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 昆侖山脈一切如常。


    蟲蛇、鳥類……這些還都正常。植物也各自舒展著,或者捕獵飛來飛去的蚊蟲。


    氣溫是要冷一些,但屬於尋常的山中氣候。


    唯一的問題在於:他們沒有遇見其他人。


    沒有人再進山,這很正常, 因為他們被攔住了。


    但是沒有人出來, 這就不對。


    他們來的時候, 還碰見不止一隊修士出來,怎麽可能山中反而沒有人?


    昆侖山脈雖然廣闊, 曆來卻隻有這麽一個出入口。隻要有人往外走,那無論如何都會遇上。


    但沒有。


    “還真是有些奇怪。”


    一抹春風化雨般的劍光蕩過,如溫柔低語, 卻令周遭草木齊齊一顫,仿佛被冷水澆了個透頂。


    裴沐甩了甩柔韌的紫薇劍, 目光掃過四周, 沒有放過任何一絲波動。


    “阿沐, 你探到了什麽?”


    裴沐說:“空間不太對, 興許是異變導致了扭曲……傳說昆侖山脈中留有天神布置的陣法,幾千年來,那陣法隻是沉睡, 但仍有可能被喚醒。說不定這場異變, 就是因為神代的陣法蘇醒了。”


    “神代的陣法麽……”


    他沉吟著:“典出何處?”


    “……當地傳說?”裴沐不確定地想了想, “還有各大暢銷話本?”


    薑月章:……


    他正走在她身邊。太微長劍好端端待在他背上,但煞白的劍氣回繞在他身側,如無數細小而冷硬的窺視, 隨時可以給敵人致命一擊。


    “你啊……那些故事多是極盡所能扯人眼球,哪裏當得真。”他搖了搖頭,不覺又拿出了大師兄的訓人架勢, “神代的陣法?傳說?可別因臆測而疑神疑鬼。”


    “連神代的遺跡都有了,還有什麽不可能。”


    裴沐失笑,又帶了幾分挑釁,說:“不若我們打賭,如果真有神代陣法,就算你輸。”


    薑月章瞄了她一眼,順手為她拂去斜前方一根擋路的枯藤,才問:“我輸了如何,你輸了又如何?”


    “唔……”


    他接著又說:“如果阿沐輸了,不如就同我……”


    裴沐立即警惕地打斷:“我絕對不回書院,你想都別想。”


    豈料薑月章八風不動,徐徐道:“無妨,我也想通了,既然你不願再理過去的事,那便不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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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你忽然通情達理起來了。那你要如何?”裴沐仍是有些懷疑地盯著他。


    她可知道,這位藏花書院大師兄外表高雅淡泊,實則對於自己認定的事情分外執拗。他一直是大師兄,就很執著於履行大師兄的職責。以前有一個新來的弟子睡懶覺成性,實在起不來,薑月章怎麽罰他都沒用,幹脆自己每天早起半個時辰,把那名弟子從屋裏拖出來,逼人家在梅花樁上練金雞獨立。練了大半年,硬生生將那人的懶病治好了。


    那時裴沐也才入門不久,還在耿耿於懷被誤會作弊的事,對少年時的薑月章一直張牙舞爪,總想找機會重新比一次、證明自己。


    結果被薑月章管教弟子的嚴厲給嚇了一跳。那時她還小,對於所有善於管教、鐵麵無私的“大人”,都天然有種敬畏。


    所以她隻是憋著一口氣,自己努力練習,卻很慫地避開了薑月章。就連唯一會跟他碰麵的早課,她也會刻意繞開他,還安慰自己:再把劍練得好一點了,就給薑月章下戰書。


    結果一躲,就躲了近一年。那一年的交集太少,以至於當她認真回首、試圖分辨他們那時候的模樣,卻也多半記的是自己的心情,還有師父和朋友。


    而對他,依稀就記得他藍白二色的裝束、束發的飄帶,還有太微劍總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孤零零地折射出天光。


    那個時候,他大約還沒有將她放在眼中,也還固執地覺得她是作弊還狡辯的小弟子吧。


    裴沐回憶著過去,略有些出神。


    好在薑月章也略出神著,不知道在想什麽。


    兩人突然陷入沉默,但這並非尷尬的沉默。在寂靜幽深的山林裏,他們並肩前行,一人負責探索四周環境,一人負責警戒敵襲;太微、紫薇兩道劍意一剛一柔,不時也交匯碰撞,替對方戒備一二。


    默契會醞釀一種過於熟稔而自然的氛圍。


    所以人們有時會下意識忽略這種默契,就像會忽略自己的手足。


    越往裏走,綠意越濃,幽靜也越濃。


    空間依然微妙地被切割開,無有他人,唯有風聲、樹聲、水聲,還有亦幻亦真的鳥蟲聲。


    “……薑月章。”裴沐忽然回過神,“我們的賭還打不打了?”


