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的裴沐知道自己是個女孩子。


    但她也知道, 自己去藏花書院,是要去當男孩子的。


    因為藏花書院規定,隻有男弟子才能成為劍修。


    在女修戰力剽悍、女性高級官員占據半壁江山的大燕共和國,這條規定顯得陳腐、過時、格格不入, 也被無數人恥笑過。


    但無論如何恥笑, 藏花書院的劍修們還是固執而驕傲, 堅持這一條傳統,絕不肯更改。


    他們曆代的執劍長老都秉承一個信念:女人多情, 而多情的人拿不穩劍。


    何況百餘年來,劍道魁首都是藏花書院的劍修,更是令他們的信念越發堅定不移。


    也正因為天下劍道、藏花第一, 裴沐的母親執著了一輩子。她是個劍癡,年輕時數次前往書院求學劍法, 卻都被拒之門外。


    後來她一怒之下約戰執劍長老, 雖然險勝, 卻是用的法術, 而非劍道。


    這一戰雖勝尤敗,成了她的心病,更進一步成了心魔。在生下裴沐後沒幾年, 她就病倒了。臨死前, 她將裴沐托付給她過去的愛慕者, 央求他將裴沐撫養成人,而且務必要讓她去藏花書院學劍。


    那個倒黴推卻不過的愛慕者,就是裴沐的師父曹文珪。


    裴沐的母親三天兩頭往藏花書院跑, 雖然沒學成劍,卻令學劍的少年動了心。


    學劍的人總有幾分癡心意氣,看中什麽就一定不放手, 曹文珪也不例外。哪怕他後來成了藏花書院的劍道前十,他也還是念著裴沐的母親。


    甚至不惜替她瞞天過海,把女兒包裝成兒子,帶回書院教養。


    裴沐懂事很早,也明白母親的心結。她答應過母親了,會把藏花書院的劍道精華全部學會,然後把他們一個個全都打敗,讓他們知道女修學劍也能第一。


    她就是帶著這股氣勢,下定了決心要在藏花書院學出個名頭。


    但劍道究竟是什麽?她小時候其實不大明白。


    直到進藏花書院第一天,她看見薑月章從山頂一躍而下,那抹劍光才真正讓她心馳神往。


    曹文珪領她去記了玉碟,正式掛了師徒名號,而後又牽著她去看了學劍堂。藏花書院的劍修弟子平日既要跟各自師父學習,也要一起在學劍堂上大課、互相比鬥。


    師父很疼她,一路都在囉囉嗦嗦叮囑她注意這個、注意那個,還塞給她許許多多靈器,要她佩戴好防具,還要拿上能重要的小木劍。


    師父叮囑她:“防具和木劍都不能離身,明白了嗎?書院那些男孩子,一個個跟鬥牛似地,你才剛入門,不能跟他們一般見識,但誰打你,你也不要客氣地打回去。你比他們金貴多了。”


    裴沐一個勁點頭,實則有點心不在焉。她看了薑月章那一劍之後,就迫不及待想開始學劍,至於師父說的那些,她隻囫圇吞棗記了個大概。


    她抱著師父給的小木劍,高高興興去了學劍堂。


    結果第一次麵對同門,她就被挑釁了。


    “你就是曹師叔收的親傳弟子?”人高馬大的男孩子一腳踩在石頭上,凶神惡煞地質問,“曹師叔是堂堂十大劍道高手之一,元嬰之下第一人,我們這麽多資質過人的弟子,憑什麽你是親傳弟子?”


