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人倒抽了一口涼氣。


    譚睿下意識地扭頭去看,門邊站著的不是宴嵐又是誰?從她的表情來看,分明是聽到了他之前所說的話。宴嵐此刻眼中含淚:“你說的都是真的嗎?你失去了哪一個,哪一個就是你的真愛?是這樣的嗎?”


    “不!我、我——”


    “是我的錯,從一開始我們就錯了。”宴嵐搖著頭,晶瑩剔透的淚珠掉了下來。“我不該因為家裏的反對離開你,而你不該在還愛著我的情況下娶了童曼。我更不應該感到後悔,回國來做插足你們婚姻的第三者,而童曼……童曼她是最無辜的,她的父母為了錢偷偷賣掉她,她以為的丈夫欺騙她,我偽善的出現在她麵前,表麵上是你的舊友,實際上卻和你搞在一起……甚至因為那可笑的嫉妒心,選擇自殺來讓你回心轉意。”


    “不是光明正大的愛情怎麽可能幸福?你瞧,現在你開始感到後悔。而我……我在聽到你這樣說的時候,竟然沒有驚訝。”


    童曼沒什麽表情地看著他們倆深情凝視,隻覺得疲憊。譚睿感覺自己要失去宴嵐了,正要解釋,卻突然被人掃到了一邊,連同宴嵐一起,兩人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從門口騰出一條路來。


    出現在門口的是一個很美麗的少女,她看著童曼,微微一笑,說:“終於找到你了。”


    童曼不明不白地看她:“你……是誰?”


    “你好,我叫清歡。”美貌少女走進來,對她說,“我在特定的地點沒有等到你來,所以來找你。”


    “找我?”童曼不懂。“找我做什麽?我們不認識。”


    “我們會認識的。”清歡歪了下腦袋,對童曼笑了。“你真的不記得了嗎?”


    “記得什麽?”


    清歡仔細打量了下童曼的表情,才確定她並沒有說謊。“你照過鏡子嗎?”


    “……什麽?”


    “鏡子。”清歡輕聲重複。“看看你現在的模樣。”


    童曼依言起身,找到客廳牆上的一麵小鏡子,仔細打量了下倒映出的自己。她的眼神有點呆滯,一個人生活很久,她好久好久沒有照鏡子了。每天早上起來都是渾渾噩噩的,隻想多穿點好保暖,並不在意自己看起來究竟是光鮮亮麗,還是邋遢難看。


    此時譚睿從地上爬了起來,他摔得比較重,宴嵐就輕些,他爬起來後過去將宴嵐扶了起來,見鬼般瞪著清歡:“你是誰?!”


    清歡看了他一眼,沒回答,繼續柔聲詢問童曼:“看到了麽?鏡子裏的你,是什麽樣子的?”


    是什麽樣子的?自然是,蒼白無力,麵色泛青,好像整個人都不屬於這個世界了一樣。童曼有點失神,她覺得自己好像忘了某些事情,可是……忘了什麽呢?就這一點她想不起來。“我……怎麽了?”


    “是時候了。”清歡對她說。“你該跟我走了,否則留下來隻會傷害到你。”


    “走?走去哪裏?她為什麽要和你走?!”譚睿一聽激動了,上前質問,清歡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道:“我沒有跟你說話。”


    下一秒譚睿發現自己的嘴巴大張,卻似是已失去了聲音。


    “走?”童曼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麽……”


    “你還沒有發覺麽?”清歡憐憫地看著她。“你早就已經死了。”


    這句話一出,客廳裏的三個人都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尤其是童曼自己:“我死了?怎麽會——”


    “你已經死了。死了兩年了。”清歡溫柔的手撫摸上童曼冰冷的麵頰。童曼不由自主地戀上那溫度,隻是被碰了一下,心底的冰冷便開始逐漸散去。清歡的聲音慈悲而柔和,語氣也很輕,似乎是將童曼當成一個敏感的小孩子,生怕嚇到她那樣小心翼翼。“你之所以覺得冷,是因為你的屍體被藏在冰櫃中,也因為如此,你穿再多的衣服也沒有用,你擁抱再多的男人,也不能感到溫暖。你已經死了。”


    “不——你搞錯了,我沒有死!我還活著!我、我怎麽會死呢?!”童曼完全不能接受。她啪的一聲打開了清歡的手,拒絕清歡的接近。


    清歡沒有生氣,仍然溫柔地望著她:“你不肯接受這個事實,但事實是,你的確已經死了,而且永遠不會再活過來。這就是為什麽,你還會回到這個地方,去看你的父母,請求他們接受你,容納你。”清歡又指向譚睿。“你生前愛著他,這份愛讓你無法自拔,所以你死後也要回來,也要看著他,你無法拒絕他,這不是你的本意,是你生前的意識不肯離去。”


    童曼捂著頭連聲說:“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你搞錯了!我、我沒有死!我活著!”


