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月章曾經自信, 他是世界上最了解“何謂生”的人。


    生命為何物——他自幼學醫術、學術法,有記憶以來就與人體打交道。他見過無數死亡,又將更多人從瀕死之際拉回人間。


    因而,他必定是世上最明白如何讓生命存續下去的人。


    隨著年歲增長、見聞廣博, 他越來越確信這一點——他即便不是天下唯一的、最好的醫者, 也必定是最好的醫者之一。


    他出生和隱居的西南一帶, 氣候潮濕,山脈與河流縱橫, 人們被組合成大大小小的聚落,散布在各方,艱辛地生存著。


    這裏的居民比任何地方都知道自然的偉大、生存的艱難。


    他猜, 也是因為這,這裏的人們對於他這樣獨自生存、輕易就能越過天塹、隨手可以挽回一條生命的人……大約的確是會充滿敬畏。


    他聽過當地的傳聞, 說他生而知之, 是天神下凡、神人轉世。傳聞越傳越玄, 有模有樣的, 連他自己聽了都覺得十足陌生,便暗自發笑。


    但其實,他心裏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傲氣。


    他是被西南山脈中的靈獸養大的。無父無母, 不知道自己的來曆, 但從記事起他就明白, 養育他的靈獸敬畏他,四周的山川水澤也悄然為他提供一切便利。


    外界的信息總能自己傳到他耳邊,而古時流傳下來的典籍、術法、醫書, 則是他自幼擁有的玩具。


    他在天地之間自由長大,時時刻刻察覺到天地生靈對自己的敬畏,最後便養成了冷漠高傲、目下無塵的個性。


    他救人, 隻是因為他想救,也是因為他想回饋天地。冥冥之中,他知道天下生靈是這世界運轉的根本,而讓世界運轉——多少有些狂妄,但他知道這是他生來的職責。


    西南一帶對他還有個稱呼,說他是山鬼。騎豹而來,身披藤蘿,與天地山川同呼吸,在四季的風裏靜看輪回。


    假如不是他自己動了心意,接受了虞國少師的請求,走出了西南山脈、去往繁華中原,那麽後來的一切,或許都不會發生。


    隻是……連他自己也說不好,如果可以選擇,他更希望那一切是發生,還是不發生。


    虞國少師聽聞了他的名聲,跋涉萬裏、披荊斬棘,跪在他的屋子外苦苦哀求,求他去千陽城救那個先天不足、體弱多病的孫子。


    那一年他二十四歲,正好也對中原有些好奇,想知道天下有沒有比他更厲害的醫者、術士。


    他去了。


    少師的孫子患有一種挺有趣的疑難雜症——不錯,在他眼裏,所謂的怪病、絕症,都是“有趣”而已。他耐心地給那孩子針灸了幾日,將他從幽冥邊緣拉了回來,又留下調養的藥方,便打算離開少師府邸。


    公輸老頭——就是少師,不斷懇求,說希望他能停留在千陽城。那老頭給他許諾了不少,又說奉上豐厚酬金,又說幫他開醫館,還說給他引薦虞國國君。


    他對虞國國君沒有興趣,便拒絕了,但提出:“聽說申屠家的術士很厲害?”


    這個姓氏,竟然讓那據說是大人物的公輸少師哆嗦了一下,明顯猶豫起來。這反而讓他更好奇了。


    他懶得為難公輸老頭,便說:“也好,我在千陽待一段時間,總有機會見識一二。”


    他就這樣留了下來。


    在千陽城日子很平靜。起初他還有心思琢磨術士之間的比試,但很快,隨著他神醫名頭越傳越開,越來越多的病人湧了過來,他也就暫時沒了術士比試的心思。


    病人太多,他開始覺得有些為難、忙不過來,可十個病人裏總有一兩個有趣的,若讓他放棄問診,他也不大甘心。


    有一天,他拎著藥材,經過了某個街巷轉角,聽見有人在那裏曬著太陽、給一群閑人講古。


    那人講的是扶桑開國的曆史故事,講傳說中的燕女是如何善良勇敢、聰明機智,將天地間的神木分為萬萬千,叫天底下人人都有了玄妙的力量,又講燕女怎麽喜歡小孩子,怎麽去開設了天下第一個學館,有教無類,無私地教導所有孩子。