    後來她才知道,不是每個弟子都有幸成為親傳弟子的。她師父曹文珪也是天下有名的劍道高手,門中不知多少人想拜入他名下,但這些年裏他誰都不要,就從外頭帶回來一個瘦巴巴的她。


    藏花書院信奉弱肉強食、物競天擇,在禁止同門相殘的前提下,盡量鼓勵弟子明麵比鬥。在這種充滿火/藥味兒的環境裏,又是一群成天學劍學得嗷嗷叫的男孩子,三天兩頭挑釁、打架,也都不足為奇。


    這屬於性別差異,對更偏好和平的女孩兒來說,這些鬥牛一樣的崽子們堪稱另一個物種。


    麵對四麵八方的火氣,當時裴沐就有點兒懵。


    所幸她也不是普通的小姑娘,而是一個劍癡的後代。她也是從小學劍長大的,女孩子發育又比較早一點,她還真不一定會輸。


    她隻愣了一下,立即就抓住手裏的劍柄,不甘示弱地大聲回答:“誰不服氣,一個個上來,看誰比得過我!”


    那句話就像一粒火星,男孩子們就是一鍋熱油。火星一濺,登時四方都是嚷嚷。


    “來來來!”


    “誰怕你!”


    學劍堂裏有擂台,有點高,裴沐沒大學過身法,跟個小猴子似地爬上去,引得一陣哄堂大笑。


    她憋紅了臉,咬牙瞪著那些討厭的男孩子,下定決心要把他們全部打敗。


    她也真的做到了。


    那天一共七個挑戰者,從八歲到十五歲,全都敗在她劍下。


    她越打越喘氣,卻也越打越驕傲。她很想告訴母親,看,世上厲害的劍法不止是藏花書院,其實母親您的劍法也非常厲害,哪怕您隻是一邊咳嗽一邊指導,她也學得這麽漂亮。


    她應該是打得很漂亮的,因為那時候人群變得沉寂。一群臭小子們麵麵相覷,猶豫著想要上,又被前頭的一連串失敗給嚇住了;自尊心和虛榮心激烈相爭,在學劍堂裏牽扯出安靜又詭異的緊繃氣氛。


    裴沐拄劍站在台上,擦著汗環顧四周,心中愈發驕傲起來。


    但沒有等她驕傲太久,就發現人群猛然炸開。


    是歡呼式的炸開。


    “大師兄來了!”


    “大師兄,快上,教訓教訓這個新來的小子!”


    那時她初來乍到,還要迷糊一下“大師兄”是指誰,但很快,那個抱著劍的少年就從人群中走出。大大小小的人圍在他身邊,也自動往兩邊分流;他們一個個都眼含期待,但被他們期待的那個少年卻一臉冷冷的、淡淡的。


    裴沐第一次近距離看薑月章,覺得他整個人就像一把劍,光亮、鋒利、凜冽逼人。


    她一時被他的氣勢震住了,渾身都炸起了毛,竭力和他對抗。


    但他隻是抬頭看著她,目光沒有任何波動。


    他先是看她,而後目光略移,到了她的劍上。裴沐之所以記得這麽清楚,是因為很久之後她都不能忘記,大師兄那有若實質的目光如何一寸寸刮過她身上,像朔風刺骨。


    她更加挺直了背,不肯退縮,反而抬劍指著他:“喂,你也要來和我比?”


    他眯了眯眼,不說話,仍舊盯著她。


    十二歲的薑月章還穿著白藍二色為主的弟子裝束,長發規規矩矩用同色發帶束好,鋒利俊美的眉眼也還顯得稚嫩,臉頰也有點圓鼓鼓的,多少是可愛的。


    裴沐不知道他為什麽沉默。


    其他人也不知道。


    有人以為他是生氣了,因為裴沐這個“新來的”太囂張,就立即義不容辭站出來,鼓著眼睛說:“新來的小子,你知道這是誰嗎,這是我們藏花書院的大師兄,太微劍這一代的傳承者,遲早有一天會是天下劍道魁首!”


    聽上去很厲害的樣子……


    裴沐忽然想起來,脫口“啊”了一聲,手裏的劍尖也跟著晃了晃:“你,你就是昨天從山頂跳下來的那個人?”


    薑月章沒說話,旁人替他回答:“你知道就好!好了好了,趕快認輸,你不會覺得自己還能比大師兄厲害吧?”