    “是嗎?你活著嗎?”清歡反問她。“那麽為什麽無數次閉上眼睛都無法陷入睡眠,為什麽吃到嘴裏的飯菜咀嚼不出任何味道,為什麽連心跳聲和呼吸聲都那麽虛假?這些你自己從來沒有懷疑過嗎?你死了,人死了就是死了,而死的,不能留在這個世界上。”


    “不!”童曼不信。“不是這樣的!你在騙我!你在撒謊!我沒有死、我沒死!”


    “還記得那個夜晚嗎?”清歡的聲音輕柔一如晚風。“黑暗裏,被留在不知名街道的你,失去方向的你,手機沒有電的你,隻能漫無目的走著的你,還記得嗎?”


    還記得嗎?


    這聲詢問如同溫柔的耳語在童曼腦海中回響,她頭痛欲裂,蹲在地上不住地捶打自己,她不住地喊著不不不,她走錯了方向,撞見了不法分子正在交易,然後、然後她遭遇了世界上最殘酷的事情,她的眼睛望著天空,那天晚上很黑,可好奇怪,她看著天空的時候,那裏卻有一輪鮮紅的月亮。


    是她的血浸潤了土地,土地上開始綻放妖豔的花朵,陰暗、潮濕、疼痛,她躺在那裏,意識脫離了身體。


    極致的愛過後,是極致的恨。


    但童曼不知道自己是在恨誰。她剛回來的時候經過報刊亭買了一份報紙,對上麵某高級酒吧抓到毒販的消息嗤之以鼻,可是平時的她根本不看這些。後來她開始瘋狂地訂閱報紙,隻看社會版頭條,看到了一個又一個死人,之前她還在公園遇到了被分屍的男人。那個男人當時的眼神……是什麽樣的?


    現在回想起來,是充滿恐懼和不敢置信的。


    為什麽呢?


    也許是,看到了死人複活?


    童曼抬起頭問清歡:“我做錯了什麽?”


    清歡說:“你很好。很努力的生活,即使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即使遭受了很多不公,但你一直很努力。樂於助人,陽光開朗,名列前茅,還考上了名牌大學,你很好,真的很好。”


    “那為什麽最後會是這樣的結果?”如果她真的好,為什麽老天要懲罰她?要讓她麵臨這樣的命運?


    “我隻能說,世事無常。”清歡攤了攤手。問這個問題基本上是沒有意義的,天道最是公平,你受過痛苦,自然會有無數歡樂等待你,為惡一世,自然也會降臨懲罰,隻是時間早晚。


    她伸手把童曼扶起來,讓她在沙發上坐好,才繼續循循善誘:“身體死掉,人的靈魂卻不會死掉。你知道為什麽你越來越冷,越來越痛苦麽?因為這個世界不允許魂體的存在,所以你要去你應該去的地方,而不是滯留在這裏。等到時間再久一些,你的靈魂也會消耗而死,如果不死,也隻會變成心懷不忿的厲鬼。所以你要跟我走,這才是你的歸宿。”


    “為什麽……我會留下來?”


    童曼癡癡地問。


    “因為你執念太深,你沒有認清楚現實,死後也仍然心存妄想。不愛你的人就是不愛你,不夠愛你的人,也就是不夠愛你。你的父母,你的丈夫,他們都是。世界上有美好善良願意為孩子付出一切的父母,同時也有無法去愛自己孩子的父母,他們自私自利,沒有為什麽,沒有理由。”清歡摸了摸她的頭。“可是你不肯放下,於是牽絆了你的腳步。還有你的丈夫,那天晚上的你,被他趕下車,是什麽樣的感受?深沉的絕望和痛苦促成了你即使死後也無法咽下這一口怨氣。這就是為什麽你停留在這裏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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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睿像是聽到了天方夜譚:“你、你在說什麽——”


    “就是兩年前的那個夜晚。我想你應該記得很清楚,你身邊的這位宴嵐小姐割腕自殺,你得知消息後,太過心急又不敢告訴童曼,所以編了個公司有急事的理由將她放下車,讓她自己打車回家。”清歡主動為他解說。“但不幸的是她撞到了毒販子交易的場麵,被抓住了,然後——”她攤手。“你應該知道,深夜,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和一群沒有良知的罪犯,他們會發生什麽,你想得到。”


    “童曼被輪|奸致死,屍體順勢被藏入他們倉庫的冰櫃裏,所以她總是感到冷,即使空調溫度開到最高也仍然冷。”清歡嘴角微揚,卻並沒有什麽笑意。“我這麽說的話,你能明白麽?”