    那是他第一次這麽詳細地聽說燕女的故事。


    不知道怎麽地,他也聽住了。腦海中像能勾勒出一個朦朧的倩影,連她笑著抬頭的模樣似乎都異常生動。


    回去後的第二天,他就收養了附近一個流浪的孩子。


    接下來,他陸陸續續收養不同的孩子,有的機靈,有的不機靈,有的四肢健全,有的身帶缺陷。


    他就像找到了一個新的有趣遊戲,興致勃勃地玩了起來。


    不過,於他而言是興致勃勃,但許是因為他習慣冷淡待人、寡言少語,有時說話還挺刻薄,看在其他人眼裏,就覺得他是冷著臉、勉強自己去收/養孩子們。


    傳來傳去,就成了“薑神醫雖然看著冷淡可怕,但他寧願勉強自己,也不忍心孩子們流浪街頭,真是個大好人”。


    令他哭笑不得的是,接著他就多了個“仁心公子”的名頭。


    這世上有純粹為了有趣而做事的“仁心公子”嗎?薑月章自己也曾暗中忖度,要不要去澄清這個傳言,不過,當他發現一個好名聲能在中原給他帶來許多便利後,他立即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下來。


    他不是什麽好人,隻不過是為了自己的興趣、利益,才去做出種種事宜,隻不過恰恰這些事符合世人對“善”的期望,於是他就成了舉世無雙的大善人。


    中原人,就是這般板正、可笑,不過……也算有趣。


    後來,大約半年過後,申屠家的術士來過一次。那是申屠家的什麽什麽公子,雖然派頭十足,卻不是值得他費心記一記名字的人。


    那人誇了一通他忙碌的醫館,之後便請他過府為某個大人物診脈。


    他倒無所謂,便拎著藥箱去了。


    那裏應當是申屠家的某座別府,而那次診脈本身也隻是一次試探。他們先試探他作為醫者的實力,後來又折騰了幾次,來試探他作為術士的能力。


    這樣浪費了半年的時間,他們內部似乎才達成了一致,認為他是值得拉攏的人。


    薑月章真是快笑出聲了。那什麽什麽公子,實力不值一提,風骨更是沒有,也配來和他談拉攏、投靠?他隻是想瞧瞧申屠家的手段,卻不想與他們一道,為了無聊的名利地位而汲汲營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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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也配用他?


    這天底下——誰配用他?


    他一口回絕。


    後來想想,還是他在西南待得太久、做事太過順利,不自覺看輕天下人,也才會在之後中了某些人的詭計。


    申屠家畢竟傳承百年,家族中的神妙術法何其之多,而力量強悍者又怎會沒有?


    他見到的,不過是連嫡係也說不上的旁支血脈,與真正的嫡係相比,其力量、風姿,相差何止萬裏。


    於是第二年年末,在一個千陽城裏家家戶戶開始期待新春到來之時,他應公輸老頭的邀請,去赴了一局帶毒的空殼宴。


    申屠家主繼承人申屠遐,在宴上布下天羅地網,先發製人、用盡手段,叫他第一次嚐到了敗北的滋味。


    他甚至連申屠遐的長相都沒看清。


    等他醒來,就是無盡折磨。


    第一次敗北,敗得太過慘烈。他輸了自己的一切,連帶整個醫館裏信任他的人們。


    他過去並不覺得自己多麽在意旁人,但申屠家的舉動無異於將他所有驕傲都踩進泥裏。他以為自己天下第一,事實證明他不是;他以為自己有能力庇護所有人,就像當初在西南山川,他能輕鬆庇護一方,而命運告訴他,這不過是一場錯覺、一次大夢。