    裴沐想起早逝的母親,心中立刻不痛快起來。她不肯認輸,叉起腰,也氣勢洶洶:“誰更厲害,比了才知道!你……大師兄,你敢不敢和我比?”


    這話引發了一陣嘲笑。大家都笑她不自量力。


    但下一刻,薑月章飛身上台,抓起太微劍,向她微微一禮。裴沐認得,那是劍修之間較量時會行的禮,她媽媽教過她。


    一連打了七場,薑月章是唯一會朝她行禮的人。他昨天的身法還那麽漂亮,劍意也很厲害。


    “你是新來的師弟?”他聲音清清冷冷,恰如他本人,語氣卻是溫和克製的,“我比你先學劍,又繼承了太微劍,於你大大不利。我便不用太微劍,再讓你三招。”


    說著,他收了那柄神光爍爍的長劍,又隨手抓了一把同門用來練習的普通木劍。


    那木劍和裴沐手裏的一模一樣。


    裴沐呆了一下,連忙回了個禮。這番意料之外的溫和搞得她有些臉紅,也有些別扭的後悔;她忽然覺得,要是剛才在大師兄麵前,表現更可愛一點就好了。


    “……我不要你讓。”她搖搖手,有點拘謹起來,“該怎麽比就怎麽比,輸了我也認。”


    他想了想,微微點頭,卻又摸出一隻小巧的白瓷瓶,隔空扔了過來。


    裴沐本能抓住,又聽他說:“這是本門的回氣丹。你剛才一連戰了幾場,消耗了靈力,用這個可以補充。”


    在進藏花書院之前,裴沐都跟著母親在外麵生活。母女倆生活清貧,裴沐小小年紀就知道算著藥錢,要省吃儉用給母親抓藥。


    她打開瓷瓶一看,就知道這回氣丹不便宜。她生性好強,當即就想還回去。


    少年的薑月章卻看出了她的心思,開口說:“這是每月定例,你以後也會有,到時候還我就是。”


    裴沐看看他,想了一下,才點點頭。她沒說話,就低頭含著丹藥嚼,隻覺得耳朵有點發熱。那是她第一次見到薑月章這樣漂亮、厲害,卻又說話溫和周到的同齡人,一時有點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凶巴巴肯定是不好的,冷冰冰也不太對,那還要怎麽樣?沒經曆過。


    想不通,幹脆不想。


    她把瓷瓶扔回去,認真說:“那等我拿到我那份回氣丹,我一定還你。你叫什麽?”


    少年在她對麵站得筆直,像個冰雕雪琢出來的人,長發和眉眼都是褪了色的水墨,嘴唇也隻有很薄一層血色。他神情淡得不像個小孩子,但那一瞬間,他好像是微微笑了一下。


    “薑月章。神農薑,累上留雲借月章的月章。”他頓了頓,補充一句,“你要叫我大師兄。”


    薑月章。裴沐在心中重複一遍,決定好好記住這個名字。


    接著,她又等了等,但什麽都沒等到。她問:“你怎麽不問我的名字?”


    薑月章反問:“你叫我什麽?”


    裴沐張張嘴,想要叫一句“大師兄”,但她眼珠一轉,立即拿出了多年以來跟混小子打架的經驗,挺胸說:“這樣吧,如果你贏了我,我以後都恭恭敬敬叫你‘大師兄’,但如果我贏了你……”


    她卡殼了。她贏了要怎麽樣?沒想好。


    “就如何?”薑月章問。


    裴沐反應很快,立即說:“要是我贏了,那我提什麽要求,你都要答應。”


    薑月章笑了笑。這次是真真切切,她看見他唇角上揚了;一點溫度攀上他的眼角眉梢,像光束落在冰山上,或者積雪枝頭開了唯獨的一朵桃花。


    “你是第一個敢這樣和我說話的人。”他像是思索了一下,才接著道,“好,如果你贏了,隨你提要求。而且,我一定會記住你的名字。”


    裴沐先是點頭,才覺出不對:難道她輸了,他就不記得她的名字了?


