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沐。”


    “……”


    “阿沐。”


    “……”


    “阿沐, 我們去哪兒?”


    “……修士同盟。”


    ……


    光從上方漏下。


    絲絲縷縷的光,如絲絲縷縷的銀色泉水,無聲地濺落在空闊的地麵。


    薑月章睜開眼,才堪堪擺脫傳送陣法刺眼的光芒, 就看見了這一幕。


    這裏是一片空曠的……原野?


    他環顧四周。


    的確是一片原野。


    雖然不清楚具體傳送方位, 但薑月章能認出, 剛才裴沐開啟了一個遠距離傳送陣,而且消耗了整整九顆上品靈石。


    在上品靈石被開采得益發匱乏的現在, 九顆上品靈石可謂奢侈。


    這一次傳送,距離不會少於五千裏。


    從永康城出去的五千裏……不是在西邊昆侖山脈,就是在東邊茫茫海上。


    薑月章沉吟片刻:“這裏是昆侖?”


    “你倒是機靈。對, 這裏是昆侖山深處。”


    山脈的深處是平原,這件事實在古怪。


    但如果是傳說中的神山昆侖, 似乎一切又顯得尋常起來。


    他一邊思考, 一邊又望著走在他前方的人。


    裴沐走在他前方, 烏黑長發高束, 微卷發梢在纖腰背後擺來擺去。


    薑月章被那一把秀發晃得心癢。


    他快走了兩步,伸手去牽她的手。


    但裴沐一巴掌拍開了他。


    他並不意外,但熟練地放低聲音, 隱忍說:“阿沐。”


    “少來。”


    她警告地橫來一眼:“你不會以為今晚的事就算結束了吧?”


    薑月章微不可察地蹙眉。他盯著她, 發覺她臉上的警告之意是真的。


    ——她十分看重今晚的事。


    頓時, 他心裏有某種焦躁的情緒,像無數泡沫一樣湧上來。這情緒浮在他眼中,展露一瞬, 令他鋒利的眉峰動了動,也凝聚出一點陰沉之色。


    這陰沉並非對她,而更接近於一種懊惱;他在懊惱今夜不夠謹慎, 到底被她發現。


    但他要保持冷靜。


    薑月章考慮著對策,縱然他已經考慮了一路。


    相處了這麽多年,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即便不能朝夕相對,但有時和一個人共事、看她做出無數決策,這比日夜相處更能折射出她的靈魂。


    ——再也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禦座上的這個人會喜歡什麽樣的人、會欣賞怎樣的靈魂。


    所以,他壓抑了心中的情緒,如過去多年裏每一次所做的。


    “……我知道,但是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樣做。”


    攝政王略垂下頭,令目光和影子重合,也讓表情的細節隱沒在夜色中。


    他壓抑地歎了口氣,語氣沉沉,說出計劃好的語言:“如果有其他選擇,我也不願意犧牲無辜的人。但是,如果告訴我,我可以選擇犧牲一個無辜的陌生人,去換來你的壽命,我真的……阿沐,我不能抵抗這種誘惑。”


    這是實話。


    隻有“不願意”是假話。


    他的心中不存在任何猶豫,唯一顧慮的隻有她的態度。


    她似乎猶豫了一下,終究卻隻是搖搖頭,加快步伐朝前走去。


    薑月章不覺將嘴唇緊抿一線。她仍然沒有原諒他,他知道。


    攝政王暗忖:他今夜殺的人都是死有餘辜麽?應該是。那對父子他還特意保護起來了。那些不言不語的下人他也沒殺。真正無辜的人沒有死去,所以阿沐生他氣,應該也不會太久。


    “別想了。”


    突然,她的聲音再度響起,回蕩在夜風和星光之間。


    “薑月章,你說話總是半真半假。很多時候我也不跟你計較,反正隻要你按計劃行事,多的我也懶得管。但這次?不行。你太過了。”


    她沒有回頭:“我知道,你一直想弄明白我和修士同盟究竟是什麽關係。你是不是覺得,他們是大燕皇室的背後支持者?今晚你行事如果順利,固然很好,但如果我帶人前來,你正好將自己發瘋的樣子展現在他們麵前,他們自然不會支持一個瘋子上台。你的目的其實也達到了。”


    攝政王聽著,麵色不變,眉心卻跳了跳。


    片刻後,他到底禁不住問:“難道不是?”