    錯覺總會破滅,夢的最後也總是狼藉一片。


    他被毒啞了嗓子,眼睛也刺得半盲,渾身上下都是酷刑留下的痕跡。他的力量仍然在,卻隻是徒勞地反複修補他的軀體,令他能夠去承擔更多折磨。


    他生平第一次體會到軟弱,寂靜無人之時也曾渴望死亡。劇烈的痛苦讓他生出絕望之心,但更多時候都讓他發狠要一萬倍地報複回去。


    他開始在骨頭上刻下符文。


    以自己的力量為刀,悄無聲息地、硬生生地在每一寸骨頭上刻下符文。


    這是能將人的靈魂困在軀體中的禁術,當他死亡之後,他就能擺脫生前遭受的一切禁錮,以亡者之軀、帶著無盡怒火和怨恨,向申屠家討回這筆債。


    申屠家折磨了他半年,最後一無所獲,便將奄奄一息的他丟進了深山老林。那裏也有申屠家的房子,住的人很少,似乎是用來懲罰家族中犯大錯的成員的。反正,他被丟進了那裏。


    他躺在潮濕老舊的木頭屋子裏,渾身髒汙與病痛,沒有水、沒有食物、沒有藥,連人聲也聽不見,隻能在每一次呼吸中,等待死亡的降臨。


    那不是人能夠承受住的煎熬。他發現,這樣無聲的、看似什麽也不做的折磨,竟然更甚於黑暗地牢中的酷刑。


    他隻在那裏躺了兩天,就覺得快要瘋了。


    然後……


    他就遇到了他的小姑娘。


    無論再過多少年,薑月章都能清晰地回憶起那個清晨。當他從似夢非夢的迷障中醒來,感到嘴唇清涼濕潤,他下意識舔了一下,發覺那是帶著一絲甜味的、幹淨的清水。


    “喂。”


    模糊至極的視線裏,有個人坐在他身邊,正細心地用清水為他濕潤嘴唇。


    “你醒了,要不要喝點水?”


    她的聲音清澈爽脆,帶著一點黃鸝似的稚嫩,又像秋日第一串漿果,在唇齒間咬破、感受著清甜滋潤的豐沛汁水。忽然地,她讓他想起西南,想起那裏的雨霧、植被、動物的奔跑,想起春花與秋實,還有夏日泠泠的泉水。


    他的心中乍然生出一點厭惡——對她還是對自己?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的確厭惡這個事實:一個出現在申屠家中的人,竟然能讓他想起對美好的回憶。


    申屠,美好……豈不可笑?


    他張開嘴,發出嘶啞難聽、如尖刀刮過粗糙板麵似的聲音:“你……是誰?”


    聲音難聽得讓他生氣。但為何生氣?不知道。


    她給他喂了一點水,而後是一點濃稠的蜂蜜——珍貴的蜂蜜。那種會讓人齁住嗓子的甜蜜是他討厭的,但在此時,這甜蜜顯得如此讓人珍惜與感動。


    他察覺了自己的信息,於是心裏那股陰鬱的厭惡之情變得更甚。


    “你是誰?”他閉上嘴,任由蜂蜜從嘴角流下。粘稠的液體粘在新舊的傷口上,如果吸引來螞蟻蚊蟲,就又是一場新的酷刑。


    但他竭力維持著自己的尊嚴,就像他還是那個孤高自許的西南醫者,不過抱著遊覽的心思來中原一看,誰也不能束縛他,更遑論讓他如此狼狽。


    “喂……你不要浪費啊。我拿到這些,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她有點不高興,用濕潤的帕子給他一點點擦拭蜜漿。她的聲音隨著情緒波動而起伏,像陽光下忽遠忽近的風,分明不大開心了,可動作卻分外輕柔。


    他心中警惕十足:這莫非是什麽新的懷柔手段?申屠家什麽都做得出來,這一家子就是天生惡毒的、卑鄙無恥的、下流至極的血脈。


    他不願意承認,他如此強烈的警惕和厭惡,隻是在刻意壓製內心的波動;那些波動如此細微,但他知道它們的存在。


    “你……不要裝了。”他用怪物似的聲音發出譏笑,“申屠……敗類……如何偽裝,我都能……嗅出你們腐敗的氣味……”


    她的動作停頓住了。


    可惜他近乎失明,看不見她的模樣,更看不清她的表情。


    “哦,好。”


    她的聲音一下平淡下去,變得單調乏味。他本該安心,但立即,他就發現,哪怕她的聲音陡然剝去了一切虛假的明媚、輕快,隻是她的聲音本身——依舊能讓他想起天地間彌漫的雨霧,還有清爽的風。


    他覺得懊惱,一時不想做聲。


    她被他拆穿,卻還在仔細地為他擦身。臉和脖頸上的蜂蜜漬擦完了,她換了一塊布,沉默地為他擦洗身體。


    饒是千瘡百孔、傷痕累累的身體,也能感覺出她用了一塊更柔軟的布。不論是血漬還是汙垢,她的動作都輕柔平穩,毫無遲疑。


    沉默如模糊的光影,緩緩流動。


    她開始給他上藥。


    終於,他再一次打破沉默:“你是誰?為什麽做這些,咳咳……”


