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上午, 驕陽炎炎,萬裏藍天。


    高處長風烈烈,吹走流雲聚散。


    裴沐踩著劍,劍光如飛, 劃破長天, 留下徐徐雲氣迤邐。


    她身邊黑風似魅, 如影隨形。


    而在她腰間……


    裴沐保持微笑,鎮定地、一字一字地說:“琦姐, 你要勒死我了——”


    話音未落,腰間那雙手臂更加用力,簡直要把裴沐的腰生生勒細三分。


    妘琦站在她背後, 死死抱住她的腰,臉埋在她背上, 顫聲說:“我真的怕高啊……啊啊啊……你們這些修士, 為什麽一定要飛啊……啊啊啊……”


    她都抖成了一團。


    旁邊的黑風還時不時去撞她一下, 像是恨不得將她從裴沐的劍上撞下去。


    “薑月章, 你不要跟琦姐賭氣……”裴沐無奈又好笑,再去安慰妘琦,“烈山在上洛以東, 現在又不似古代, 可以身隨意動、倏忽萬裏之遙。若無傳送法陣, 又想趕路,便隻能禦空而行。”


    “我還以為……”妘琦虛弱地說,“你們會坐馬車……”


    “那太慢了。”黑風中, 傳出薑月章冰冷的聲音。


    他是怨魂複蘇,隻能存在九十九日。而今,距離他蘇醒, 已經過去了二月有餘,剩下的時間不到二十日。


    妘琦嗚咽幾聲,不顧黑風的阻撓,將裴沐抱得更緊。


    下方時而山脊起伏,時而原野千裏。強烈的陽光鋪陳在大地上,雲影在地麵飛速流動;越往東去,空中水汽愈濃,大地綠意越盛。人類的城鎮四下散落,荒野中偶見妖獸出沒。


    小半時辰後,他們開始降落。


    妘琦已經僵硬到抖不動了。不過,她還是勉強維持住了守陵人一係的尊嚴;尚未徹底落下,她便拿出了一隻小巧精致的黃銅羅盤。


    她先掐指測算大致方位,又對著羅盤凝神調整。


    等裴沐禦劍落下,妘琦又抓著她的手,示意她放在羅盤中心:“來,對準勾陳的位置……對,就是這樣。”


    裴沐側頭觀察環境。他們已經離開了陸地,此時正在一座海島上。不過,從這裏已然能瞧見陸地的輪廓。


    海麵風平浪靜,碧藍深邃,翻起白浪如碎玉,不時跳起幾條妖力纏繞的魚。


    她們在測定方位時,薑月章負手而立,陰風流散,為他查探四周。


    “……此處並無異常,不過,靈力的氣息略有一絲不對勁。”他忽地蹙眉,似被什麽東西輕輕紮了一下似的。


    “怎麽了?”裴沐立即問。


    “無事,不過……有一絲古怪的刺痛感。”薑月章抬手按了按額心,等他再放下手,蒼白的指尖赫然有一點暗色凝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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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


    “那應當是古時殘留下來的巫力。”妘琦抬起頭,隱隱有點幸災樂禍,“烈山封印多年,大祭司夫婦的力量還戀棧不去,那可是傳說中半人半神的力量,天然是怨魂一類的克星,哼哼……”


    “琦姐,”裴沐不忍心上人被嘲笑,趕緊打斷,“巫力與靈力還有區別?”


    “自然有。”妘琦看破了她的心思,撇了撇嘴,倒也不多說,“傳說中,盤古大神自混沌中生出,又劈開混沌,清氣上升是為天,濁氣下沉是為地。清濁二分,方有天地。不過,這是個緩慢的過程,至今,清氣與濁氣都還在人間混雜,並未全然區分。”


    “過去,殘留在人間的清氣更多,因此祭司們使用的巫力,其實更接近清氣。而我們使用的靈力,清濁則更加平衡。而薑公子麽……他乃是徹徹底底的濁氣凝結,豈不正好被巫力克製?”