    修士同盟——這個神秘強大、仿佛無所不能的組織,他們發明了無數成果,推動大燕帝國蒸蒸日上,世人將他們傳得神乎其神。


    如果不是他們支持,江河日下的皇權憑什麽去命令那群強大的修士?總不能憑個不當飯吃的名頭。


    在薑月章的記憶中,從先太後的時代開始,修士同盟就與大燕皇室關係密切。


    而且是遠遠超過契約的密切。


    可以說,他們為皇帝行事提供了絕大多數支持,包括武器、資金流轉、技術的秘密交易等。


    裴沐控製的天瓊院,以及所設下的給佘家的陷阱,都是修士同盟全力支持的結果。


    薑月章很久以前就猜,修士同盟應當是利用皇權、幹涉朝政,以繞過當年契約的桎梏。


    她猜他心思猜得不錯。今夜的結果,好壞於他都有利。


    但這種雙贏,前提往往是“一切正如當事人所料”。


    現在她直白地點出了他的目的,不免給人以橫生波瀾的不好預感。


    “難道不是?”他又問了一次,眼睛眯起又睜開,像大貓的一次審視。


    “當然不是。”


    在空曠的、落滿星光的原野上,她張開了雙臂。


    修長纖細的手臂,與孱弱無緣,隻帶著奇異的力量感。


    也確實有一股輕靈的、淡藍色的力量,從她手中往四周延伸。


    薑月章疑惑了一刹那,緊接著,他就訝異地睜大了眼。


    他望著周圍,震驚的模樣像個初次看見天地廣闊的孩童。


    他忽然發現,原來這片看似空曠的原野其實並不空曠。在群星璀璨的夜幕下,分明有許多石像佇立此處。


    ……石像?


    薑月章定睛看去。


    其實更準確地描述,形容那些東西是大大小小的石塊似乎更合適。


    但不知怎麽地,他就是知道,那都是被漫長歲月磨損了的石像。


    此刻,它們都被點亮了。輕盈的藍色光芒,從石頭的孔隙中透出;一縷接一縷,一線接一線,無數光束交織在一起,令這片原野成了雜亂而巨大的棋盤。


    他和裴沐,就行走在這巨大的“棋盤”之中。


    而除了這些石頭之外,這裏空無一人。


    除了他們,這裏空無一人。


    “修士同盟……和你想象的並不相同。”


    她的聲音像在四麵八方回蕩,像是也被那藍色的光束一切傳遞。


    “曾經,它的確是一個繁榮的組織,成員最多的時候有近十萬人。但隨著這個國家越來越繁榮,無數地主豪商湧現。他們為了發展自己的技術,本能地去拉攏修士同盟的成員。”


    “由於當初皇室與同盟的契約約定,修士同盟的成員以及三代血親不許參政,漸漸地,很多成員都對這條規定感到不滿,推出了同盟。同時,權貴出身的修士也被這條限製擋在了門外。”


    “此消彼長,百餘年過去……”


    裴沐在講述的時候,他們已經走到了深處的某個地方。這裏的石頭排列似乎暗合了某種陣法。


    她站在陣法前,仰頭望去,聲音停下。


    薑月章不覺追問:“百餘年過去?”


    石像緩緩移開,露出一條路。她也放下手臂。


    瑩藍色的光暗了下去。但它們沒有消失,隻是變成某種微光,盈盈地浮在四周。


    這樣一來,天上有許多星星,地麵也像有許多星星。在天地的星光中央,就站著他們兩個人。


    以及出現在前方的幾間怪模怪樣的屋子。它們是白色的三層建築,材料像是石頭卻又很不一樣,外觀線條簡潔。


    有點怪,卻說不上難看。


    “看。”


    她指了指那幾間屋子,聲音裏帶了點笑。


    “現如今,聲名赫赫的修士同盟隻剩這麽點人了。”


    這幾間屋子裏……能住多少人?


    薑月章將信將疑,正想說話。


    這時,一個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從屋子裏傳出。


    “什麽‘這麽點人’?我們內門好幾百人,隻不過不能天天守在這裏而已!不然,你今天帶出去的是什麽人?”


    不等他們回答,另一道年輕一些、同樣精神高昂的女聲傳來出來:“幾百人很多麽?就會嘴強!阿沐,你帶出去的弟子去哪兒了,是不是起了玩心,貪玩去了?”