    連咳嗽也會帶來撕裂傷口的痛苦。他怨恨地、自我厭惡地想。


    她在他喉嚨上按了一下,止住了無力的咳嗽。這種手法他也會,而且遠比她熟練。他暗想:她應當不是醫者。


    “我……隻是申屠家的一個小丫鬟。我發現了你,你現在這個樣子很慘,也很醜,我如果不管你,你很快就會死。”她的語氣很平,情緒淡得幾乎沒有,唯有聲音清越,像一張好琴被單調地撥響。


    “嗬……丫鬟……”多麽可笑的謊言,連一點心思也不肯費的謊言。


    他怨恨地笑出來:“我死了……不就是你們……所求的……”


    她將他扶起,讓他的頭靠在她臂彎裏,給他喂苦澀的液體。他嚐出了裏頭有止血生肌的藥,還有增補元氣的藥。都算好藥,不可能是一個小丫鬟能拿到的。


    她一勺一勺地給他喂藥。


    他狠狠地吞了下去,哪怕這是仇人的饋贈。他仍然想活下去,雖然他準備好了死後複仇的種種手段,但能活下去,當然就要活下去。


    吞得太狠,他竟然嗆住了。狼狽的咳嗽,將藥汁噴了滿身。


    狼狽得可笑。他何曾想過,自己會有如此弱小可悲的一天——都是拜申屠家所賜!


    “……滾!”他忽然暴怒起來,可連這暴怒也無力柔弱得可笑。他想大發雷霆,想用術法攪動風雲,想用劇毒折磨敵人、讓他們生不如死——


    但現在——但那時,他連動一動都艱難,連抬手都是奢望。


    她沉默地抱住他,任由他說著那些惡毒卻又絕望的詛咒。


    她聽著聽著,開始輕輕拍他的背。像一個抱著孩子的母親,或者抱著弟妹的姐姐。


    “……對不起。”她的語氣依舊缺乏情緒,可惟其如此,那點失落和難過才像泥地裏的珍珠,一眼便能發覺。


    “對不起,”她輕聲說,“我會更小心,不再讓你嗆住。”


    他忽然就不再能說話。所有惡毒的、怨恨的話語,都忽然消失,像是陰暗的冰塊,一瞬被陽光蒸發。


    良久,他不知不覺問:“你到底……是誰……”


    她遲疑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說:“一個小丫鬟而已。”


    剛才她這麽說的時候,他覺得異常不屑,可現在,他忽然久違地想要笑一下。


    他問:“你知道我……是誰麽……”


    她搖了搖頭——他看不見,但能從她肢體的牽動中感覺出這個動作。緊接著,她自己也想起來他看不見,便說:“你肯定和我一樣,也是申屠家的罪人,才會被丟到這個地方。”


    他有些意外,費力道:“你也是……罪人……?你犯了……什麽罪?”


    她輕輕笑了一聲,這個笑聲有點得意、有點促狹,令她在他心中的形象陡然年輕起來。他靠在她懷裏,還能感覺出一些骨骼的形狀,這時他忽然若有所思:原來她的年紀實在不大,至多十五歲。


    “我毀了自己的生育能力。”她有些得意地炫耀,“他們想讓我生孩子,我不要,幹脆就讓自己不能生。他們很生氣,打了我一頓,把我丟來這裏反思。”


    這情緒便一下生動起來,也讓他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個天真活潑的少女形象。其實她的聲音大體還是平靜的,舉止也穩重,還出現在申屠家裏,離“天真活潑”差得很遠——但很奇怪,就像他當初一下子就能勾勒出燕女的形象一樣,他也能即刻想出她的影子。


    他甚至本能地去瞧了她一眼,才想起來自己已經接近失明。他是看不見她的。


    他心中莫名有些失落,但一開口,卻是譏笑的一句:“違抗他們……還能存活……哪裏可能是個小丫鬟……”


    她不說話了。


    他突然有點懊惱,但自己又立即冷冷地想:申屠家的人,卑鄙惡毒的血脈,有什麽可在意的?