    妘琦到底止不住那分幸災樂禍,微笑起來:“進去烈山後,可別走不了多遠,薑公子便化成灰啦。”


    薑月章瞥她一眼,神色冷冷,沒有半分動容。他隻拉起裴沐,淡淡道:“阿沐,離這女人遠些。似她這般實力低微,還不懂收斂之人,遲早落個慘淡收場。”


    他自己倒是忘了,他剛遇見裴沐時,她那笑眯眯又惡劣的勁兒,比之妘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裴沐就心想,琦姐說得不無道理。她幹咳兩聲,正色道:“阿薑別怕,我會保護你。”


    薑月章一愣,神色古怪起來:“阿薑……?”


    裴沐促狹地捅捅他:“不是很可愛麽?”


    薑月章沉默片刻,斷然拒絕:“不要。”


    裴沐眼睛一眨,去看他腰間那隻藍色的小陶豬:“也好,那我就給你的小陶豬起名,就叫‘阿薑’啦!”


    “……”


    薑月章盯著她,目光下移,到了她的那隻小陶豬上。


    “阿沐。”他盯著那隻豬,果斷地說出這個名字。


    雖然隻有兩個字,可其意昭然若揭。


    他們對視片刻。


    噗嗤一笑,裴沐笑出了聲,而且越笑越厲害:“薑月章,你好像小孩子啊!”


    而且是那種被人用泥巴團丟了一下,就一定要用同樣的方式報複回去的、很記仇的小孩子。


    薑月章:……


    他眉眼依舊冷淡,卻隱約滑過一絲懊惱。


    妘琦在一旁木著臉:“打情罵俏到此為止,好了,可以了。”


    她手一揮,羅盤便向著海上某個方位飛出。忽然,一股無形之力生出,將羅盤束縛於半空;緊接著,一道青綠色的光線投來,正沒入裴沐的掌心——那嵌了桃花的樹葉圖騰!


    薑月章本能地就要去阻撓,卻聽妘琦說:“別動!”


    片刻後,天上地下,忽然響起了一陣隆隆之聲。那聲音時遠時近、時高時低,令人想起無盡的空間、無涯的時間,想起亙古也想起未來。


    陽光似乎都暗了下去。


    轉瞬之間,一座身披重重草木的高山……出現在了海麵上。


    它半實半虛、縹緲無定,微微扭曲,如隔了騰騰水汽。


    “這就是……烈山……”


    一時間,三人都仰著頭,無言地看著這巍巍高山。


    妘琦喃喃道:“原來烈山長這模樣……好強的幽寂之感。傳說,自烈山隱世,大祭司與燕女的名姓也都被隱藏在了星空之中。他們的命軌無人能見,靈魂永不潰散。我有時會想,不知道他們是否也在輪回中煎熬……”


    她麵上有一絲狂熱。妘琦既然自願選擇了擔任守陵人,自然是因為對傳說、星空與命運格外沉迷。


    她平複下急促的呼吸,喘氣道:“這是通往烈山的入口。我靈力不足,羅盤撐不了多久。阿沐,你走前麵,你身上的信物會為你指出道路。”


    裴沐點點頭,拉起薑月章,自己走在了前麵。


    在她身後,那陰冷而俊麗的青年垂下眼睫,毫無血色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他神色沉沉不動,如迷霧結冰。