    轉念一想:也對,劍修就是這種樣子,她媽媽也差不多。


    “好,一言為定。”她雄赳赳氣昂昂,一口應下。


    四周已經有些嗡嗡的議論聲。裴沐隱約記得,好像是同門都很驚訝,說大師兄對她怎麽出奇地溫和、出奇地有耐心。


    那時候裴沐聽見那些議論,還有點驕傲,覺得應該是自己的劍技令大師兄生出了敬重之心。


    但這個錯覺很快就會被打破。


    和薑月章的第一次爭鬥,她雖然輸了,卻是打得有來有往。不僅讓周圍的人看住了,還吸引了不少長輩觀戰。


    等到最後她體力不支、不得不認輸,薑月章也在擦汗,濕漉漉的額發一縷一縷貼在額頭上。她還記得他眼睛很亮,像夜空中的北極星一樣亮。


    “……你叫什麽?”他問。


    裴沐坐在地上,衝他做了個鬼臉:“你不是說,我贏了才記我名字?”


    他一本正經地回答:“但我沒說隻·有·你贏了,我才記。”


    隻差一點點,裴沐就要彎起眼睛對他笑了。她從來隻對喜歡的人這樣,比如母親、比如師父,比如以前很照顧他們的鄰居和大夫。


    但任何“差一點”的後麵,都隻是假設,是並未真正發生過的事。


    在那個“差一點點”的時刻,有一位藏花書院的劍道前輩突然走上台。他走到裴沐麵前,一臉嚴厲地奪走她的劍。


    “這是誰給你的?!”他發怒地吼道,就像每一個崇尚自然法則的男人對待後輩時那樣,“用這種鑲嵌了師長法力的劍比鬥,比的到底是你的實力,還是師長的實力?你的師父是誰,真是給他丟臉!!”


    他一邊怒吼,一邊運勁折斷了那把劍——那把師父親手給她佩戴好的劍。


    裴沐當場就傻了,然後又當場怒了。她是半個天生地養的野孩子,生來就學會為了自己和母親的生存而齜牙咧嘴,當一隻會咬人的小獸。她感受到了威脅,本能也不去想這個男人在吼什麽,當即跳起來,衝上去就想咬死他。


    但男人隻輕巧巧一抬手,就不耐煩地地將她撥到一邊,還讓她跌了個跟頭。


    “小子,別掙紮了,自己去領罰!喂,月章,你們剛才的比鬥不算數。”


    “怎麽會是附魔法劍……是,韓師叔,我知道了。”


    少年的聲音變得極冷,語氣也變得極壓抑。他先還像是錯愕,但很快,驚愕變成了憤怒;沉沉的憤怒被那短短幾個字壓著,像海麵壓沉冰山。


    裴沐忽地一怔,下意識看過去,才發現那冰雪似的少年已經收了笑意。他也正盯著她,表情冷凝到極點,眼裏跳躍著憤怒的火光。


    “你居然作弊。”他用力扔了手上的木劍,表情裏帶上一絲輕蔑,“就這麽想贏?玷汙劍道!無恥。”


    什麽?


    等等,木劍,防身……師父的法力?


    裴沐這才遲鈍地反應過來,剛才韓師叔說的一番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說的是,她用的木劍和薑月章的不一樣,上頭附有師父的法力,所以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作弊了。


    立刻,四周嗡嗡的議論聲又起來了,都說的是不公平、作弊、偷奸耍滑。不少人都嚷嚷說:“就說嘛,這小子怎麽可能在大師兄手下走過三招,原來是個小無賴!”


    “……我不是無賴!我不是故意的!”


