到石壁邊上,直到脊背一涼,才發覺自己做了什麽。


    等等,她有沒有說得太多?她緊張起來,開始回憶剛才透露的信息。是不是太多了?糟了,她在他麵前似乎越來越放鬆……當年她有沒有對醜八怪講起過夫子的故事?


    裴沐僵著身體,也僵著表情,試圖笑一下,將時光敷衍過去。但她卻被他的目光直直釘在了牆上,那種過分認真的審視,令她不能玩笑應對。


    他們對視著,各懷心思。


    他在不遠處,側頭望著她。火光照亮了他大半張麵容,但他的神情卻像隱沒在幽寂之中。他眼裏有什麽東西在翻騰,隻是她看不分明。


    “月……薑公子?”一種微妙的感覺抓住了她,讓她咽下了那個差點脫口而出的、太過親近的稱呼。


    薑月章望著她,忽然微微一笑。他抓住她的手,將她拉回去,並將她的頭按在肩上,緩緩撫摸她的頭發。


    “叫我的名字。”他聲音幽涼、縹緲,像一縷抓不住的雲氣,也像低垂的星空,連那點溫柔也若隱若現、縹緲如夢,“阿沐,不要擔心。今後我們在一起,我再不會讓你遇見那樣的事。”


    我其實也不需要那樣的保護——這句話,被她咽了下去。


    被徹底當成柔弱小鳥嗬護,感覺確實有些古怪。不過……既然都這時候了,既然已經隻剩這些時候了,那又何必爭辯?她也想過得開心一些。


    裴沐放鬆脊背,溫馴地依靠著他,任由被人溫柔愛護的喜悅將她淹沒,並漸漸帶她入夢。


    “月章……”她迷迷糊糊地說,“你真好。”


    他則始終撫摸她的頭發,緩緩地,一下接一下。


    沒有回答。


    ……


    裴沐開始發現,薑月章這人看著冷淡高傲,還有些霸道任性,但他其實也能很有趣。


    他不光會做各種各樣的藥膳,還會就地取材,做出各種工具,甚至有車架、木馬、術法傀儡。


    這樣一來,他們不僅能坐車趕路,還能欣賞沿路風景,更能逗逗傀儡解悶。


    這是裴沐記憶中最快活的時光。她從來沒這麽開心過。


    良知?忐忑?愧疚?它們依然在,依然日夜不停地指責她的隱瞞。


    但……它們都不重要了。


    當她伸手去摘枝頭一朵花,回頭卻發現他已經采了一整束五彩的野花,含笑等著她的時候;


    當她百無聊賴,去數路過的蝴蝶有多少種顏色的雙翅,而他開始一本正經、嚴肅認真地跟她講“蝴蝶與醫術的種種關係”的時候;


    當她突發奇想要在下雨的時候去找一種隻有雨中會出現的燕子,他不準她碰水,就背著她,自己凝神四處找尋的時候;


    當她明知他不需要,還耍賴非要他一起入眠,他無奈地閉上眼,長長的睫毛溫柔地顫動的時候;


    當……


    每經曆這樣的一個瞬間,她都會聽見編鍾似的清脆的碰響,如夢中才會響起的樂音。她如獲至寶,一個個地將這些時刻收藏起來。它們全都妥帖地放在記憶中,一樣一樣,都值得時時擦拭、悄悄回味。


    有時她甚至會生出貪念,傻傻地想,要是她也能活下去就好了。


    如果她可以和他一起活下去,他就算很生她的氣,最後應該也會原諒她吧?應該會。他神色看似多冷淡,溫柔的時候就多溫柔。他有時在她身邊動情,就抱著她,反複說等他活過來,他們就成親。


    她問:“兩個男人怎麽成親?”


    又試探:“我去為你揮刀自宮?”


    他笑得喘不過氣——或許是另一種喘不過氣?總之,最後他都會在她耳邊啞聲說:“隻要能抱你,就是成親。”


    她假裝鎮定,其實臉紅心跳。背過身去,一個人還會傻笑。她情不自禁地、一遍又一遍地、天真地想:假如她能活下去,他最後一定會原諒她。


    這是真的麽?不知道,也許不是。但她為什麽不能這樣想?


    她總歸會死的,因為她死了他才能活——這是她欠他的。


    她這樣想會最開心,那她為什麽不能這樣想?