    海浪湧動,卻自有一層奇異的力量隔絕了空間。


    青綠色的幽光時隱時現,相互聯結;很快,一枚巨大的樹葉圖騰就在海麵鋪開,如一個指引,又如一次無聲的凝視。


    薑月章伸著手,抓著那人溫暖的指尖。他一直垂著眼,不去看她的背影。


    當他走過圖騰中心時,他看見了那朵細巧的桃花,而那桃花也像在柔柔地看著他、


    而後,他一腳踩上了虛幻的花影,漠然地走了過去。


    ……


    層層的光,像層層的浪。


    裴沐忍不住閉了閉眼。


    再次睜開時,她看見了……


    一枚悠悠飄蕩的樹葉,乘風而落,擦著她的鼻尖,又繼續往下落。


    裴沐伸出手,接住了樹葉。這是一片榆木的葉子,大半枯黃,中心留著一點綠。


    冷風卷過,掀起一陣幹燥的“沙沙”聲。四周寂寂,山道上堆滿落葉,簡陋的石子路殘缺不全,一副年久失修的樣子。


    路邊倒著幾句白骨,像鹿;在烈山巫力的浸潤下,這些白骨如玉似的閃閃發亮。


    “冬天……這是冬天的烈山?”裴沐抬起頭,看見遙遠的山頂。那裏有斷續的白色,像是積雪,也可能是凍結的泉河。


    她再四下看看,又試探著放出靈力,感應片刻,沉吟道:“周圍都是森林,沒有建築的痕跡……阿薑,你有發現麽?對了,這裏巫力更濃,你有沒有事?”


    薑月章頓了頓,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對她淡淡一笑。


    “無礙。”


    他也抬頭去望積雪的山頂,若有所思:“也許是因為托庇了信物之力,我並未感受到之前的壓力。”


    “那就好。”裴沐鬆了口氣,也忍不住回他個笑容。


    她正想上前去清理山道,但才抽手,就被他拉住。她回過頭,就見他走來她身邊,反過來帶著她去走了另一條路。


    “我們去山頂,這裏更近。”他邊走邊說,“根據古籍傳說,烈山山頂有星淵堂,是當年祭司們的集會之所。若大祭司在山中修建陵寢,根據古時的習慣,入口應當就在山頂。”


    “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裴沐驚訝,任由他領路。


    “……不知道。”


    “啊?”


    “我不知道為什麽我了解烈山,就像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想要了解。”他聲音本就有一絲飄忽的鬼氣,現在語氣略帶迷茫,就顯得更加飄忽,“似乎我有很重要的事物丟在了這裏,但那本是絕不能丟失的。”


    裴沐想了想,遲疑道:“或許是修士的靈覺,讓你冥冥之中預感到了這場生死劫。”


    說著,她突然眼睛一亮,語氣上揚:“阿薑,這麽說的話,你肯定能順利拿到烏木靈骨,重獲新生。你絕不能丟失的重要之物,一定就是你的人生了!”


    薑月章忽然停下腳步。他略回過頭,比常人更高一些的眉骨、鼻梁,在他雪白的臉上投下深刻的陰影。灰寂的長睫如山頂的烏雲,遮掩了獨屬於他的本色。


    “一定可以麽……”他沉默了,一副情緒不高的樣子。


    “裴沐。”


    他突然用力一握她的手,握得她手指微疼,然後又鬆開來,轉身正麵麵對她。他略彎下腰,雙手按著她的肩,表情有些僵硬,眼睛裏翻滾著無窮複雜的情緒——太複雜,所以她反而一樣都分辨不清。


    “裴沐,你希望我活過來?”他聲音裏似乎隱忍著什麽——什麽就要噴薄而出的情緒,“你果然希望我活過來?”


    他們離得很近。


    裴沐按住他的手,再將之拉下去。她攬住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嘴唇。在這個輕輕的、不帶任何欲念的、單純親近的吻裏,她溫柔地說:“你是有些近鄉情怯?別擔心,都走到這裏了,不會出意外的。無論我們之後會遇到什麽,我都會保護你。”


    他僵硬地站著,而後緩慢地擁住了她。他沒有回應這個吻,隻是闔上眼,像在仔細地感受什麽、整理什麽。


    “……好,我相信你。”他的聲音一點點軟化,溫柔的笑意也一點點漫出,可這聲音這樣輕,輕得太幽緲,好似下一刻他就要化為霧氣而去。


    忽然,他扣緊她的腰,撬開她的唇舌,深深地、近乎掠奪一樣地吻她,糾纏到激烈處,幾乎不容許她呼吸。


    “誰讓……”