    裴沐回過神,一下急得漲紅了臉,努力解釋:“我真的不知道!薑……大師兄,你要是不信,我換了劍跟你再打一次……”


    “不用了。”


    薑月章冷冷地說。他已經重新抱起太微劍。他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又停下,微微側過頭,被陰影籠罩的麵容似有厭惡。


    “不必再解釋,我都看到了。”他一字一句,“我最討厭作弊的人。”


    說完,他禦劍走了,再也不留給她任何解釋的機會。


    裴沐獨自坐在地上,身邊是被折斷的小木劍,台下是眾人的鄙視和嘲笑。她傻傻地望著天上那抹劍光,忽然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委屈。


    她最討厭被人冤枉了。


    後來她才想明白,小時候她多少是崇拜薑月章的,說不準還有點喜歡他。小孩子很容易喜歡長得漂亮、比自己年長、比自己厲害的人,何況薑月章還籠罩著“大師兄”、“太微劍”的光環。


    所以她那時候才那麽委屈。她明明剛剛才對他有了好感,他卻不肯聽她解釋,顧自走了。


    好吧,算她活該。就算她不知情,但她畢竟是用了不該用的劍。


    裴沐揉揉眼睛,爬起來,硬邦邦地問韓師叔:“好,我認罰,去哪兒領罰?”


    韓師叔卻也愣了一下,納罕道:“怎麽,你不知道?”


    底下有人喊:“韓師叔,這小子是新來的,是曹師叔新收的親傳弟子。”


    “……新來的?曹師弟的弟子?”五大三粗、凶神惡煞的韓師叔又愣了愣,撓撓頭。


    突然,他臉色一變,彎腰看著裴沐,緊張地問:“小娃娃,你是不是沒有看過門規,也沒領到練習用的木劍?”


    裴沐一聲不吭,隻是點了一下頭。她扭開臉,覺得這個韓師叔討厭極了。


    韓師叔變得更緊張了,還著急起來:“哎呀壞了壞了,搞烏龍了,要是被曹師弟知道……”


    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傳來:“韓師兄,我已經知道了。”


    裴沐一下子看過去:“師父!!”


    那一年,她的師父仍是清雅俊秀的青年,即便板著臉,也一點不顯得凶。裴沐直接從台上跳下去,三兩步衝過去,撲到師父懷裏。還沒開口,眼淚就掉下來了。


    “師、師父,我,我沒想作弊!”她努力憋住眼淚,可惜沒憋住,聲音變得抽抽噎噎的,“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不能用……”


    她到底憋不住,大哭起來:“我真的不想給師父丟臉的……”


    那時候她難過得不得了,一半因為被誤會的憋屈,一半是傷心自己給師父丟臉了。母親去世後,師父就是對她最好的人,她怎麽能給師父丟臉?不小心也不行。她真生氣自己。


    師父一下子也慌了,急急忙忙拍她的背,一疊聲道:“都是師父不好,是師父不好,師父應該再把這木劍做得更特別一些……阿沐你看啊,這附魔法劍和普通練習木劍相比,隻有這裏的紋路不太一樣,其餘都一模一樣,不怪你認不出,啊……你看那個薑月章不也沒認出來嘛!哎呀別哭了……”


    韓師叔臊眉耷眼地站在一旁,跟做錯了事的小孩子一樣,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們。台底下的弟子們又相互看看,一些人走了,一些人別別扭扭走上來,粗聲粗氣安慰她。


    他們說什麽“男孩子哭什麽”、“不就是個誤會嗎”、“其實你一個新來的還是挺有血氣的”……之類的話。


    裴沐紅著眼眶瞪他們。她想說還不是你們的錯,但又覺得自己也很囂張,什麽都怪別人是件很沒道理的事。


    結果,她在學劍堂的第一天鬧出來的事情,後麵反而變成了一個大家津津樂道的笑話。當初在下麵拱火的討厭鬼,有不少人跟她相看兩相厭,卻也有不少人跟她不打不相識,後來交情還十分不錯。


    那位很恐怖的韓師叔,其實最害怕她師父,聽說是從小都被這個師弟劍術碾壓,有了心理陰影。但韓師叔其實心胸豁達,對師父是甘拜下風,對她也很照顧,還會偷偷給她開小灶——對,韓師叔是管廚房的,做得一手好菜,鐵鍋顛得尤其好。