    裴沐笑道:“什麽玩?您又開玩笑。今夜死了一批原本不該今夜死的人,總要有人去善後。我身邊這位罪魁禍首,等會兒也得挨一槍,裝作被襲擊的樣子。”


    那女聲哼了一聲,不快之意溢於言表:“哦,這就是你那皇叔?年紀輕輕,本事不大,野心還不小。出了事,不是還要阿沐來給你收拾爛攤子?”


    “……我讓阿沐操心,是我不好。”攝政王淡淡應道,“但這與前輩何幹?”


    屋子裏的人似乎沒料到他承認得這麽爽快,態度又這麽不遜,一時陷入沉寂。


    片刻後,他們轉去和裴沐說話。


    “小皇帝,這就是你看好的繼承人?”


    “我們已經接到傳書,他並非善類。”


    “國家交給他,你能放心?”


    修士同盟的前輩一針見血指出了問題。


    裴沐略帶警告地看了薑月章一眼。


    她知道,他還沒放棄那個心思:讓修士同盟對他產生疑慮,從而放棄將執政官的位置交給他。


    她這位皇叔,麵上不彰不顯,內裏卻從來執著得可怕。


    她搖搖頭。


    “有了今夜之事,我自然不能放心。”她對屋中人坦言,“所以,我帶他來此處,求兩位前輩幫忙。”


    “……哦?”


    屋中人有些意外。


    薑月章同樣如此。


    四周盈光起伏,如水波,也像一次輕柔的呼吸。


    這光映在薑月章眼裏,也映出裴沐的影子,還有一絲不確定的情緒。


    裴沐則十分安然。


    她沒有理他,隻繼續道:“這個人威脅我說,如果我死了,他就要讓今夜之事重複發生。我思來想去,發現我既不能將國家交給其他人,也不能將國家未來寄望於這個人的良心——還不知道他有沒有這個。”


    “所以,既然這個人想要犧牲別人來讓我活下去,我想,何妨讓他自己去當那個被犧牲的?”


    裴沐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將屋中兩個人震得齊齊“啊”了一聲。


    倒是薑月章,怔了怔之後,竟然眼睛一亮,微微一笑:“原來你要殺我?我還當你不願意傷我。不錯,這也可行。”


    他半點不情願也沒有,相反卻顯得歡欣鼓舞。


    裴沐不看他,話鋒一轉:“但是,要我眼睜睜犧牲他,我也做不到。我想,我還是很愛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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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我來求問前輩,修士同盟多年來的積累浩如煙海,有沒有什麽法子,能把他的命分我一半,我們一起活下去?”


    她說得十分坦然。


    薑月章卻在這短短幾句話間心潮起伏。“……你願意跟我一起活?”他喃喃問道。


    裴沐反問:“你不願意?”


    一句話問得攝政王略有慌亂:“不,我,我隻是……”


    薑月章怔怔想,他隻是,他想……她說她愛他。


    愛。


    這個字……她此前從未講過。


    她還說“我們一起活下去”。


    過去那麽多年,他以為她討厭自己。即便在一起了——他們在一起了罷?——他也隻以為,她隻是普普通通地喜歡他。


    千頭萬緒縈繞心間,匯成一句:“阿沐,你再說一遍。”


    他輕聲說,不覺帶點祈求:“你再說一遍,好不好?”


    “……正事要緊。”


    她板著臉。


    他等了一會兒,什麽都沒等來,不由失望。


    但就在這時,她說:“不過是說你要分一半命給我,我們一起活,這有什麽值得高興的?”


    攝政王卻刹那微微笑起來。


    他感到心髒像是同時被檸檬和蜜糖浸泡,又酸又甜;又像寒冰過境後陡然迎來盛夏,那種極致的冷熱,帶來的是另一種疼痛感——狂熱的歡喜所帶來的疼痛。


    “……前輩,”他忽然開口,對屋中的人說,“假如有共生的法術,還望前輩不吝賜教,無論需要什麽代價,都由我來承擔。但假如沒有,我願意將這一身靈力洗練為靈晶,作她的良藥。”


    足夠了。他心滿意足,忽然之間,什麽結果他都能接受了。


    “不知前輩都需要些什麽?”