    他在深吻中輕笑,溫柔至極地輕笑。


    “誰讓我實力不如你,便隻能如此了。”


    這歎息般的話語,終於似晨霧融化,消失無影。


    ……


    山道寂靜。


    不時有些動物骨骸,都被巫力蒸得化去,隻剩了最精華的部分被提煉而出。看上頭附著的妖力,想必這些動物生前也頗有實力。


    另外還有些破損的牛角麵具、散落蒙塵的寶石、快變得光禿禿的灰暗羽毛……


    “都是扶桑建立之前,部族祭司用的東西。”


    薑月章一路為她講解:“那時,祭司是唯一擁有力量的群體。他們不僅要擔負保護部族的責任,還要占星、觀命,為部族謀劃出路。”


    “占星……我連星宿都分不大清。”裴沐聽得津津有味,感歎說,“若我去當祭司,觀星時肯定會睡著。”


    一聲氣音。


    裴沐呆了呆,才發覺是薑月章笑了。


    他側過頭,明顯在忍笑。


    “你笑什麽?”她莫名有點不滿。


    “沒什麽。”他回過頭,霜雪冷淡的眉眼還有笑意的殘留,“就是覺得……若是阿沐,必然是如此了。”


    “我就是隨口一說,也不定我會很厲害呢?星海無盡,都在我掌控之中!”裴沐不服氣。


    “嗯,好,阿沐厲害。”他摸了摸她的頭,又去看她腰間的小豬,“就和小豬一樣厲害。”


    裴沐對他做了個鬼臉。


    他唇邊的笑意再次漾開。但不待這個笑意徹底出現,他忽然神情一冷,猛地別過頭,陷入了沉默。


    這沉默無疑是反常的,可裴沐並未注意。因為她沉溺在溫柔的心意、輕軟的甜蜜中,開心得像在雲端漫步。


    她正在心中,充滿喜悅地思索著自己的計劃:


    該等到什麽時候,再揭露自己的身份?現在……不,還是再等一等吧?到山頂的路還長,她還可以再看看他溫柔的樣子。


    還有,應該如何揭露身份?自己說出來,似乎有點太刻意了。要不然……假裝偷襲?裝成是敵人一直潛伏在他身邊,這樣很逼真……可是,對他來說是不是太過殘忍?


    有沒有什麽方法,可以叫他不要太傷心,又不會生出疑竇?


    裴沐思來想去,覺得這個不妥,那個也不妥,漸漸居然發起愁來。


    啊,要不然……


    ……有哪裏不對。


    裴沐忽然停了下來。


    薑月章走在她前麵一步,也停了下來。


    前麵視野忽然開闊,是靠近山頂處的一個石台。邊緣破碎、花紋模糊的圓形祭台靜靜佇立。


    在這古老的祭台上,殘存的強大巫力吹成了風,拂在薑月章身上,也拂在裴沐身上。


    他們都像僵硬了,成了兩尊石像。


    而後,薑月章鬆開了她的手。


    他一步步往前走,走上去,站在祭台之上。最後,他轉過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血煞匍匐在他腳邊,烈山之巔在他背後佇立。


    恍惚間,他靜默的身影與古時那些冷酷而神秘的祭司……重疊了。


    裴沐站得筆直,一動不動——還是不敢動?


    然後,她緩緩抬手,指尖顫了好幾下,才按在了左眼眼角。


    虛幻的冬日陽光照在她身上,照得她細膩白皙的肌膚如同透明。極黑的發與極黑的睫毛,襯著她烏黑清亮的眼睛。而在她指尖,那顆原本該如鮮血燃燒般的朱砂痣……


    已經不見了蹤影。


    那顆朱砂痣——那個一直掩蓋了她的身形、血脈的術法,被祭台上殘存的強大巫力一衝,竟然自行消解了。


    而一旦術法不在……關於她的最大的秘密,也就一瞬暴露無遺。


    “裴沐。”薑月章的聲音縹緲輕柔,卻在刹那間便收走了所有的溫情——所有的,幹幹淨淨、一點不剩。


    他漠然地看著她:“這是怎麽回事?”