    那天,裴沐牽著師父的手去了學劍堂,又牽著師父的手,從學劍堂回家。


    路上,師父問她:“還哭不哭鼻子了?你這丫……這孩子,要當劍修,以後要吃的苦頭還多著呢。”


    夕陽西下裏,裴沐已經完全好了,還很後悔白天忍不住哭了鼻子。她嘟噥說:“我不怕吃苦,以後也不哭鼻子了。還有……”


    “還有什麽?”


    “還有,”裴沐賭氣地說,“我也不喜歡大師兄了!哼,我才不認他做大師兄,師父你等著,以後我學好了劍,我一定把他挑翻下馬,我來當藏花書院的大師兄!”


    師父大笑:“你還喜歡薑月章?你這個小孩子!”


    裴沐被笑得臉紅,氣哼哼說:“過家家,過家家嘛!已經不玩了,師父別笑了!”


    小孩子很容易喜歡漂亮、厲害、比自己大一點的同齡人。薑月章樣樣都符合。但是,這種憧憬式的喜歡來得快也去得快,不過就是小孩子過家家式的情感罷了。


    過了之後,裴沐就再也沒有想過這回事。


    其實十歲那年的誤會事件過後,他好像有給她道過歉吧,不過就算有,肯定也隻是隨口一說,不然她不會忘記。


    記憶裏和薑月章有關的,更多都是他肅冷的姿態、清冷的舉止。他總是獨來獨往,因為劍光就是孤寒的存在;即便被眾人簇擁,他也隻是自己,是那柄無數人敬仰的、寧折不彎的太微劍。


    他也是裴沐心中認定的最大對手。雖然嘴上不服氣,但她心裏一直很想追上他,最好把“藏花書院大師兄”的名頭搶過來。


    在藏花書院待的十四年中,她經常對薑月章下戰書,而他總是應戰,從沒推脫過。


    旁人曾有不服氣,拉著裴沐訴苦,說自己挑戰大師兄,大師兄眼風都不給一個,更別說應戰了,怎麽裴沐次次都能找到他,有時候還是大師兄主動發起挑戰?


    裴沐就很得意,指著腰上的紫薇劍,炫耀說:“有本事你也來和我打?我和大師兄互有勝負,你說他為什麽答應和我比試?這就叫旗鼓相當、棋逢對手。”


    把同門憋得說不出話,最後怪叫一聲撲過來,攬著她的脖子大叫:“裴沐!你說!是誰不辭辛苦陪你備考、陪你偷雞、陪你開小灶的!”


    “……你蹭我小灶還好意思嗎!”


    十四年裏,裴沐有很多朋友。她也總是和朋友嬉笑打鬧。


    而在那些悠閑的時光裏,她似乎總能看見薑月章。當她手裏沒有握劍、也沒有準備和他比鬥時,他們之間就再也沒有接觸的理由。


    也許他也這樣想,才總是不遠不近看他們一眼,神色總是如同蒙了飛雪,模糊不清,隻知道必定是漂亮卻冷淡的。


    有時他走過來,說的也是諸如“該練劍了”、“這回文考怎麽又考砸了”、“下次再去廚房偷雞,就罰你清掃擂台”……是像這樣的,讓人覺得“就應該由大師兄來說”的一些話。


    他們之間,隻有師兄弟和競爭者這兩層關係。話說得再多、彼此劍刃相碰的次數再多,也還是這樣的關係。


    既然如此,兩年前的事件中,薑月章沒有選擇徹底相信她,豈非十分正常?