    半晌,她忽然開口:“醜八怪。”


    他愣了愣,忽然明白過來,陡然生出一種被羞辱的暴怒:“你說……咳咳咳……”


    她平靜地說:“你不告訴我你是誰,我就這麽叫你。好啦,醜八怪,你別生氣了,再氣下去,我瞧你都要把自己氣死了。”


    有時候,她說話實在是很氣人。後來他無數次領略到這一點,並能夠平和地、好笑地看待她的這點促狹,但在最開始,他著實是憤恨難當。


    所以,他就不肯說話了。


    她也不再吭聲,隻又給他喂了些流食,便走了。


    他躺在地上,望著模糊的天光,以為她不會再來。那股子怒火褪去,他嗅著空氣中殘存的藥香和蜜糖的甜香,漸漸有些出神。


    長久以來,身體上的痛苦第一次離他遠了一些,他重新回憶起吃飽穿暖、有人說話、幹淨的皮膚……回憶起這些曾以為無足輕重的細微感受。


    她不會回來——當他意識到這個事實時,他竟然有點恐慌。


    讓一個人一直漂浮在痛苦中,和將他短暫地撈上岸、再重新扔下去,究竟哪一個更痛苦?他更寧願選擇前者,更寧願今天發生的一切都是幻覺和妄想。


    但不久後,他也說不好過了多久,反正是寂靜的無數次呼吸,總之……她回來了。


    她抱來了幹淨的被褥,還帶來了繃帶、衣物。他還沒回過神,就被她抱起來,一聲不吭地開始脫身上的衣服。


    就憑她抱他時的輕鬆模樣,就能斷言她不是什麽小丫鬟——誰家讓小丫鬟多多修煉的?


    他太過震驚,以至於被她扒下了上衣,才記著阻止:“你……做什麽……!”


    “換衣服……?”她停下來,有點困惑。


    “你……一個小姑娘……”


    他生平頭一次臉紅,說不準整個耳朵和脖子都紅了。但在層疊的傷疤阻擋下,想必也看不出來。


    她等了一會兒,似乎在等他將話說完。可他說不出,她就繼續扒他衣服。


    很快,她就將他扒得幹幹淨淨,連褲子也沒放過。接著,她又一層層給他套上幹淨的衣物。


    他僵硬地被她抱在懷裏,忽然對人生產生了極大的懷疑——他該覺得羞憤的,是不是?但好像除了尷尬,還有被她看見殘破身軀的無奈,他沒有更多更激烈的情緒了。


    他腦海中模糊地有個念頭:若非拖著如此破敗的軀體,或許……


    或許什麽?不敢想。


    “哦……你在不好意思麽?”她都徹底做完了一切,才遲鈍地反應過來,又安慰他,“你身上的衣物原本也破破爛爛了,穿不穿都差不多的。”


    他半晌無言,開始懷疑這小姑娘是否天生有點呆,才被申屠家扔到這裏來。既然這麽呆,還被勒令生孩子,想必不會是申屠家的嫡脈。


    她又開始給他梳洗頭發。


    他隱約感覺到,她做這一切做得津津有味,有些像他麵對病人時的模樣。莫非她將他當成了一個什麽遊戲?說起來,他知道有些小姑娘喜歡玩娃娃,就喜歡給娃娃梳洗打扮、和娃娃說話。


    她也將他當成了個娃娃?他思忖著。


    “小姑娘,”他試著叫她,“你先前……為何要騙我?”


    “騙你?”


    “裝作……咳咳……那副天真無邪的蠢樣子……”他譏諷她,卻不覺露出一點笑意。


    她有點不高興——肯定是不高興了,不然她不會故意扯他頭發。


    “怎麽就蠢了?”她嘀咕了一句,有些不好意思,又十分疑惑,“我就是看人家似乎都這樣說話……普通人家的姑娘,不是這樣說話的麽?”


    他怔了怔:“你在……模仿普通人?”


    她沉默片刻,歎了口氣,意興闌珊:“是不像,算啦。”


    他心中有些想法在湧動,但那些想法——說不上想法,就是一些細碎的、有些混亂的感觸。等他回過神來,她已經鋪好了被褥,將他挪上去,接著,她自己在旁邊鋪了一床,也趴在了上麵。


    他一下忘記了自己的諸多念頭,有些詫異:“小姑娘……你要待在這裏?”


    她應當在點頭,腦袋將枕頭蹭出了細碎的響聲。


    “我不想一個人。”她坦然地說,“醜八怪,既然我救了你,你就要陪我。”


    他默然片刻:“這是……代價……?”


    他實在詫異:世上竟然有這般輕飄飄的代價?他陪她——竟然就這麽簡單?這究竟是誰的付出,誰的回報?