    “我,我……”


    裴沐僵硬地站在原地,站在薑月章對麵,站在古老的烈山與古老的陽光中。


    陽光中——她烏黑的、微卷的秀發高束著,又蓬鬆地垂落下來;在紺色的貼身勁裝下,是修長的四肢、微微起伏的胸脯,還有纖細的腰身。


    任誰來看,都能看出這是一名男裝的女性。他們至多會認錯她的年齡,因為她纖秀單薄與十餘歲少女無異,肌膚白膩無瑕,容貌秀麗絕倫而又藏了一絲鋒銳凜然。


    隻是現在,她的鋒銳凜然搖搖欲墜,整個人像在風中顫抖的樹葉,飄飄蕩蕩不知該往何處去。


    她剛才分明還在仔仔細細地考慮,如何暴露自己的身份而不至於讓他生疑。可突然之間,當她所計劃的事情真正發生,她才發現自己大腦一片空白,像生了鏽、缺了口的劍,揮不動也刺不動,隻能可悲地僵在原地。


    “我,我是……”


    薑月章伸出手。


    他的掌心懸浮著一顆血球。其上無數血絲翻湧,而每一根都指向了她。


    血眼術——以申屠遐殘留的一點點血為依托,他可以輕易分辨申屠家的血脈。他能輕易知道,誰與申屠遐血脈相連、又在什麽程度上血脈相連。


    指向她的血絲越多,就說明她與申屠遐的血脈越近。


    “女人。”他托著血球,麵無表情,幽冷的聲音平靜無瀾,卻又令人從心底裏發涼。他就那麽盯著她,緩緩重複道:“女人,而且是申屠遐的至親。”


    “至親,還擁有不遜於申屠遐的力量。傳聞申屠嫡係都死絕了,那麽,你又是其中的哪一位?”


    他高高地站在那裏,冷得可怕,散發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氣息。


    薑月章看上去……就和他剛剛從墓中蘇醒時一樣。


    “我……”裴沐聲音幹澀,神情恍惚。


    她有些茫然地想:她該說什麽?


    對眼前的情形,她覺得自己理當有所準備——難道這不是她夢寐以求的情形?隻要她承認,一切之後的事就順理成章。她可以大笑,可以諷刺他太過好騙,可以出手假裝要殺他,最後卻被他殺死,將心頭血給他。


    她總算可以毫無破綻地將命還給他,她難道不該開心?


    可是,她卻覺得渾身發冷、頭腦一片木然。她像個毫無準備的、衣衫單薄的人,被猛一下從盛夏烈日中拉了出來,丟進風雪咆哮的萬裏冰原。


    她冷得簡直瑟瑟發抖。


    這蒼白的默然、發著抖的虛弱,無疑是一種無言的承認。


    而這種承認,也陡然加劇了薑月章的怒火。


    他倏然握緊了手,將那顆申屠血脈凝成的血球攥得死緊,直至它猛地破碎四散!唯有一滴血液在他指間掙紮——那是他用無數稀薄的申屠血脈提煉出的一滴精血。


    裴沐瞪大眼。她眼睜睜看著,薑月章露出嘲諷的冷笑,甩手便將那辛辛苦苦、費盡心思才凝成的精血扔了出去!


    血煞沸騰、陰風席卷,瞬間將那滴他原本小心保存的血液吞噬殆盡。


    這個舉動……讓裴沐明白了。


    她完全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薑月章原本說,要試試以這精血為引,引動烏木靈骨的藥力,從而令他複生。


    但現在,他自己毀了那精血。


    而沒了那精血,他若要複活,唯一的方法便是……


    裴沐眼中倏然有了淚,但她竭力忍住。一部分的她在喃喃自語,說這豈非很好?他決意要殺她了,這正是她所求的。


    可另一部分的她在軟弱地哭泣,傷心至極地、一遍遍地想:他恨她了,他恨她了,他恨得要殺她而後快了。


    她閉了閉眼,露出一點自嘲的微笑。


    她這個人,為什麽總是這樣不合時宜?當年在申屠家,人們教她殺人如麻,可她偏偏要哭鬧反抗;現在在這裏,需要她冷靜自持、從容自若,可她偏偏要傷心難過。


    像個軟弱愚蠢的小姑娘。啊,申屠遐說得對,她是個天真軟弱的蠢孩子,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裴沐……還是說,我該叫你申屠女公子?”