    餘光裏,她看見身邊的雪白廣袖一動,上頭的雲水暗紋也跟著一晃;不合劍意的動作,像是他也才從什麽思緒中驚醒。


    “……哦。”他果然顯得有些遲鈍,慢了一會兒才說,“我們換一個賭約內容。”


    裴沐原本隻是隨口一說,是習慣成自然地懟一懟薑月章。聽他這樣提議,她本來不在意地要點頭,卻一下反應過來,硬生生停下了自己的同意。


    “哦?聽上去,”她慢吞吞地說,抽空瞥了他一眼,饒有興致,“你好像有什麽很想從我這裏贏過去的東西?”


    他沒有看她,眼裏隻映著樹木枝葉裏漏下的日光,還有變換的劍影。無論哪一種光,都不令他的清寒減損分毫。


    “若我贏了,你自然知道。”他不疾不徐,“你應當也發現了,我們走了不短時間,卻並未靠近昆侖主峰。”


    裴沐看了一眼前方。的確,那幾座山巔積雪的巍巍高峰仍然遙遠,沒有任何靠近的跡象。


    她問:“你有辦法?”


    薑月章從袖袋裏取出一枚八卦錢幣。這是一枚古幣,約有他半個手掌大,黃銅色上覆著些許鏽跡,陰陽刻著微型的先天八卦陣。


    他一手托著八卦幣,一手雙指合攏、一點一揚。


    一小股翠色清新的風,隨著他的動作旋轉而起,輕盈飛向前方。


    裴沐認出,這是薑月章自幼修行的“天問”之法,是以先天八卦為依憑,探查四周的一種法子。


    劍修本是不被允許修煉其他法子的,但書院的師長們覺得薑月章是真正大公無私、冷情忘我之人,破例允許他多練一門法決。


    時隔多年,裴沐還是有點酸,就故意用他聽得到的音量,哼聲說:“先天八卦雖然精準,卻不能時常使用,還是我的紫薇劍意更綿綿不絕、無孔不入,能攻能守,還能探路。”


    薑月章略略一怔,失笑道:“我又不要與你競爭誰探路更好。”


    他這話是看著她說的,聲音不覺比平時更輕柔,眼裏也閃著笑。


    但裴沐光顧去看那一縷青翠之風,沒分神注意他。


    白衣劍修倒是也習慣了,隻指了指前方一點:“那一處是空間支撐點,看似容易接近,其實四周有頗多湧動暗流,難以接近。”


    “我們便賭,誰先破開那處支撐點,誰就算贏。我若贏了,阿沐就要答應我一件事。”


    裴沐瞧了瞧前方,覺得很有把握,就痛快應下:“好。不過你得先說你要我答應什麽。”


    薑月章一直側頭將她看著。一點鬢邊碎發落在他雪白的臉頰旁,那種冷冷的灰色與他的眉眼相映,本該是更冷硬的氣質,此刻卻變得莫名輕柔。


    他好像在看她,卻又好像是在看著自己的回憶和過去。


    “如果我贏了,”他眼也不眨,“從今往後,阿沐再也不要躲著我可好?”


    這算什麽奇怪的要求……


    裴沐有些困惑,也有些想笑:“我什麽時候躲過你?除了前幾天,你不光打亂我的布局,還剛愎自用,非要我回去。以前我成天找你打架,你是失憶了?”


    他卻很固執:“你答應我。”


    向來清冷的眼神,像是染上一絲灼灼。


    裴沐突然有些不自在,別過頭去,說:“行,反正我又沒損失。那要是我贏了……”


    “什麽都可以。”薑月章說。


    “……什麽?”


    “我說,如果你贏了,什麽都可以。”他重複了一遍,眼裏的笑意變得清晰起來,“不用告訴我,我現在就什麽都答應。”


    裴沐沉吟片刻:“就算我說,以後有我的地方你都不準出現,你也答應?”


    “……不行,換一個。”他突然變回了麵無表情的樣子,“這一類的全部換。”


    裴沐嫌棄地看他一眼:“出爾反爾。”


    但繃了片刻,她也笑起來:“那如果我贏了,你請我喝酒,要一千兩銀子一壇的梅花深雪釀。”


    話音才落,兩道劍意同時飛出,兩抹人影也齊齊躍前、時刻不差分毫。


    勁風忽起,亂流頓生。


    越逼近空間支撐點,阻力就越大,宛如置身狂風暴雨之中,又被滔天巨浪拍打。


    裴沐眯起眼,開口卻是嘲笑:“薑月章,沒想到你這翩翩君子樣的,也會搶跑?”


    他的聲音緊跟著傳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想來是離你太近,我也被帶壞了。”


    裴沐哼道:“我看是被我帶得伶牙俐齒許多才是!”