    但她誤會了他的驚訝,語氣變得悶悶的:“我不管你高不高興,反正,你就是要報答我。”


    ……真是個天真的、呆呆的、可愛的小姑娘。世上怎麽會有這樣可愛的姑娘——申屠家怎麽能有這樣可愛的姑娘?


    在他意識到之前,這個想法就冒了出來,像水塘麵上的荷葉,根本摁也摁不下去,固執地在他心上飄來飄去。


    過了很久,他才笑了一聲。


    “嗬,你這小姑娘……像個傻子……”


    她冷靜地回擊:“醜八怪!”


    但這一次,他一點都不生氣了。


    他開始跟他的小姑娘一起生活——是的,生活。在遇到她之前,他在申屠家的每一天都是苦苦煎熬,但遇到她之後,他重新找回了生活。


    他們彼此都有默契,不談論自己是誰,也不談論自己的過去,更不談論虛無縹緲的未來。他們隻談現在。


    她會給他講,現在是什麽時辰、天光是什麽樣,今天是個什麽天氣、雲多還是不多,窗外飛過的鳥長什麽樣,外頭新開了什麽花。


    連螞蟻搬家這樣的事,她都能講半天。


    她的用詞其實有些幹巴巴的,講來講去也就是那樣,像是根本不曾被仔細教導過文辭,但無論她說什麽,他都聽得很仔細,而且聽得津津有味。


    他告訴自己,這是因為他幾近失明、難以動彈,隻能靠她去感知世界。但每當他這麽冷漠地想著,又有一個聲音幽幽告訴他:不是這樣的。


    他就是喜歡聽她和自己說話。他喜歡她在他身邊,喜歡她清越的聲音說出語氣單調的詞句,喜歡她抱著他,細心地照料他。


    他喜歡她趴在他的不遠處,睡著時呼吸起伏,感覺離他很近,那麽近。


    他喜歡……


    他喜歡她。


    他每每都叫她“小姑娘”。起初是真的這樣叫,心裏也這樣叫,後來他隻是在麵上這樣叫她,心裏卻說:我的小姑娘。


    他的小姑娘,這是他的小姑娘。他想抱她,想撫摸她的頭發和脊背,想親吻她的臉頰和嘴唇,想要帶她走,想要讓她知道他本來不是這副孱弱醜陋的模樣。


    但這些終究都是癡念,是幻夢,是不能說出的狂妄自大之言。


    憑他現在的這樣,也敢肖想?


    隻有一天,當她在秋風裏烤魚,卻又挫敗地抱怨自己手藝難吃時,他忍不住說:“以後有機會……我來做。”


    她有些驚奇:“醜八怪,你做飯好吃麽?”


    他有些想笑,心想總是比她那條烤焦了的魚要好許多的。但他才堪堪笑出來,卻又想起,自己和她大約是不會有以後的。


    他沉默了。


    她一無所知,顧自烤好了魚,然後有點忸怩地過來,說她挑好了刺,可是味道不大好,問他要不要吃。


    他說:“好。”


    那烤魚果真十分難吃,是他這輩子吃過的最難吃的烤魚。但他認真地、細致地吃完了每一口魚肉,誇她:“還不錯。”


    她便開心起來:“我知道不好吃的。醜八怪,你人真好。”


    她總是“醜八怪”、“醜八怪”的這麽叫,就像他也總是叫她“小姑娘”,叫得久了,這兩個稱呼似乎就褪去了原本的色彩,成為了獨屬於他們彼此的、單純的符號。


    他本也習慣了被這麽叫,但那一次他突然就是不高興了。他有些急切地告訴她:“我……原本不是這樣……”


    她想了想,也像有點興趣似地:“那你原來什麽樣?啊……你別說話,讓我看看。”


    他近似失明,卻終究沒失明。他還能看見朦朧的光線,能看見她模糊的身影;他也還有感覺,能知道她捧起他的臉,在天光裏仔細察看;她一點點撫摸他的眉眼、唇鼻、輪廓,不放過任何一點細節。


    他的心跳越來越快。他突然害怕起來,怕她覺得他太醜、太不堪。他這副樣子,能讓她同情,卻是絕無可能叫一個姑娘喜愛的。


    過了很久,她終於開口了。


    “我大致能知道,你原來一定是很好看的。”她笑起來,“喂醜八怪,你眼睛真好看,眼尾還有一點上翹,像刀尖的一點……是從沒沾過血的那種刀。”