    薑月章冰冷輕柔的聲音喚醒了她。


    裴沐睜開眼。


    隔著不長的距離,隔著並不高的落差,她能望見他。


    可就是這不長、不高的距離,卻像無法跨越的天塹。她隻能看見他,卻不能走到他身邊。


    薑月章站在祭台上,負手而立。深灰色的碎發拂過他蒼白的額頭,掩著那隱隱重現的黑色咒術花紋。


    ——那個花紋,正是她的雙生姐姐犯下罪孽的證明。


    裴沐有些茫然地想,或許她就是為了還這沉重的債,今日才會站在這裏。因為太沉重,不可以將她一劍殺了了事,所以命運要讓她嚐一嚐這心痛難忍、卻又不得不忍的滋味。


    “我是……”她忽然頓住了。她想,說自己是申屠遙,有什麽意義?告訴他,她當年“背叛”了他一次,現在又不懷好意地潛伏在他身邊,背叛第二次?


    他會很難過吧。兩次都愛同一個人,兩次都愛錯了人。


    何必。


    “申屠……是,我的確出身申屠嫡係。”她試圖讓自己顯得冷靜、得意洋洋一些,可她失敗了,她根本是木然地站著,眼睛微紅、帶著哭腔地跟他說話。


    她還在費力地、茫然地想:嗯,現在她承認自己是申屠家的人了。然後呢?然後她該“暴露真麵目”,大笑說要和他搶烏木靈骨,不讓他複活。


    好……


    原本,她應該順水推舟地承認,再順水推舟地往下演。


    可她望著薑月章。她望著他身後沸騰的血煞,望著他冷酷異常的眼神,望著他那無邊無際的怨氣和憎恨——


    她突然就崩潰了。


    ……他會恨她。


    這個世界上對她最好的人,說過喜歡她、愛她,說等到他複活就和她成親,說會保護她的人……


    薑月章會恨她。


    就在這一瞬間,她才真正意識到這個事實,也就在這一瞬間……裴沐被這個事實擊垮了。


    她忽然忘記了一切。她忘記了理智,忘記了原本的計劃,忘記了那些冷靜和鎮定。她忍不住嗚咽起來。


    “薑月章,我、我沒有想要害你……”


    嗚咽很快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哭聲。裴沐拚命忍,卻忍不住,所以隻能狼狽地哭、狼狽地說著斷斷續續的辯解。


    “申屠遐確實是我姐姐,可是,可是……我對你是真心的。”那些不聽話的淚水洶湧而下,打濕了烈山荒蕪的地麵,“薑月章,對、對不起……我真的沒有想害你……”


    “你難道認不出我身上的咒術?你難道分辨不出,我是被哪一家的術士殺死又封印的?”


    他發出一聲不屑的嘲笑,譏諷道:“申屠女公子,告訴我,你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思,才會讓同你們有血海深仇的人……當你的情郎?”


    “你想必十分得意?我明明被迫當你的情郎,卻真的對你動心……對你溫柔體貼,關懷無微不至,對你唯命是從——何其荒謬,何其可笑!”


    “如此折辱我,如此——不愧是申屠家的人!你與申屠遐——簡直是如出一轍的惡毒!”


    陰冷的聲音,利箭般的指責。


    每一個字,都像鋒利的小刀,使勁戳在她心上。


    裴沐什麽話都說不出了,所有的辯白都被堵了回去。她隻能睜著朦朧的淚眼,努力想看清他的表情,卻隻能看見他身邊陰風肆虐,像極了永不消解的怨恨。


    與申屠遐一樣的惡毒……


    他就是……這樣看她的嗎?