    那時候,鍾毓菀衣衫不整跑出她的院子,當著眾人的麵,哭訴說裴沐玷汙了她。因為她們兩人向來關係要好,幾乎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相信鍾毓菀的控訴。


    誰都知道,藏花書院裏劍修最驕橫、最霸道,實力也最強,而裴沐就算再人緣好,她在別人眼裏也是個囂張的劍修,是強大的男人。


    而鍾毓菀是柔弱的靈修,隻會一些花花草草的法術。她從裴沐的房間裏跑出去,模樣淒慘地哭泣,還能如何?


    裴沐無論如何都說不清。


    或者,她隻有一個說清的方式,就是揭穿自己的真實性別。


    但是這樣一來,按照門規,不僅她要被廢除修為、逐出師門,連她那過世的師父也要被從墳墓裏挖出來、遷出去,成為棄徒。


    原本裴沐來書院,是打定主意終有一天要成為劍道第一人,屆時揭開自己的女兒身份,好讓幽冥之下的母親揚眉吐氣。


    但等她真正長大,明白了這麽做會有什麽後果,就再也無法真的去做。


    她寧肯自己死,也絕不願讓師父死後蒙受這種屈辱。


    所以,她選擇從山崖上跳下去。不是當年薑月章跳過的青山秀水,而是麵臨黑水深淵的荒木崖;師門人人知道,從那兒跳下去是九死一生,所以曆來是用作罪人關押和處刑之地。


    在跳崖之前,她就一直被關在那裏。每天夜晚,月光或者雨水會透過高高的天窗,照在她身邊冰冷的石桌上。她總是往外看,已經打定了主意,隻是盤算著如何從牢獄中順利逃出。


    那天晚上,薑月章來找她。


    他問:“你究竟有沒有做過?”


    裴沐說:“我說沒有,你信不信?”


    其實她心裏到底是存了一點期望的。她在這師門裏有很多朋友,也有很多親善的長輩,但他們最後都不信她。


    她不怪他們,因為情勢確實對她十分不利。更何況,那天事發之時,她的朋友就嚷嚷說她絕無可能做下這種事,所以要求驗身。


    鍾毓菀說她是堪堪被侵犯,如果所說屬實,裴沐身上一定留有痕跡。


    但對所有驗身的提議,裴沐一概拒絕,而且絕口不說拒絕的原因。這種冥頑不靈的人,要換了她在朋友的位置,她也不能相信自己。


    但古怪地,她當時存了點期望,覺得薑月章說不準是會信的。這點期望很沒道理,因為他們隻是劍道相逢的對手,連朋友都說不上。她總是變著花樣挑釁薑月章,有時候還作弄他,而他也總是冷著臉,時不時就教訓她,還要說她“耍小聰明”、“就知道逞口舌之利”。


    為什麽會期待他相信?就像十歲那年,明明所有人都誤會她有意作弊,薑月章隻是不例外而已,為什麽她能不在乎所有人,卻偏偏覺得薑月章讓她受了委屈,所以她之後就是要變著法子氣他?


    想不明白。


    也不必想明白。


    因為無論是十歲還是二十四歲,薑月章都沒有回應她的期待。


    十歲那年,她委屈地說:“我不是故意的,你相信我。”


    二十四歲那年,她故作輕鬆,其實心裏也很委屈,問他:“我說沒有,你信不信?”


    冷颼颼的地牢之外,他抓緊代表禁錮的欄杆,一點點蹲下來。他保持著沉默,從欄杆的縫隙裏一樣樣給她遞東西:吃的,喝的,保暖的,甚至還有助眠的安神香和一個小香爐。


    每一樣都是她平時喜歡的,真不知道他打哪兒知道的消息。


    裴沐有點感動。


    他遞完了東西,才直視著她的眼睛,說:“隻有我信是不夠的。阿沐,你要讓其他人也信。為什麽不接受搜身?現在還來得及。在法術的作用下,一月之內的……痕跡都能查出。”


    裴沐盤腿坐在地上,反問:“那你們為什麽不去查鍾毓菀,查她一個月內到底有沒有受過侵犯?”