    她趕快補充了一句。


    他是個大半的瞎子,他瞎得連自己喜歡的姑娘的模樣都看不清。但那一刻,他眼前的世界陡然亮了。


    他甚至有些暈眩,而被這飛馳的暈眩驅動著,他忘記了一切顧慮,隻是盡最大的努力,去抓住她的手。


    她的手纖細但並不柔軟,手指有繭,肌膚溫暖。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


    “小姑娘,我想帶你走。”他不顧一切,徹底忘記了自己那些幽暗的心思、暗自的打算。狂熱的想法如藤蔓生長,像西南的叢林在雨後瘋狂擴張。


    她呆了:“可你的身體……”


    他抓住她,簡直像發瘋:“你照顧了我半年,我多少積攢了一些力量。我有秘術,隻要有人幫我,我就有把握帶你走。”


    他一定是瘋了。多少次他告誡自己,不要相信這裏的任何人;他熬過了多少酷刑,不曾給申屠家任何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忍耐了多久、籌謀了多久,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力量,他原本準備用在複仇上。


    但現在,他什麽都不顧了。如果他有哪怕一絲機會可以帶她走,他也會去做。


    她呆了呆,突然來捂他的嘴,緊張地低聲說:“你瘋啦,不要將這種事說出來!你,你就不怕我害你?”


    他盯著她,哪怕他看不見她。


    然後,他緩緩地……舔了一下她的掌心。


    她整個人劇烈地一抖:“你……”


    他有點惡劣地笑起來,費勁地抓住她的手,再努力地試著,想擁抱她。她僵硬地跪坐著,然後,在他屏息凝神的等待中,她慢慢放鬆,輕輕地……靠在了他懷裏。


    像一隻珍貴的蝴蝶,顫抖著落在他掌心。


    “我喜歡你。”


    他以為這句話是他說的,但他即刻反應過來,這低低的一句,是她在對他訴說。


    刹那之間,他感覺自己擁有了全世界。仇恨,恥辱,謀劃……這些都重要,也都還存在,但它們全都要讓位了。在他的人生裏,它們必須往後退,因為第一位的是他懷裏這個人,是他的小姑娘。


    他從來沒有想過……當他過去在西南山林中漠視天地時,他不曾遇見過什麽特別的存在;當他在千陽城中穿行,被人誇為“仁心公子”時,他也並無特別的感受。


    但是在他人生的最低穀,他最不堪、最無力、絕望地陷在髒汙的泥淖之中時,有個人努力將他拉起來,還對著他這副醜陋的樣子,溫柔地說喜歡他。


    他歡喜極了,歡喜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他隻能拖著難聽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對她承諾,等他們離開,他一定能設法讓自己複原。他一定能讓她看見自己原本的樣子,一定能讓她過上很好的生活。他會讓她遠遠地離開申屠家的腐朽深淵,帶她去真正體驗普通人的生活,他們還會遊曆天下山川,一起走過所有美麗的地方……


    那是他曾偷偷幻想過的場景,是他以為的妄想。他不知道自己竟然真的能得到她的應許,而當她一旦點頭,他就徹底變成了個瘋狂的傻子,情願為了那個未來付出一切。


    他將所有東西交給她,告訴她應該怎麽辦,並和她約好,十二個時辰之後,待她布置好一切,她就來找他,他們會一起走。


    他在寂靜之中等待,一時是溫柔的喜悅,一時又擔憂她是否會遇到危險。


    然而,等來等去,他最後等來的卻是申屠遐。


    在那座寂靜的山林房屋中,申屠遐冷笑著,毫不留情地揭露了他的計劃,又嘲笑他癡心妄想。


    “阿遙是我的妹妹,雙生的親妹妹!她那個人,確實擅長讓人卸下防備,是不是?你的秘術我們都拿到了,多謝你了,薑神醫。”


    那一刻,他如墜冰窖。


    來不及求證,來不及質問,甚至來不及太多地去心痛,他便被釘入沉重的棺木,以血玉封印,受咒殺而亡。


    阿遙,阿遙,申屠遙……


    他的小姑娘真的背叛他了?為什麽他沒有在申屠遐身邊看見她?她究竟是愧悔而不敢麵對他,還是說她其實已經先一步被申屠遐抓住並殺死,又被利用來折磨他?


    不知道,無法知道。


    當他再一次睜眼,已經是以亡者和怨魂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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