    她呆呆地、呆呆地看著他。哪怕看不清楚,她也還是用全部的心神看著他。


    “那,”她感覺淚水不停地滑落,“那你想我怎麽樣呢……我,你不要恨我好不好,薑月章,你不要恨我,我會還你的,我真的會還你的……”


    “嗬,還我?你以為你能怎麽還我?你能讓我看重的人活過來?他們連屍骨都化成了灰。還是說……”


    他的聲音靜默下來。這靜默像毒蛇的靜默,是最後一擊之前的悄然蓄力。


    他的語氣也變得像毒蛇一樣,讓人格外害怕。


    “申屠女公子,”他的嘲諷清晰可辨,“還是說,你打算獻出自己的心頭血,讓我複活?”


    “我,我確實是這樣想的!”裴沐忍不住又嗚咽一聲,抬手擦掉擦不完的眼淚。她簡直是泣不成聲了。


    “我真的,真的是這樣想的……你相信我,我真的願意……”


    她忽地極其茫然。


    裴沐開始想:有什麽不對。不錯,有什麽不對。


    ——我若是薑月章,真是高興得手舞足蹈!論實力,我打不過你,自然殺不死你,可誰叫你對我迷戀得很、愧疚得很?這不,何須硬拚,隻消哄你幾日,你這傻子就乖乖自己去送死了!


    妘琦的聲音,清晰地在她耳邊回蕩。


    可是,怎麽會呢?


    裴沐更加茫然。她太茫然了,茫然到喃喃開口,問了一個無關的問題:“我對你是真心的。可是……薑月章,你告訴我,你對我又是不是真心呢?”


    她直勾勾地看著薑月章。或許是她的錯覺,可她覺得,薑月章的神色變了。他好像……不再那麽怨意滔天,不再那麽居高臨下,而是忽然地……像是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


    這個反應,讓她的心直直往深淵沉去。


    忽然地,裴沐一個激靈。她那被悲痛壓垮的神智,一瞬間像是蘇醒了大半。


    她開始回憶:薑月章和她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


    “一開始,的確是我逼著你做我三十天情郎。你不情願,但被我逼著做這做那。”她夢囈似地說,語氣遲鈍得像是鈍刀砍樹,僵硬又乏味。


    “然後在春平城,我們見到了辛秋君,之後我阻止你殺人,當時我其實就有點奇怪,你的反應有些太寬容了,和你表現出來的恨意並不相符。”她捂住額頭,一點點睜大眼,“啊,辛秋君,他見到了我。他的妻子是申屠琳的母親,我和申屠琳是有些像……”


    “……申屠琳?你和申屠琳像?”薑月章的神情忽地一動。緊接著,他猛地睜大眼,似乎終於明白了一件什麽事。


    但這個細微的舉動,已經不再能吸引裴沐的注意了。


    因為她已經徹底想通了。


    “春平城後,你就突然表現得很奇怪,到了三十天期限滿時,你就……是了,你就突然說要我。”她短促地笑了一聲,餘音卻仍然是茫然的,像是因為太過震驚,所以即便看穿了真相,也隻能茫然。


    “薑月章,你早就計劃好了,是不是?你實力不如我,所以要得到我的心頭血,就要采取這樣的方法,讓我主動給你。”她睜大了眼,卻是直直地望向了天空,像是在無聲地問一個為何如此。


    “你看透了我……從我說,我想要一個情郎開始,你就看穿我了,是不是?”她喃喃地說。眼淚忽然又冒了出來,一滴一滴地往外湧。


    “你在那天夜裏親了我,然後就一點點地改變了對待我的方式。”裴沐恍惚地說,“你真是狠,明明以為我是男子,還能……”