    “是誰的錯?是童曼自己的麽?”清歡問。


    譚睿和宴嵐都怔怔地看向童曼,童曼自己卻一無所覺。那個夜晚,宴嵐破釜沉舟想要用傷害自己來威脅譚睿回到身邊,而譚睿則決定放下一切和童曼分開重新追求所愛,那個夜晚他們很幸福,幸福的擁抱,接吻,許下海誓山盟。


    但同樣的夜晚,童曼躺在倉庫的水泥地上,鮮血流滿了地麵,睜著眼睛死去。


    “不是所有的錯都能被原諒的。”清歡看向童曼,童曼眼神飄忽,似乎在想什麽東西。她彎腰問童曼:“所以,你願意和我走嗎?”


    “去哪裏?”


    “去更好的地方。”清歡說的真心實意。“你的來生會過得很好,天道會補償你。”


    就在童曼認真考慮的時候,清歡突然被突如其來的襲擊重重一擊,瞬間栽倒在地。她很快站起身,食指輕抹嘴角,指腹上便沾滿了血跡。這具肉身是她從醫院找到的,剛剛死亡的女孩,靈魂已經離開,但作為人類的身體很是脆弱。


    等到她抬頭一看,童曼卻已經被一個黑袍男人摟在了懷裏。清歡上前一步伸出手:“把她還給我。”


    “還給你?你是什麽東西?死神麽?”男人輕蔑地笑了笑。“不過是拘人魂魄的小嘍囉而已。這個女人和我做了交易,我已經完成了她的心願,所以她已經是我的了。”


    清歡看向童曼:“她和你做了交易?什麽交易?”


    “當然是……”男人輕輕地嗅了嗅童曼的脖子,露出迷醉的表情。“出賣靈魂的交易,多麽甜美的靈魂呀,你以為人類能和魔鬼簽訂什麽契約?我為她完成她的心願,她付出自己的靈魂,公平交易。”


    童曼卻露出了迷惘的神色:“交易……”


    “是呀,否則你以為你的房子是誰給的?你錢包裏的鑰匙和紙條又是誰放的?是誰為你殺死了那些人?”魔鬼輕聲呢喃著,蠱惑著童曼。“現在,你該跟我走了。”


    說完他就要離開,結果卻發現童曼的靈魂一動不動。魔鬼訝異道:“怎麽回事?”


    “大概是我不想讓她走吧。”清歡挑了下眉,“久仰大名。”


    “你是什麽東西?”魔鬼打量著清歡。“你不是死神?”


    清歡沉思道:“我比死神應該要厲害一點。”說著她還捏了捏食指跟拇指,表示真的隻是厲害了“一點”。


    魔鬼立刻改變了態度,他鬆手放開童曼,跟清歡說:“那這樣好了,將選擇權交給她,看她要和誰走。”說完,聲音柔和地問:“童曼,告訴你對麵那個女孩兒,做人要守信用,對不對?你和我做了交易,你就是屬於我的,所以你要跟我走,讓她鬆開對你的束縛。”


    童曼終於想起來,那個時候,她的意識離開了身體,聽到有人跟她說話,她的心被仇恨和絕望占據,於是她點頭說了好。


    那個時候,她是在和魔鬼做交易?!


    以自己的靈魂為代價?!


    清歡道:“童曼,你要想清楚,跟他走,你就永遠不再是人類的了。”


    “做人有什麽好?痛苦、悲傷、背叛、絕望、歧視……如影隨形,可做魔鬼的話就好多了。”魔鬼的聲音非常好聽,童曼的眼神因此迷離了幾分。“想想看哪,不用受任何束縛,盡情地釋放自己內心深處的陰暗,傷害你的人你都可以殺死他們,還有什麽比這個更美好嗎?別以為地獄很可怕,其實地獄才是天堂。”


    童曼似乎被說動了,她問清歡:“你是死神嗎?”


    “如果你非要這麽說的話,算是。”清歡點了下頭。“隻要有生命的存在,我就不會消亡。帶你的靈魂的確是我的工作之一,但是童曼,你有選擇權,你不是一定要和我走。但是我想確保你知道,從古至今,和魔鬼做交易的人最後都沒有好下場。”


    “你已經死了,最壞的下場又能怎麽樣?”魔鬼大聲說。“你以為那些偉人都是憑空而出的嗎?如果沒有我們,誰能記得住他們的名字!”