    天地寂然,屋中也寂然。


    這好似是一個極為困難的問題,難住了天地,也難住了夜風。


    裴沐卻臉色一沉,橫來一眼:“薑月章,誰準你說話的?閉嘴,聽我說。”


    她自認凶狠,卻見攝政王眸中含情帶笑,令她一句氣勢十足的話宛如尖刀戳進棉花。


    ……軟綿綿得讓人不快。


    裴沐幹脆不去看他,一板一眼:“煩請前輩不吝賜教,至於這混賬的話,不聽也罷。”


    屋子安靜片刻,有人推門而出。


    那是兩名老人,一男一女。


    男頭發花白,胡子剃得幹幹淨淨,露出滿臉慈祥的皺紋,和他聲音的年紀相符;女的看著卻比她的聲音年輕,鶴發童顏,肌膚白皙光潔。


    兩人仔細打量一番薑月章。


    裴沐趁機給薑月章介紹:“這二位是當代修士同盟的首領,玉冰修玉真人,還有趙潛升趙真人。”


    “就是一個打鐵的,一個玩兒泥巴的。”玉冰修爽快一笑,伸手拍了一下身邊的老頭兒,“我打鐵,他玩泥巴。”


    趙潛升無奈地晃晃腦袋,說:“這世上,不存在共享一半靈力或生命的法術。雖然曆史中偶有記載,但這麽多年,天地靈氣逐漸衰退,許多玄妙的法術要麽失傳、要麽不能再用,其中就包括分享生命的秘術。”


    裴沐問:“憑您二位的學識,也不能研究出來?”


    “我們都不擅長魂體二道,隻是略有涉獵。”玉冰修搖頭,“隻不過……”


    “不過?”


    “你們的情況不太一樣。”女人若有所思,目光在二人之間流轉,“你們兩人之間還有別的聯係。”


    裴沐想了想,坦然道:“我們是情侶。”


    玉冰修心想,我倒是也看出來了,這所謂“皇叔”可真是個禽獸。


    兩位老人對視一眼。玉冰修率先問:“我看你皇叔好像有別的話說。”


    裴沐一聽,立即扭頭,果然見薑月章摁著右邊胸膛,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她立刻惱了,質問:“你又瞞著我什麽?”


    攝政王:……


    “……什麽‘又’?我如何瞞你多少?左不過佘家那老工廠一件事。”他分辯道。


    裴沐冷笑:“哦,還不夠多?還覺得不夠嚴重?你還要如何,更欠揍麽?”


    攝政王:……


    “我錯了。”他乖乖道歉。


    可他唇邊笑意未絕,仍是一副深情又薄情的冷酷模樣。


    這人這輩子怕是都學不會心裏有別人了。裴沐再皺眉,不想與他多話:“薑月章,你有話就直說。”


    他笑笑,才說:“你記不記得我在天瓊院認出你,你問我怎麽認出你的?當時你碰了我的肩。”


    裴沐問:“所以?”


    “所以我就認出你了。”他淡淡道,“自從我們……我一碰到你的身體,心口就會隱約一痛。你心口有個紅色胎記,是不是?我右邊心口,還有對應的背上的位置,也各有一個紅印。”


    ……這是個什麽原理?


    裴沐還在不解,玉冰修卻已經一拍手。


    “那就難怪了。喂,你小子。”


    她指了指薑月章,命令道:“去把阿沐抱著。趙小子,去屋子裏把我的木劍拿出來。”


    後一句話是對趙潛升說的。他看上去比玉冰修老很多,卻被稱為“小子”,還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


    ……抱著?


    裴沐尚且一愣,薑月章已經很敏捷地完成了這個指令。


    他原本就站在她身邊,手臂一攬,就將她按在懷裏,進而整個舉起來。


    淡淡的、似有若無的草木香氣籠罩了她。裴沐感覺自己像是被一棵樹擁抱,草木香氣清冽卻也透著暖意。


    她猶豫了一會兒,到底決定給玉冰修一個麵子,不去推開他。


    “放我下來。”她說。


    攝政王一臉嚴肅:“這是按前輩的指示做事。”


    ……是嗎?需要抱起來嗎?


    裴沐回頭看玉冰修,用眼神表達疑問。


    玉冰修看得好笑,說:“放下人家,普通抱著就行……對,少整那些花花心思,你們這些年輕男人……嘖。”


    攝政王這才照做,還有些不情不願。


    正好,趙潛升也將木劍拿出來了。


    玉冰修接過來,走到兩人身邊。她先是站在薑月章背後,又慢悠悠繞到裴沐背後,然後——


    一刺!


    刹那之間,她手中木劍如電光射出,猛地往裴沐後心而去!