    他悠悠回道:“你知道就好。”


    言談悠哉,劍風卻淩厲。


    不過,太微劍意固然以剛猛冠絕天下,紫薇劍意卻是上善若水,最擅長在險峻環境裏悄無聲息尋得生機。


    眼下空間震蕩,正是最適宜紫薇劍發揮的時候。


    不一會兒,就有春雨似的多情劍意綿綿灑開,看似飄搖無依,實則精準地包圍了空間支撐點。


    裴沐掐了個法訣,就聽“哢啦”一聲細微輕響,接著又像瀑布隆隆聲響起。


    空間既然破開,太微劍意不再爭搶,轉眼退守四方,尤其將裴沐籠得嚴嚴實實,仿佛生怕橫裏出來個意外,將她損傷。


    裴沐緊盯著那一絲縫隙。


    紫薇劍意剛才破開了支撐點,現在卻要盡力維持穩定,否則如果空間瞬間崩塌,再強悍的修士也會被空間的力量撕裂。


    一點,一點……


    沒有意外發生。


    裴沐收回劍意,往四周一看。果然,周圍已經不是剛才的寂靜山林,而到了山崖邊上。


    他們所在的地方,一麵是陡峭山崖,一麵是寬闊的穀地。穀中曾有河流,但現在已經隻剩幾道蜿蜒細流;河床赤礻果地躺在日光下,好像一條很大的死魚。


    莫名地,她有些在意這條幹涸的河流。


    “在看什麽?”


    薑月章這時候才收起太微劍,也跟著看向河床。他來回瞧了一刻,忽然道:“阿沐,看,那幾處的石頭似乎是人工鑿刻的石像。”


    “哪裏?”


    裴沐定下心神,跟著他指的幾處看去。


    不錯,雖然乍一看上去都是大大小小的亂石,但仔細觀察,就能看出一些石頭上殘留著模糊的五官,碎裂的截麵也呈現出新舊不一的質感。


    “去看看?”裴沐問。


    薑月章微微點頭。


    接著,他牽住了裴沐的手。


    裴沐下意識抽手,卻被他的目光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你,”她結巴了一下,“你這是幹什麽?”


    “我幹什麽?”


    薑月章卻有些莫名其妙的樣子,微一挑眉。裴沐忽然注意到,他眉眼清寒不假,特別是眼角和眉尾,都長而鋒利、略往上勾,所以顯得格外迫人……


    但是,她想,奇怪了,以前怎麽沒發現他的眼睛這麽亮?與其說像星空,不如說快趕上北極星了。


    “放手。”她嘟噥說,又抽了一下手,“兩個大男人,拉拉扯扯像什麽樣子。”


    她別扭地垂下眼,盯著兩人交握的手,卻沒看見青年驀地抿緊嘴唇,顯出幾分黯然。


    “我……”他略一鬆手,卻又即刻重新握住,語氣也變得舒緩自然起來。他若無其事道:“你成天都在想些什麽?”


    “修士結伴在外考察,又是眼下這種高危情形,彼此拉著手、一前一後走,才方便隨時警覺和援護。”他用出了教訓人的大師兄口吻,諄諄地,又帶些許責備,“阿沐,你過去也並非閉門造車的書呆子修士,怎麽這會兒傻了?”


    裴沐被他說得一愣,再一愣。


    對了,是有這麽個習慣。修士常常探索危險的未知區域,過去時常前麵的人一回頭、後麵的人就消失了,所以就有了這麽個規則。


    不過,也是很親近信任的修士才會如此照做。很多人怕被連累,所以心照不宣地忽視這一條。


    裴沐遲疑一下,反手握緊他的手掌。他的皮膚比她涼一些,但在握緊之後,也漸漸生出了溫度。


    “嗯……在外麵待久了,忘了。”她按下心中突然起伏的情緒,打個哈哈,“而且我這不是想著,我們過去的關係也不算多好麽。”


    薑月章拉著她往前走。他左手拿劍、右手牽她,走得很穩。


    “是,”他平靜地說,“不算多好。”


    裴沐看著他清俊的背影。


    “薑月章,問你個問題。”她用狀似隨意的口吻說,“剛才你為什麽非要我答應以後不躲你?”


    剛才的比賽,是他輸了。“不躲他”這個要求,似乎也就不能實現了。


    他還是沒回頭,步伐也還是很穩,看不出任何異常。


    “那個?隨口說說罷了。”他的語氣也還是很平穩。


    她皺起眉毛,覺得他像在說謊。但她沒有證據,也說不出直覺的來由。


    但正當她打算忘記這個話題的時候,他卻突然再次開口,說:“如果勉強要說緣由……”


    他笑了一下,仿佛很不以為意:“你剛入門那一年總是躲著我,我還以為自己是多長了個腦袋,要吃了你,才把你嚇得對我敬而遠之。”


    不以為意的、清淡的幾句話,尾音卻到底像是透出一點耿耿於懷。


    她怔住了。


    “那你……”


    裴沐停了一會兒,才哼哼唧唧地說:“那你還挺小氣的,那樣久的事也記得這麽清楚,肯定是打著跟我一樣樣算賬的目的。”


    他背影一動,像是想要回頭。但沒有。


    “……你就當是如此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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