    她從來沒這麽開心過。就這些日子了,何妨再多開心一些。


    很快,在七月到來之前,他們就進入了陳國境內。


    過了陳國,就是上洛——扶桑天子的領地,也是傳聞中烈山所在之處。


    術法製成的車架,在山野間平穩行駛,隱有符文閃光。


    裴沐坐在窗邊,專心致誌地編一條紅色的繩子。三股紅線用複雜的方法扭在一起,穿來繞去,漸漸有了形狀。


    “這是什麽?”他單手撐臉,看得饒有趣味。


    “以前學的百蝠結……你看,中間這個是蝙蝠!”裴沐編好了,立刻舉起來炫耀。


    隻見紅繩微蕩,中間以圓形框起來的圖案也微蕩。


    薑月章微微瞪大了眼,打量著這圖案。他唇角幾動,終於還是忍不住勾出一個笑:“這是蝙蝠?這分明是隻小雞,還是被兄弟姐妹欺負了、張著翅膀唧唧叫的小雞……”


    他被裴沐瞪得閉了嘴。


    “好,這是蝙蝠,還是一隻活靈活現的蝙蝠。”他神色淡淡,看似正經,眼裏卻仍有笑意。


    裴沐悻悻地放下手。她自己再看,也覺得編得亂七八糟,不由有些沮喪:“我總是做不好這些手工,明明是想給你做一條漂亮的掛繩的。”


    “……給我?”他怔住。


    “算啦。”裴沐將繩結揉成一團,就要往窗外扔,“還是重新買一條精致的……”


    他一下捉住她的手,將那條紅繩拿了過去,放在手心觀看。


    “怎麽想到給我這個?”他問。


    裴沐一下精神了。她先是指了指腰間,炫耀那隻紅色的小陶豬,然後說:“看,是不是很威風?”


    “威風?”薑月章搖搖頭,眼裏笑意閃動,“很適合你就是。”


    裴沐假裝聽不懂他的言外之意,笑眯眯道:“也很適合你。有了這個,你也能把小陶豬掛在腰間了。”


    “我?”他有些哭笑不得,“我就不必了。”


    裴沐懷疑地看著他:“難道你已經扔了?”


    “……怎麽會。”他無奈,掌心一翻,便托了一隻藍色的小陶豬。憨態可掬,同裴沐腰上的小紅豬正是一對。


    陶豬耳朵上留了孔。他將紅繩穿過去,拎起來看了看,望向裴沐,顯出幾分猶豫:“真要掛起來?”


    “要,要。”


    裴沐拉著他的衣擺,使勁點頭,眼睛亮亮的,很像小孩子慫恿同伴做壞事的情態。


    薑月章看她片刻,卻是放下陶豬,對她伸出手。他神態裏流露出一點不自覺的居高臨下,用命令般的口氣說:“過來。”


    她靠過去,被他一把拉進懷裏,吻得她快要窒息。這個吻似乎格外凶狠,像是在發泄某種隱藏的、洶湧的、幽微的情緒。


    她嘴唇都快被親腫了,他才放開她。在她有些眩暈的視野裏,他的神情溫柔至極,與剛剛的吻截然不同。


    他捏了捏她的臉頰,說:“這便可以了。”


    裴沐抗議:“勿要捏我臉……”


    他微微地笑著,放開了手,又自然而然地將她牽起。


    裴沐止不住地笑。她歪頭看他,心中卻不經意滑過一個念頭:比較起來,剛才不經意中流露冷漠的樣子,似乎更合適他。


    “笑什麽?”他問。


    “沒什麽。”她頓了頓,有些促狹地衝他擠擠眼睛,“小藍豬和你很像。”


    他失笑,垂下眼,單手就將小藍豬係上腰間。紅繩的一頭在他腰腹間的金鏈上打了個結,紅金映襯很是好看,就是那圖案和那豬,看著有些太童稚可愛,與他格格不入。


    裴沐暗自搖頭:大概是她有點毛病。別人對她太好,她反而不適應,竟然覺得他還是冷一點更讓她習慣了。莫非,她其實更喜歡受虐?


    她戳了戳他腰間的小藍豬,又戳了戳他線條分明的腹肌,百無聊賴地問:“到妘家還有多久?”


    “快了,”他望向窗外,“他們就住在這霧山之中……”


    突然。


    哢噠哢噠哢噠——


    拉車的木馬發出了一陣關節卡住的聲音。


    隨之而來的是箭矢破空之聲。


    裴沐神色一凜。她想也不想,單手執劍,翻身就從車窗躍出,抬手就是一道劍氣破空——


    “啊喲!”