    不過是一把木劍——


    竟然隻是一把木劍。


    卻有風雷激蕩、電閃雷鳴,赫赫如不可擋!


    這是大修士的淩厲一擊,滿含淩厲殺意。


    “——你!”


    攝政王瞳孔緊縮,想也不想,翻身擋在裴沐麵前。


    而裴沐……


    她全程保持平靜,最多不過偏了偏頭,去看那劍光軌跡。


    “不要激動。”她抽不出手,幹脆拿額頭碰了碰麵前緊張不已的人,語氣帶了幾分安撫,“玉真人沒有惡意。”


    薑月章卻仍緊繃著,也喘息著。


    他眼中怒火升騰,蒼白的麵頰因為激動而染上緋色。聽了裴沐的話,他深吸一口氣,手裏按住她不動,自己緩緩側頭。


    “這是何意?”他壓抑著聲音。


    玉真人手裏拎著劍,一臉不懷好意的笑:“嘿嘿。”


    趙潛升站在她斜後方,替她解釋:“師姐喜歡作弄人……尤其對她看不順眼的人。”


    他補充了後一句。


    玉冰修這才無趣地聳聳肩,丟了木劍。她表麵閑適,其實也是喘氣不停,顯然剛剛那一擊消耗了她不少精力。


    “……老了。”她搖搖頭,咳了兩聲,“叫你這個討人厭的年輕人知道,你們之間的聯係從何而來。明白了嗎?”


    她指了指薑月章的背心。


    這是她剛剛瞄準的位置。


    攝政王還是盯著她,陰沉沉的,似乎並不打算輕易放過這一茬。


    裴沐掙脫他的禁錮,又摁住他的肩,不讓他衝動。同時,她自己比劃了一下,有些驚訝地問:“玉真人是說,我們的胎記是……”


    “不錯,那是劍傷。”


    玉冰修對她一笑;“就像剛才這樣,我一劍刺下去,劍身貫穿這小子的心口,堪堪在你心口點上一點。”


    “無稽之談。”


    “可我們不曾受過這樣的劍傷。”


    兩人異口同聲。


    玉冰修好笑道:“誰說現在了?前世,魂魄轉世,沒聽過?有些厲害的魂魄,能將死前最深刻的記憶帶來輪回,化為今生的記號……”


    她突然閉口不言。


    她師弟走上來,握住她的手腕,為她渡來靈氣,又低聲說:“師姐,你也不看看自己多大的人,還這麽任性。”


    他又對攝政王淡淡點頭:“師姐的意思是說,你們前世是很強大的修士,魂魄之力也極其強大,遠非尋常人可比。因此,你二人身上的記號應是前世遭受的劍傷。”


    “前世?真有前世輪回一說?”裴沐喃喃訝異,又問,“前輩是說,他是為我擋劍而死?”


    “……不止。”玉冰修又掩唇咳了一陣,“你們的魂魄之間還另有奇異聯係,好似一體雙生的命格。而既然你們聯係如此密切,我想,還真能試試將這小子的命分你一半。唯一的問題是……”


    她語帶深意:“你們誰若遭遇不幸,另一人也活不了太久。”


    “好。”


    這一聲來得太快,也就顯得太突然。


    裴沐怔了怔。


    卻見薑月章上前兩步,抬手解開係到喉嚨口的兩顆紐扣:“要做什麽,現在就開始。快一些,我還得趕著挨一槍……”


    他回頭看裴沐一眼,麵上又有笑意微漾:“好去別人麵前做戲。”


    他答應得這麽爽快,裴沐心裏有點說不出的感覺。分明是她自己的提議,現在也真有方法了,她卻隻能沉默半晌,低低說一句:“你知道就好……本來就是你惹出的麻煩。”


    他含笑:“嗯,是我惹出的麻煩。”


    裴沐抿唇。


    片刻後,她走上前去,用力擁抱他。她貼在他耳邊,低聲說:“皇叔,雖然你這個人冷心冷情、陽奉陰違、自以為是、心思深沉不定……但念在你終究是為我考慮的份上,大不了,你做的孽我也分一半吧。”


    不去看他反應,她扭頭對兩位修士同盟的前輩說:“還請前輩盡快開始。”


    薑月章沒說什麽,隻輕輕摟了一下她,這才放開。


    玉冰修見他們如此,神色有些複雜。她揮揮手,示意師弟上前:“你來吧。”