    清歡接著道:“是選擇忘記這一世迎接新的開始,還是墮落地獄,你自己選擇。”


    童曼搖著頭:“我不知道……”她看看清歡又看看魔鬼,看得出來她是動搖的,“我和魔鬼已經簽了契約,我、我……”


    “如果你選擇和我走,契約的問題我會解決。”清歡上前一步,對童曼伸出手。“是時候離開這個世界了。不管你還有多少遺憾和執念,都該放下了。”


    童曼的腳剛動了一下就被魔鬼抓在了手中。此刻他凶相畢露:“和我做了交易,就不能反悔!”


    清歡快步向前握住童曼手腕,冰涼刺骨的劇痛褪去,溫暖柔和填充了童曼的靈魂。她蒼白的麵色有了改變,烏青的臉開始重新變得紅潤,就好像、就好像那是她生前的樣子!


    隻是一眨眼間魔鬼就弄丟了到手的靈魂,他氣得七竅生煙,瞪著清歡:“你不能搶走我的靈魂!”


    “抱歉,她比較特殊,不能給你。”清歡沒什麽誠意地說了聲對不起。“如果我是你,我會選擇離開。”


    魔鬼氣急敗壞地瞪著童曼:“我為你做了那麽多!讓那些罪犯鋃鐺入獄,僥幸逃走的幾個我也全部為你殺死了!你的弟弟也闖了無法收拾的禍,我為你完成了你想要的一切!你竟然敢欺騙我!”


    “我都不知道身為魔鬼也厭惡背叛呢。”清歡故作驚訝。“難道你們本身不是背叛的聚合嗎?”說完,她笑了笑,恢複正常的童曼也微微笑了下。清歡的這個笑很快消失,她一揮手,魔鬼從地上如同蘿卜般被拔起狠狠地摔在牆上又掉下來,頭破血流,清歡說:“忘了說了,我是很記仇的。”剛才不小心吃的那記悶虧她可沒忘。


    魔鬼握緊了拳,仍然站著沒有走。


    見清歡要帶著童曼離開,譚睿不由自主地喊道:“曼曼……”


    清歡停下腳步,問童曼:“要和他再說幾句話麽?”


    幾秒後,童曼緩緩走近譚睿,在他耳邊,輕聲說:“那天晚上我下了車後一直在哭,哭了很久很久。”


    然後她眼角又有血淚淌下:“我為你流了最後一滴淚,以後我都不哭了。”


    說完,她再也沒有出現在他麵前。


    這是他的罪,是他的孽,是他永遠無法忘懷的一切。


    魔鬼眼珠子轉了一轉,上前問道:“童曼欠我的靈魂,你可以替她償還,你願意麽?否則即使她有下一世,我還是會找到她,把屬於我的靈魂奪回來。”


    譚睿點頭了。


    魔鬼滿意離去,雖然這個靈魂不能和童曼的相提並論,但終究不算虧的太厲害。


    他又出現在童家,童曼的弟弟因為失手殺人已經被帶走,七十歲之前想出來的可能性不大。至於童父童母,他們就算傾家蕩產也賠不起那筆天文數字。他們試圖找譚睿幫忙,然後靈魂被拿走的譚睿隻是一具行屍走肉。


    宴嵐又一次出國了,這次她沒打算再回來。她跟譚睿都背了債,還不了,洗不清,這輩子都沒法快樂。以後的每個深夜裏,每當她感到幸福的時候,她就會想起,有一個女人在黑暗的夜晚死掉。


    從入獄的罪犯著手,警察找到了他們的秘密地下倉庫,冰櫃中除了貨以外,還有一具死狀淒慘渾身赤|裸的女屍。於是根據這個他們又加了一條故意殺人的控告,罪犯們因為情節惡劣被判處死刑。


    童曼走過奈何橋,再也沒有停下,飲下孟婆湯的她忘卻了前世所有記憶。愛不記得,恨不記得,遺憾和背叛都不記得,幹幹淨淨,宛如初生嬰兒,準備迎接自己的來生。


    清歡坐在孟婆莊的秋千上,莊裏鳥語花香,陽光明媚,她卻仍然在回想上一個世界。


    奈何橋的時間和世界以及忘川河的換算都不一樣,也不是完全固定的,所以她回來的有些晚。剛回來就聽說本該出現的鬼魂卻遲遲沒有出現,謝必安前去勾魂時竟找不到對方魂魄,清歡便親自去尋找,直到現在才輕鬆下來。


    南霜。


    她知道南霜不是那個人,在這些世界裏,她不曾愛上任何一人,卻能夠感應到他們的靈魂。清歡看著自己的左手,她本應很快回來,卻被迫答應南霜陪伴到死。南霜臨終前咬了她一口,又挖出了自己的重瞳放在清歡掌心,讓她永遠不要忘記他。


    直到現在清歡都覺得那對重瞳還在凝視著自己。


    她當然不是愛上了南霜,她隻是——


    隻是什麽呢?


    也許,是再一次感受到了荒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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