    他回答:“師門不願意欺負弱女子……”


    話說到這兒,他的眼睛卻眯了一眯。這個動作令他的目光一下變得很冷,也變得異常鋒利;在光線幽暗的地方,他深灰色的眼眸像是變成了黑色,而且是深不見底的黑。


    “不過,我找了幾個人,強迫她驗身過了。”他話鋒一轉,說得雲淡風輕,“好了,別這麽看著我,都是女修。”


    裴沐才扶好了自己差點落在地上的下巴。藏花書院的大師兄也會有這種不擇手段的時候麽?她突然有點糊塗了。


    “那,”她小心地問,“結果是什麽?”


    他又沉默了一下,才說:“有,而且就在那一天。”


    裴沐怔了好一會兒,苦笑起來。這下好了,更沒地方說了。


    她本來覺得藏花書院有一點好,她堅持不要被搜身,他們也就不強製,據說這叫“尊重修士的驕傲,哪怕是錯誤的驕傲”。但現在,對著那幽幽光線裏的幽幽目光,她忽然又不確定起來。


    她自暴自棄地往地上一坐,說:“大師兄,我隻能告訴你,我沒做就是沒做,但是我絕對不會接受驗身。”


    想了想,她又趕緊補充一句:“也絕不接受被強製驗身。”


    這一回,薑月章就沒有回答她了。


    他隻是一直盯著她,目光幽涼得可怕。裴沐被他看得脖頸汗毛根根立起,不禁第一萬次地想:真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眼瘸,就大師兄這種冷冰冰的眼神,也能說他是驕陽烈日般的劍意?除非太陽是冷的還差不多。


    好一會兒,他突然輕笑一聲。


    “你就那麽喜歡她?”


    “……喜歡誰?”


    裴沐茫然了一瞬,直接跳了起來:“我不喜歡鍾毓菀,你別冤枉人……不不不我是說,在這事之前,我是挺喜歡她的,是對朋友、對師妹那樣的喜歡,我才不會做出那種事!”


    “不喜歡她,還要和她顛鸞倒鳳?”


    薑月章卻像已經顧自認定了結論。他捏緊了欄杆,捏出“吱吱”的響;這響聲在靜謐狹窄的空間裏回蕩,顯出幾分恐怖。


    但再恐怖,也沒有他的神情恐怖。


    他的五官比常人更深邃一些,高挺鋒利的鼻梁和微陷的眼窩之間,天生就能盛滿深沉的影子;唯一一點光,隻是照得他眼神更亮得詭異。


    “你原來是這麽隨便一個人,隻要對方模樣周正順眼一些,就能上?”


    他的聲音也微微扭曲,古怪地笑了一聲,還發著緊:“裴沐,早知道你是這種人……”


    裴沐一把將他帶來的香爐丟了出去,重重砸在欄杆上。防禦法陣被激發,令香爐摔碎在地上。


    “滾!”她氣得不行,心想我想上也得先有功能好不好,可這話又不能說,憋得她隻能砸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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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告訴你薑月章,哪怕我死,也絕對不會承認自己沒做過的事!”


    第二天傍晚,她就跳下了黑水深淵。


    她抱著必死的決心,僥幸沒死,但一身上下,也隻剩一柄紫薇劍、半枚師父留下的鐵符。


    師父生前說,鐵符是他祖上傳下來的,他一直很好奇鐵符中的地圖究竟是否存在,也很想知道昆侖山中是否真有神代遺跡。


    裴沐前半生都在為了“藏花書院大師兄”這個名頭而努力,一朝失去目標,她有些茫然,幹脆就決定去幫師父完成遺願。


    昆侖山神代遺跡是大事,她也料想過可能會碰見同門,隻是她以為大家最多互相嘲諷幾句、比劃幾下,就能互不搭理,唯獨沒想到薑月章表現出了異樣的執著。


    “唉——我倆肯定是八字不合。”


    裴沐再也睡不著午覺,幹脆坐起來伸個懶腰,翻身往外而去。


    還是繼續去找進山的搭檔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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