    趙潛升點頭上前。


    忽然,他懷裏出現了一隻花瓶。這是一隻纏枝青蓮大花瓶,器型優雅修長,繪筆靈動活潑,很是漂亮。


    一把小刀在他指間閃爍寒光。


    “別動。”他對薑月章說。


    與此同時,那抹寒光飛快一閃,就往薑月章心口刺去;後者身軀一動,似乎本能想躲,卻硬生生控製住。


    然而,那抹寒光還是停下了。


    人們的目光集中在裴沐身上。


    而裴沐手裏正拉著薑月章。


    剛才片刻間,她居然使勁一拽他,將他整個拉來麵前,避開了小刀的刀鋒。


    “……不是故意的。”她有些尷尬,解釋一句,推開薑月章,“你們繼續。”


    薑月章順從地離開,卻又回過頭,眼裏笑意如星:“阿沐,我真的很高興。”


    “高興你即將挨一刀再挨一槍麽!”裴沐有點煩躁地瞪他一眼,“快去,別廢話。”


    “……年輕人。”玉冰修嘀咕。


    小刀再起。


    攝政王卻突然擺擺手:“等等,如果我們二人性命相連,我受傷,她會不會痛?”


    “……不會!別廢話!閉嘴!”


    趙潛升忍無可忍,豎眉罵道:“你們這是質疑老夫的技術!”


    小刀憤怒地沒入攝政王的心口。


    裴沐雙手握緊。


    攝政王皺了皺眉,安慰她說:“不痛。”


    “……我又沒問你痛不痛。”裴沐別開目光。


    過了會兒,又看回去。


    薑月章一直看著她,對她微微一笑。


    裴沐更不自在了。


    再過一會兒,她突然開口:“真的不痛麽?”


    半晌後,唯有攝政王的笑聲響起。


    玉冰修繼續搖頭。


    她再咳幾聲,叫住裴沐:“阿沐。”


    “玉前輩。”裴沐應道。


    “當年我答應你皇祖母,輔佐你治國,也會幫助你們的計劃完成。可現在我看這小子……”玉冰修睨攝政王一眼,斷然道,“不靠譜。”


    “玉前輩說得是。”裴沐並不反駁,“可前輩說是因為答應皇祖母才輔佐朕?”


    她揚眉一笑,那小皇帝的驕傲氣勢又回來了。


    “一則,當年皇祖母與修士同盟約定,事成之後便取消契約,允許同盟成員參政。”裴沐不緊不慢,“二則……”


    裴沐抬起右手,手掌朝向星空。


    四周淺藍色的靈光忽而蔓延。


    整個昆侖山脈如同被點亮;夢幻的光影波動不止,如時空交匯的幻象。


    “難道修士同盟答應輔佐朕,最要緊不是為了……朕能隨意開啟昆侖大陣麽?”


    裴沐笑道:“修士同盟駐紮昆侖多年,一應秘密都在此處。朕手握昆侖,何嚐不是握住同盟命脈?玉前輩,朕是明君,可從來不是仁君。”


    玉冰修望著這一幕,眼中閃過一絲忌憚。而後,她就有些心灰意冷。


    “唉,技不如人,罷了。”她擺擺手,“隻盼你退位後履行諾言,取消了那討厭的契約。”


    “自然。”裴沐一口答應,“也盼前輩遵守承諾,在世俗開設學堂,廣收天下子弟,切莫敝帚自珍。”


    言談間,攝政王那頭的靈力萃取已進行得差不多。他原本蒼白的臉色變得愈發蒼白,但那笑意卻毫不褪色;在夢一般的靈光裏,他的神態也染上了虛幻的色彩。


    裴沐看看他,走上前去攙扶他,哼道:“笑笑笑,有什麽好笑的。”


    攝政王柔聲道:“我心上人這般厲害,我十分歡喜,這也不行?”


    屬於他的靈力,朝裴沐湧來。


    他的力量是青綠色的,果然就像草木。


    不同修士的靈力各有差異,融合自然會帶來種種不適。但裴沐望著星星點點的、雨霧似的光,卻仿佛沐浴在草木窸窣中,隻覺清新柔和,沒有半點不適。


    也許……真有前世一說。


    “薑月章。”


    她的聲音也變得柔和、平靜。


    攝政王應了一聲,目光繾綣。


    裴沐微笑著,說:“你別高興太早。今晚這事,可還沒完呢。”


    攝政王:……


    “執政官選任的事,我們確實要好好商量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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