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後,女鬼岑寧眼中流出兩行血淚,她癡癡地望著清歡,半晌,道了一句謝謝,而後捧起桌上湯水一飲而盡,單薄身影消失在奈何橋那頭。


    清歡送走女鬼岑寧後,輕聲笑了。墨澤不知道她為何發笑,卻見她朝橋頭走去。胖嘟嘟的小朋友考慮了幾秒鍾,也扭著屁股追了上去。清歡知道墨澤跟在後頭,也照顧到了他的小短腿,所以速度並不快。


    墨澤跟在清歡後頭,眨巴著好奇的大眼睛望著那個坐在橋頭幾乎已經和石頭化為一體的男人。身上的龍袍早已變了顏色,摧枯拉朽般的青灰,彷佛隻要稍微觸碰便會灰飛煙滅。唯有那還看得出幾分霸氣的五爪金龍,尚且彰顯著他活著時的榮耀與地位。


    “想去見她麽?”清歡問。


    男人似乎沒有聽懂她話裏的意思,沒有回話。


    “之前我就告訴過你,她永遠都不會到這裏來。”清歡懶洋洋地在男人旁邊坐下,抬頭仰望——那裏黑蒙蒙的一片,什麽都沒有,一切都是虛無。“不是任何人都有機會到這裏來的,像是你愛的人,她不過是個普通女子,便是死了,沒有大功德,生前任憑有千般冤屈百般執念,都沒有資格來奈何橋。”


    “所以說,你這三千年白等了。”


    男人神色呆滯,他在這裏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等,等到奈何橋的主人都換了,也沒能等到那個人來。也不是沒有懷疑過,懷疑她是不是知道他在這裏,不敢見他,不願見他,所以才不出現,卻沒想過她是不能來。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還待在這裏又有什麽意義?


    “就算你現在去投胎,也找不到她。”清歡無情地又給了男子一刀。“你前世是修過功德的,本有機會完成心願,可惜你不肯踏上奈何橋,而如今,時間早已過去,她也無跡可尋。”


    男人怔怔地聽著,一副不知清歡在說什麽的模樣,唯有他自己才知道,三千年來鬱積的痛苦、絕望、疑惑,以及想要得到一個答桉的懇求,有多麽令他心酸。他什麽都不想要,就想問問她,可曾有一天,一個時辰,半刻鍾,真心地對過他?


    他隻想知道這個,所以在這橋頭足足坐了三千年。


    這三千年來,他看著無數人從橋上走過,奈何橋一日,人間千年,他這三千年,人間又過了多久?


    “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清歡撐著下巴,用手指在地上有一下沒一下的劃圈圈兒,說來也是奇怪,地麵本是漆黑一片,但她手指經過的地方,都顯出極強的光來。“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但是有一個條件。”


    男人已經很久沒有開口說話了,聲音沙啞而遲鈍,如同遲緩的機器嘶鳴:“你,說。”


    “你在這裏待了三千年,擾亂了命數,要受到天道責罰,在這裏待的時間越久,責罰越重,所以,我可以給你一世去有她的世界等待,但是,也就隻有這麽一世。”


    有功德的人來世投胎非富即貴,定能青史留名,但男子在這裏等了太久了,他不應該出現在這裏。以前的小女孩可能能力不夠,所以讀不出真龍天子的命數,但清歡看得到。


    這個人,不能再在奈何橋逗留。


    “我知道你不想跳進忘川,那裏是沒有希望的鬼魂所待之地,因此這一世……就隻有一世。”


    隨後,男子緩慢地站了起來,對著清歡深深拜下去。清歡微微一笑,水袖一劃,便捧出一碗湯來:“飲盡此湯,向前行吧。”


    男子毫不猶豫地飲下。


    清歡看著男子消失在奈何橋頭,嘴角的笑意漸漸消失。墨澤仰著小臉問道:“主人,你這是怎麽了?你的表情不對勁,難道你剛才說的都是騙那個人的嗎?”


    “我可不騙人。”清歡搖頭。“那女子的確永遠都來不了奈何橋。”


    “啊?”


    “小笨蛋,你是不懂的。”清歡彎下腰來把肥嘟嘟的小朋友抱到懷裏,慢慢地又踱步回去。“他的鬼魂在奈何橋等那女子前來投胎,那女子生前後他而死,怕自己趕不上來尋他,死後鬼魂遊蕩於世間,早已跳脫生死簿外,不過一縷執念支撐。待到二人心願完成,便是魂飛魄散之日。”


    墨澤一聽,小臉白了一下,顯然是有些不忍:“難道就沒有辦法幫幫他們嗎……”


    “世上之事,自有定數,你我跳脫三界之外,即便是在三界中,這法力也不能胡亂使用,因為有的時候,一點點小小的存在,都可能影響整個世界。你難道忘了麽?先前,你不還說要成立個什麽……穿越者獵殺小組?”清歡的神情語氣盡皆澹然。“天道有別,人定又豈能勝天。”


    “那主人先前為何不與那人言明?”