    她突然停下。


    裴沐抬起手,按住手腕。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出現在她臉上,讓她失語片刻後,突然笑了出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我忘了,我竟然忘了……藏身術法能改變外形,卻不能改變脈搏。你是高明的醫者,哪怕我已經用修為掩飾,你卻一定能從脈搏中摸出……是什麽時候?對了,在羅家車隊的時候。”


    裴沐用力掐住手腕。現在隻有疼痛能刺激她,能讓她繼續麻木地思考,繼續麻木地說下去。


    “原來,你從那麽早的時候就開始懷疑我了。”她捂住臉,慢慢蹲在地上。她想要大口地呼吸,卻又被自己給限製住了。她開始覺得頭暈,覺得喘不過氣,可這種窒息感反而讓她清醒。


    原來,所有這些痛苦和折磨……不是命運要她品嚐,而是薑月章精心設計了要她品嚐。


    他不僅是要她的命,更是要她這個仇人至親嚐嚐錐心之痛是什麽滋味。


    她抬起頭,任由淚水洶湧。


    那個人依舊高高地站在前方,身姿筆挺,似乎沒有任何動容。


    裴沐問:“薑月章,告訴我,你是真的……想讓我去死嗎?”


    “這一路上,所有的相處……所有你對我說的話,所有你表現出來的喜愛,所有的、所有的……”她咬牙咽下哽咽,“都是假的嗎?”


    她等了好久,真是像有一生那樣漫長。


    然後,她等到了回答。


    “……是。”他冷冷地說,“都是假的。我想讓你去死。申屠家的人,全部都該受盡折磨而死!”


    裴沐點點頭。她的心像是空了,胸口那裏一個大洞,已經什麽都感覺不到了。


    不是沒有察覺的……時間太短,他的轉變太突然,所有那些溫柔……太過溫柔、太過體貼,也就顯得生硬。


    她不是沒有察覺的。可是,所有片刻的疑惑,都被她遺忘了。她太想要他人的溫柔,太想要被愛,所以她自己忽略了那些不對勁的地方。


    所有的被騙,都是因為人心甘情願想要上當。因為想要去相信,相信那並不存在的事物真實存在,相信……即便是她這樣的人,也可以得到愛,所以才一廂情願地沉溺下去,而忘卻了所有危險的預兆。


    活該。是她活該。


    所有一切,咎由自取,都是活該。


    申屠遐如此,她也如此。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她輕輕地說。這微弱的、飄忽不定的聲音,令她一瞬間更像幽魂,而非活人。


    “薑月章,你知道我是申屠遙嗎?”她站起來,又因為頭暈而踉蹌一下,“你知道……醜八怪,你知道我是誰嗎?多年前,你曾經告訴我,無論如何你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


    淚水已經浸濕了她腳邊的一小塊地麵。


    “而現在,”她一步步朝他走近,直到她能清楚地看見他眼神裏的所有細節,“薑月章,你希望我去死了,是嗎?”


    他垂眼看著她。


    她多年以來唯一的心上人,冷漠地看著她。


    “……是。”


    他如此回答。


    那一絲細微的遲疑、猶豫,那潛藏太深的震驚和不知所措,全都被他深深隱藏,難以辨明。


    烈山之外。


    妘琦站在岸邊,伸手接住一隻木頭做的機關小鳥。


    “我的信?”她打開密封的帛書,“辛秋君的……嘖,不會又要麻煩我給他夫人測算壽命吧……嗯?申屠家的事?”


    “之前在春平城,見到了申屠琳……什麽申屠琳?阿沐那個死了的堂姐?”妘琦困惑地嘀咕,又繼續看,“她女扮男裝……那不就是阿沐嘛!嗯,然後薑月章找到他,詢問到了申屠琳的真實身份,似乎另有打算……”


    妘琦讀完了信。


    她捏著帛書,愣愣地想了半天,逐漸冒出了個匪夷所思的猜測。


    “不會吧……”她下意識拿出羅盤,卻又想起自己算不出那兩人的事。


    “薑月章……不會認錯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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