    山坡上,一個手執弓箭的少年慌慌張張躲避,一腳踏空,從石頭上摔了下去。


    另有一名青年女子悠然靠在旁邊樹幹上,手裏拿著一卷帛書,慢吞吞翻閱著。她口中還笑那少年:“叫你勿要挑釁,這不就吃虧了?給你個教訓,省得成天不知天高地厚。”


    少年從石頭底下爬出來,嘟嘟囔囔:“我……我又沒有敵意……”


    “碰上個心高氣傲的,誰管你有沒有敵意?說不得你小命就沒了。我總不能次次看著你。”女子訓完,又轉頭看向裴沐,麵上笑意加深。


    “好久不見。”她說。


    裴沐站在車外,一動不動。她手中的靈劍折射出明晃晃的陽光,照著她臉上雪白的一道。


    “……原來是你。”她喃喃說,“好久不見。”


    “阿沐,怎麽了?”


    她略略回頭,見薑月章就在她身邊。他什麽時候在這裏的?她竟沒注意。


    她目光上移,看見他也正抬頭往山上看。他微蹙著眉,似乎對剛才的襲擊很是不快;但在這冷淡之外,出現在他臉上的……是一種見到故人的熟稔之感。


    裴沐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她輕聲問:“你認識她?”


    正好,山上的少年也在問:“阿姐,你認識他們?”


    薑月章說:“那就是妘家這一代的守陵人,妘琦。”


    而山上的妘琦則說:“那冷冰冰的公子是薑月章,過去我們有過幾次書信往來。至於這位……”


    她注視著裴沐。


    裴沐也盯著她。


    妘琦笑得有些神秘:“這一位美貌的小公子,便是阿沐了。我當年認識她的時候,她一身狼狽地在雨中奔跑,像隻受驚的小兔子,真是可憐可愛,讓人想好好揉揉她的兔子耳朵。”


    少年嘴角一抽:“阿姐,你收斂一些……”


    薑月章詫異看來:“阿沐,你也認識妘琦?”


    裴沐暗中深吸一口氣,鎮定下來。她露出一點笑,是久違的那種懶洋洋的、滿不在乎的、瀟灑漂亮的笑容。


    “幾麵之緣,我不知道她是妘家的人。”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山上的妘琦,一本正經說,“不過,如果我身上有什麽惡劣習性,一定是跟她學的。若何時你看我不順眼,要怪,就怪她好了。”


    薑月章看上去越發狐疑了。


    妘琦卻大笑出聲。


    她從山坡上輕盈落下,親親熱熱地挽起裴沐的手,麵頰貼得離她很近,險些就要挨上去了。


    “小兔子長大啦。”她感慨說,“這般英俊又美貌,白玉精雕細琢似的美人,不若我嫁給你,天天對著也賞心悅目,阿沐,你說如何?”


    “……放開。”薑月章的麵色陰沉下去。


    妘琦卻抬手捧住裴沐的臉,深情款款:“小兔子,我救過你,現在是時候還我的救命之恩了。娶我……”


    她沒說完,薑月章已經忍無可忍出手。


    血煞氣勢洶洶,黑風吹低山林。陽光陡然暗下,四周一片安靜。


    青年將人拉在懷中,俊美的麵容浮現根根青筋,整個人露出陰沉扭曲的一麵。他將裴沐死死扣在懷裏,泛著紅光的眼睛盯著妘琦:“不準——動我的人。”


    “唔……”


    妘琦的眼神頗有深意。她悠悠道:“薑公子果然是已死之人。這般滔天怨氣、鬱鬱恨意,真是世所罕見。怨魂複仇之說,竟是真的。我一定要記在家族手劄裏。”


    ——阿姐,阿姐!我來保護你……


    少年大呼小叫地從山上衝下來。


    妘琦悄悄翻了個白眼,往背後彈出一道術法。她可憐的阿弟沒注意,“噗通”一下摔了個狗啃泥。


    “二位不遠千裏而來,找我有何事?”她收起帛書,又對裴沐飛來一個含情脈脈的眼神。


    裴沐感到腰部被人扣得更緊了。她有些懷疑,若非他們有求於妘琦,薑月章能當場翻臉。


    她本該高興的,可在妘琦那了然的注視下,她卻隻感到心髒繃緊,又像整個人給捆在懸崖邊的秋千上,隨著狂風飄來蕩去,沒個著落。


    不顧薑月章的不高興,她掙脫出來,走向妘琦。


    “琦姐,我……我們想,”她撐著笑臉,聲音很穩,“想請你幫個忙。”


    她望著妘琦的眼睛,用眼神懇求她:不要說出去。


    不要說出去——


    不要告訴薑月章,她就是申屠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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