    “若與他言明,他心中知曉,不過平添一份苦楚。”清歡歎了口氣。“那女子怕是頂多還剩百年時間,我心中憐她,才放此人離去,否則,他在奈何橋一坐三千年,早該被天道抹殺了。”


    如果世界沒有規則沒有約束,那便稱不上世界,無法成形。個人造業個人擔,那兩人到底是何故事,都是他們本身的事。


    雖然隻得一世,但對二人來說,若能有一世相守,應該也不枉這千年等待了。


    墨澤這小東西自打跟因果石合二為一後,便多了許多人才有的感情來,尤其是同情心特別泛濫,正想再扒著主人再問一問呢,引魂鈴便清脆地響了起來。清歡探頭一瞧,果不其然,鍋裏的湯水又滿了。


    遠處施施然走來一名妙齡的紅衣女子。身段嫵媚,凹凸有致,隻是胸口處蔓延著大片血跡,不過倒是與紅衣相得益彰。若非她蒼白如雪的臉色,倒真是要認為她還活著了。


    清歡輕輕拍了拍桌麵,對那女鬼道:“姑娘請坐。”


    女鬼失魂落魄地坐了下來,她麵上盡是一片哀戚,似乎無法想象自己的遭遇是為什麽。墨澤瞧了瞧女鬼的臉色,趕緊趁著對方沒注意溜下清歡的膝蓋,一閃身,變作生死簿攤開到桌上。


    這女鬼生前名喚海棠,乃是魔教左護法,武功高強,殺人如麻,手頭沾染的鮮血怕是能盛滿一條河。與她結仇的人家不計可數,不知有多少人夢寐以求她的首級,在江湖是人人忌諱的妖女,武林正道恨不得人人得而誅之。


    但妖女呀,往往心係那高嶺之花,越是修佛修道的正人君子,越是讓她們心動。


    女鬼海棠愛上的便是佛家高僧,名喚玄寂。玄寂幼年出家,慈悲為懷,極有天分,悲天憫人,是人人稱讚的得道高僧。更是生得麵如冠玉俊秀無雙,平生己任,便是普度眾生。


    而海棠愛上這樣一個人,又如何能得善終。


    自古正邪兩立,她在武林大會上對玄寂高僧一見情鍾,遂化作普通人家姑娘接近於他,奈何玄寂高風亮節,道貌岸然,始終與她保持距離。後來身份被拆穿,玄寂自言不再見她,海棠自慚形穢,從此消失於他麵前。


    但她終究是那個高傲的魔教妖女。教主將她從小養大,教她武功,極其器重於她,她如何能不為教主效命?


    手頭沾滿某正道人士全家鮮血的那晚,玄寂及時趕到,隻來得及從她手上救下一名稚子。海棠知道,自己若是完不成任務教主會給予何等懲罰,可要她對玄寂出手卻是萬萬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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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她負傷而去,倉皇奔逃,滿心都是玄寂平靜如古井般的眼神。


    從頭到尾,都是她自己一廂情願,他不曾喜歡過她,甚至不曾對她另眼相待過。她滿手血腥,欠了無數條人命,對他來說,也不過是芸芸眾生中需要救贖的一個普通人。


    直到正邪大戰,魔教與正道兩敗俱傷,教主因而閉關,玄寂也身受重傷,唯有血丹方能救他性命。


    海棠殺慣了人,再殺幾條又有何不可?為了給玄寂煉製解藥,她足足殺了九九八十一名童男童女,隻為救他一命。妖女不知道什麽叫做正義,從沒有人教過她,她隻知道自己喜歡上了一個人,那麽為他做什麽都是心甘情願的。


    玄寂得知此事後,卻狠狠地掌摑了她,說她毫無人性。海棠茫然地站在原地,什麽是人性,為什麽說她沒有人性?她感念教主養育之恩,便為教主殫精竭慮,她喜愛玄寂,便可以為他付出一切,她沒有對不起任何對她好過的人,為什麽說她沒有人性?


    她狼狽離去,隻敢在暗處守候,直到玄寂傷愈,她才知道為什麽他從不為她心動。


    原以為,這悲天憫人的和尚,當真是隻愛世人,原來不過是因為她不是他心動的那人!


    是個小尼姑。


    海棠簡直想笑了。


    原來玄寂也能那麽溫柔,原來他的眸子裏也可以透出情意,原來他早有了青梅竹馬的小師妹,原來他們兩人都苦苦壓抑著彼此的情感,隻因為一生都獻給了佛祖。他們兩人互相救贖,那麽,她算什麽呢?


    海棠隻想殺了那小尼姑。


    卻沒想到,一生不開殺戒的玄寂,卻為了那小尼姑殺了她。


    原來到了最後,惟獨她,是渡不了的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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